【林安梧】敬悼冯天瑜教授:辩封建制度、溯元典精神的文化史大师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23-01-16 09:25:30
标签:冯天瑜
林安梧

作者简介:林安梧,男,西历一九五七年生于台湾台中,祖籍福建省漳州,台湾大学首位哲学博士。曾任台湾清华大学、台湾师范大学教授,台湾慈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院长,《鹅湖》社主编、社长,现任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台湾元亨书院创院山长,山东尼山圣源书院副院长。著有《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中国宗教与意义治疗》《儒学革命:从“新儒学”到“后新儒学”》《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之哲学省察》《人文学方法论﹕诠释的存有学探源》《当儒家走进民主社会:林安梧论公民儒学》等。

敬悼冯天瑜教授:辩封建制度、溯元典精神的文化史大师

作者:林安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哀慟追悼 武漢大學資深教授 馮天瑜先生

「天降爾衷,通經博史,辯封建制度,原來乾坤並建,
瑜成本性,善藝能文,溯元典精神,確是一統多元。」


壬寅歲末,癸卯將至,驚聞
馮天瑜先生仙逝。惻入肺腑,悲極衷腸,思昔憶往,綴為嵌名聯語,
悼之念之,敬之禱之,祈願 先生,論學天界,逍遙無涯矣!

後學 林安梧敬輓 
2023年1月14日 於台北元亨書院

林安梧,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元亨書院山長。


从网上得知冯天瑜先生仙逝,一时悲恸难已!冯先生是我敬重的老师,是长我一辈的优秀学者,因缘际会,认识冯先生很早,真乃一大事因缘也。

一九九一年第一次到武汉,经由友人郭齐勇兄的引荐,我认识了冯先生。那时冯先生还在湖北大学任教。我记得那是八月间,天地挺热的。冯先生温文尔雅,穿着白色的衬衫,短裤头,还有凉鞋与我们天南地北,自由自在地聊着。

我直觉得冯先生对历史掌故、书册文献极为精熟,在精熟中透露出一种根源性的“元典精神”。这元典可不只是书册的元典而已,更是生命性情的元典,是宇宙天地、古往来今、生死幽明的元典。我直觉得那是一种“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的元典,也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元典。一言以蔽之,是天人性命相贯通的元典。

冯天瑜先生是历史学家,尤其是极为杰出的文化史学家。依我看来,他绝不是史料派的历史学者,他是能运用史料,对史料极为娴熟的历史学家,是有哲学深度的历史学家,是有文化意识的历史学家,是对史事、史文、史义,都能深致讨论研究,思想极为深刻的历史学家。如司马迁所言“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他踵续着太史公的精神。

记得九一年,初见面时,我呈赠了我硕士论文修订出版的《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与他自然也就谈论到了“人性”与“历史”的辩证关系,说起了船山的人性论是“历史人性论”,这不同于宋明理学家“道德心性论”的基础论式,也不像清代戴东原的“自然人性论”,而是介乎“道德心性论”与“自然人性论”两者之间的“历史人性论”,而这样的历史观是一种“人性的历史”,隐含着一套“人性史的哲学”。他对我的理解与诠释很感兴趣,也因此引出了他正在写一本有关“元典精神”的著作,也介绍了周积明博士与我认识。

我当时,直觉得冯先生儒雅、博学、多闻、强记,有一种独特的诗人般的艺术气质,他有种一般史学学者没有的穿透性直觉力。二十多年后,进到二十一世纪了,我在筼筜书院与他一起参加学术会议,看他席间为参加会议的学者的即席速描,真令人大开眼界。原来这位闻名中外的历史学家,他竟然是一个完全可以是与那即席作画的速写者速描家一较高下,而且完全可以百分百的胜出。

老实说,我真见到了一位治学严谨、勠力勤勉的大学者,却是一位艺术家,充满着美学的原创精神。他之所以那么地重视“元典”,当然其来有自,在经史子集四部来说,他虽然是史学大家,但这史学大家不限于历史,他是通经致用的儒者,是爱好文学艺术的,是追求本体根源的哲学家。

冯天瑜先生对于元典精神的追求,对于周代“封建”的辨析、阐释,对秦汉以来,特别是对汉朝制度在中国历史的作用以及评论,做了极为深刻的探讨。我以为这一样可以看到他对于元典精神的追求,以及根据着元典精神而来的评议、驳正,并寻求创造性转化的可能。我以为他对于“封建”的理解与廓清,让我们知道“多元而一统”的重要,而这正是中国民族最重要的元典精神。《易经》所说的“同归而殊涂,百虑而一致”,果在于斯,果在于斯也。

打开手机,这是新加的,以前我们已经有微信联系,更早是用电话联系。每回我来武汉讲学或开会,我总会与齐勇兄说,想去拜访冯先生。齐勇兄陪我去了好几次,若他没空,也会安排他的学生陪我去。2019年4月27日,冯先生从群组里,重新加了我的微信,时间定格,很是清楚。

冯(冯天瑜先生):“甚念安梧君”

林(林安梧):“冯老师,一切安好!学生目前在山大‘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任教!大钧先生说与冯老师相熟!”

冯:“任教山大甚好。大钧兄处致意!”

林:“好的!感恩!寻时间来武大拜访先生!”

冯:“欢迎”

这一段问候语,之后,在2019年5月1日,有云:

冯:“由今天开始日本用新年号令和,读音赖娃联想如下――中日两国使用汉字,语义大体相通,读音则大异。清末传入一日本历史书《吾妻镜》,朝野竞解其意,多释读为《我妻子的镜子》,有名士为之引经据典,作出宏议。这是闹了笑话。

吾妻是日语汉字音读,意为东、东方,故《吾妻镜》当解为《东鉴》、《东国鉴》。还有类似故事,光绪末年科考增策论,有一题《项羽拿破仑论》,考生文思泉涌,以唐宋古文曰: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拿一破车轮何足道哉!

以上是我凭记忆杜撰的文字,然大意不会错。”

林:“哈哈!有趣的很”“妙哉”

之后,我们大体在【当代学人作家】群组里互动,2020年10月13日,我知道了冯先生在医院动了手术。

林:“恭祝 冯先生手术顺利、安康吉祥 后学 林安梧敬祷”

冯:“安梧君,[抱拳][握手]🙏[愿安好]

2020年10月14日

林:“[愿安好] [愿安好][愿安好][玫瑰] [玫瑰] [玫瑰]”

(我寄了阳明研究院林安梧:庚子中秋纪念阳明先生祈愿抒怀五言诗)

内容如下:

庚子中秋纪念阳明先生祈愿抒怀

庚子纷纷,天下诡迻,中秋月明,思两岸事,据阳明旨,良知仁体,顶针为式,兴词作句,六阙成章,虔诚敬祷。

岁在庚子年,年竟生野烟,烟霾有妖孼;孼畜伤我田。
田野宅仁第,第造有先知,先知司风雨;风雨止杀机。
机起兵雷震,雷震令咨嗟,咨嗟我兄弟;兄弟不忍歇。
歇寂病可除,除此唯一药,药尔祇心灯;心灯更阳明。
阳明致良知,良知本仁体,仁体润八方,八方四海宜。

宜兄宜弟居,居正如日月,日月照天地;天地庆有余。

台湾台中 林安梧 庚子中秋

(又寄了一份发在《文史哲》有关五四的文章,敬请先生指教)

冯:“[第一][抱拳][握手]。

(冯先生寄了〈马克思的封建观及其启示〉一文给我)

说:“十多年前旧文,近日被转发。请指教。”

林:“🙏[愿安好] 🙏[愿安好] 🙏[愿安好]”

10月18日,冯先生又寄来了〈冯天瑜、姚彬彬着《中国文化元典十讲》出版〉信息

11月20日,有言:

冯:“文革间我在市教院的宿舍(11平米),因单位小,不引人注意,成了派斗两派多位逃亡者的避难所。略举三例:

(一)实验中学老同学侯鸣钟(干部子弟)是肉联厂的保守派,720后曾被造反派追杀,无处躲避,到我这里藏住大半个月。多年以后,在外地工作的侯兄专程来晤,见面连呼“救命恩人”,还要下跪,我说莫开玩笑,他讲往事,才忆起那段情节。

(二)老梁(我三哥朋友)是北京某研究院造反派头头,被追缉,逃到武汉,在三哥处住两个月,觉得不安全,转住我处住三个月,其间不敢与任何人联系(包括他的家人)。直到情势缓和后才与我挥泪告别返京。

(三)三哥在天津被打成“反革命集团”的难友萧国青(也是我实验中学高几届的同学),释放后回武汉,在解放公园做花匠,离教院近,常来吾处,文革中更生活困难(他娶一带三个孩子的寡妇),文革中更受批斗,经常挨饿,到我处,食堂饭菜差,尚可管饱,萧每周要来吾处几次。

70年代末期我介绍他到武师分院(后为江汉大学)当教员。他原为南开化学系高材生,因荒废十多年,他对我讲:到江大,开始连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都忘记了。好在他人极聪明,一个多月后便复记起专业知识,成为江大讲课最优的教师。

90年代末病逝前,连呼要见天瑜,但我当时在日本,未能最终辞别!亲友开玩笑称我的教院宿舍是落难者暂栖所。(我当时观点倾向新华工派(造反派一种),又认为派斗太过份,并对受迫害者有一种天然的同情)――不管是哪派哪流)。年老思往,讲些细事,供一哂。

2021年年初收到了 冯先生的贺年对联,我也将我写的“辛运斧斤新日月,丑能止正扭乾坤”春联回赠。之后, 冯先生与我在微信上,时相往返,他发给我许多公众号的文章,比如:〈冯天瑜对话录: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月华集》题记〉,经由顺丰快递寄来他的大作《封建考论》。另外,去年中秋节前后,我写了〈壬寅中秋寐觉诗〉,呈赠 冯先生。冯先生9月30日,写了一篇回忆的文字,并论到了当前的俄乌战争,及其相关的深层文化问题,透显出这位大史学家的忧心。

冯先生:“我一直不认同国内一些朋友高评普京、高评中俄关系。在外交上普京是一个新世纪的沙皇和斯大林,是一个志大才疏的战争贩子。2015年我随一个学术团访问俄国,发现那里弥漫着强烈的沙文主义情绪,这正是普京得势的生态环境。

一次我们观看夜晚在红场举行的俄国各地军事仪仗队表演(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些外国仪仗队也参加),当克里米亚仪仗队出现时,全场爆发狂热的欢呼,经久不息,使整个表演暂时中断。陪同我们观看的一个刚退伍的俄军上将是我们团的一位俄罗斯问题专家(武大教授)的老朋友,乘兴打开了话匣子。

上将自称普京崇拜者,并对我们讲了俄罗斯的战略计划:收复俄国界外的全部俄罗斯族聚居区,如乌克兰东部、哈萨克斯坦北部等地,我反问他:那你们岂不是违反国际公法,成了侵略者?上将笑着回答:俄罗斯从来不承认什么国际公法,俄罗斯人居住的地方就是俄国领土,正如今日的克里米亚。

我不由得怒从心上起,反驳道:你们俄国人19世纪中叶占领远东地区时,那里居民都是中国人和朝鲜人,怎么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一百万平方公里土地变成了俄罗斯领土,土著中国人被俄军几乎杀光?翻译对我耳语:你讲得对,但太尖锐,我就不翻译了。

这时,红场上高分贝播放我青少年时期熟悉的苏联歌曲: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田园和森林。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我一下子感悟到,沙俄的幽灵、苏联的幽灵还在莫斯科上空游荡,普京就是新沙皇、就是斯大林第二。普京发动入侵乌克兰战争,证实了那位退役上将2015年所言不虚。

俄入侵乌克兰的主要辩解词是北约东扩,这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说法,但也并不尽然,那位上将提到的侵占计划还有哈萨克斯坦北部,这与北约东扩并无关系。另外,不久前俄国在远东地区隆重纪念一百多年前占领伯力、海参崴、库页岛,更与北约东扩不相干,却毫不含糊地是在向中国示威和发出警告。再联想起1945年苏军攻占东北,竟掠夺东北全部工业设备和黄金贮备;1969年中苏闹翻,苏联准备向中国扔原子弹。

我这样年岁的人还清楚记得那年头全国战备,“深挖洞,广积粮”,何等紧张。当下,现实的国际纷争使中俄走到一起,暂且交好、互动,自有道理,但把俄国这样凶暴、绝对民族利己主义、不讲信义的国度视作上不封顶的战略伙伴,对中国人而言,包藏着极大的危险。

林:先生之言,甚是甚是!

从2022年11月22日,直到12月7日,微信往来,冯先生是足球的爱好者,他对“世界足球赛”赛事的分析、评论、预测,简直就是一派史学家的作法,有史事、史文、史义,深刻周至,发人之所未发。我直觉得这八十岁的大学者简直就是三十多岁的中青年,其情痴、其性直,血气还旺得很。心想 先生身体自手术之后,这些年来定当保养得宜,才能如此,我为此很是高兴欢喜。

12月13日,他传来了他的画作:徐武军教授的速描,并哀悼 “徐武军先生千古”。武军先生者,徐复观先生哲嗣也,任教于台中东海大学。前年,徐武军教授还寄了他所编纂的《徐复观教授看世界:时论文摘》予我。他所学为化学工程与材料工程,但作为一个读书人,关怀天下事,“士以天下为己任”,以道自任,确实就是徐复观先生的DNA。读书人的基因,仁者,人之安宅也。义者,人之正路也。

2022年12月19日,又接到信息,冯先生为他的“世足预测学”欢庆

冯:“阿根廷获冠,潘帕斯雄鹰高举大力神杯,四强战,全部预测正确[OK]。”

林:“[强][强][强][玫瑰][玫瑰][玫瑰]”

2023年1月1日,我经由微信传了一副对联给冯先生,

“卯兔年联
卯来柳下寻千年明镜
兔至月中盼万里婵娟
癸卯将即 占笔为念
元亨 林安梧2023 阳历元旦”

时间定格在这里,没想到从群组媒体传来

“2023年1月12日,冯天瑜教授因病医治无效在武汉逝世,享年81岁”。

煞然间,我呆住了,惊愕、痛苦、悲伤、恸哉极矣!恸哉极矣!

沉淀了两天,想写些东西来纪念,却是彳亍逡巡,很难下笔。日昨午夜梦回,突然惊醒,一时有感,作为嵌名对联,对这位我交往最久的师长虔诚致上我最深的哀悼与敬意。联曰:

“天降尔衷,通经博史,辩封建制度,原来乾坤并建,
瑜成本性,善艺能文,溯元典精神,确是一统多元。”

壬寅岁末,癸卯将至,惊闻
冯天瑜先生仙逝。恻入肺腑,悲极衷肠,思昔忆往,缀为嵌名联语,
悼之念之,敬之祷之,祈愿 先生论学天界,逍遥无涯矣!

后学 林安梧敬挽
2023年1月14日 于台北元亨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