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的教育:追忆陈戍国老师
作者:殷慧(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哲学系教授)
来源:「岳麓书院」公众号2023年1月10日
昨天上午惊闻噩耗时,我正在批阅本学期人文班的"《礼记》研读"期末课程论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到疫情以来,都没能再见到陈老师一面,真是百感交集,悲恸万分。历历追忆起多年来陈老师的指导,唏嘘不已。
2005年9月,跟随自己的阅读兴趣和好奇心,我顺利申请到书院攻读专门史博士学位。在肖永明教授的指导下,选择朱熹礼学思想作为毕业论文研究题目。2005-2006年我主修了陈老师开设的三礼研究专题课,其中《礼记》选读听了两遍。一个个下午静静地坐在明伦堂古色古香的教室,听着陈老师略带乡音、铿锵有力的讲解,偶尔朝窗外望望绿苔、青草缠身的那棵“丫”字形百年枫树,是我博士求学期间最难忘的上课记忆。
我的三礼学启蒙主要得益于陈老师的讲授和指导。陈老师上课,都是一字一句读,三小时连上,中间不休息,用的教材就是他的《礼记校注》《周礼仪礼礼记》(岳麓书社本)。有时他将书反扣在桌上,微阖双眼,引申发挥,说点典故和趣事,表明一下自己的观点,在我看来这是课中兴味盎然处。
我也是在那时,开始深入了解礼仪、体会礼义。“礼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儒者不识礼,六经皆茫然”(凌廷堪语)。“闿置善人,慎固封守,一切会归于礼”(章太炎语)。这些话陈老师常常提及,使我认识到了礼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毋不敬”,“勿轻议礼”,这也是陈老师反复强调的。陈老师不苟言笑,也欢迎大家提问。有一回我注意到《檀弓》上下的校注,43页和66页之间有一些不相容,不容易理解,便问陈老师。陈老师马上说,的确可以协调修改一下。后来《四书五经校注》合注本出版时,陈老师还亲自送了一套给我,说是奖励课上提了问题。
课上陈老师常常讲述他的为学历程,硕士主攻古典文献学,毕业论文《诗经刍议》就在关注以礼解《诗》。1989年入沈文倬先生门下,为沈先生第一个礼学博士。博士论文期间成果丰硕,不仅点校了《周礼仪礼礼记》《礼记质疑》,还在三年之内完成了博士论文《先秦礼制研究》,可见学习之刻苦。我记得他曾提到当年求学期间在火车上还在背诵《诗经》。二十四史是通读过的。他也常鼓励年轻学者努力发奋,尽快取得博士学位。
陈老师尊师重道,十分崇敬郭晋稀先生和沈文倬先生,也常常提到杨树达、曾运乾、曹元弼等先生的学术贡献。他自己也是践行学礼的典范。记得陈老师曾讲到博士期间每学期结束时,都要去跟沈先生叩头告别。
《中国礼制史》六卷本280万字为何而作,《四书五经校注》为何而作,《中国礼文学史》为何为作?我想:这一方面是陈老师自身有强大的学术魄力和精神追求,另一方面也是老先生们的言传身教给了他巨大的动力。为了不负老师、不负所学,他夜以继日地读书写作,从不看电视。曾有法国等地的国际会议邀请,他也都放弃了,觉得耽误时间。
陈老师对年轻人都是十分关心和提携的。2006年12月19日,我的博士论文《朱熹礼学思想研究》开题,邀请陈老师指导。陈老师给了明确的意见:
(1)朱熹的礼学思想可能不光是他那些礼学著作方面。你就把朱熹的全集都要读一读。因为他的礼学思想不光是他的那两本书和一些相关的论文。
(2)《仪礼经传通解》并非朱熹的,要考虑哪些是他本人的。
(3)拙作《中国礼制史》第五卷(宋辽金夏卷)在比较多的地方提到朱熹,不光是那两部书,其他的也要看看。
(4)对朱熹的礼学思想,我大部分是赞成的。
在上课时,陈老师还有针对性地结合朱熹礼学来展开课程,提醒我谨慎处理《家礼》真伪问题。这些指导,我都是照单全收,逐条落实,果真进展顺利,受益良多。
2009年9月1日,我将博士论文初稿送给陈老师审阅。陈老师认真细致地阅读了全稿,用红色圆珠笔和铅笔从头到尾进行了批改。我记得当时拿到陈老师的批注稿时就十分激动,如获至宝,决定好好保存。
今天我跑回办公室,很快找到了14年前陈老师的批注稿。只见270页清晰地写着“2009年9月8日下午壹时四分前后阅毕”。陈老师花了一周的时间在帮我批改!红色圆珠笔和铅笔同时(也许是先后)在批注,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完成的。在282页他还标注了许多页码,帮我估算了一下全文字数,“336675字,有多无少。”
陈老师批注
我想起当时拿到陈老师的审阅稿时,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疑惑,就是许多处标注了“Cu”(今天特意数了一下,55处)。我一向敬畏老夫子(同学们背后的昵称),当时不敢去问,也不知道这些地方是否需要修改,应如何修改,只好拜托冠伟师弟。冠伟后来告诉我,他问了父亲,这些地方不用改,是俄语发音,表示认同之意。我想起在开题时陈老师就说过,他对朱熹的大部分思想都赞同。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当然也有几处标着“不然”。
陈老师批注
论文通过盲审后,2009年11月18日,我顺利进入博士论文答辩环节。会上陈老师主要提了四个问题,让我修改和回答:
(1)应该关注《楚辞集注》、《诗集传》中的朱熹礼学思想,至少要用五千字来说明。
(2)论文中25页余英时先生的论断是否精当,我认为未必精当,请做出说明。
(3)论文121页余正甫认为士大夫可以祭远祖,你认为呢?
(4)朱熹为何没有能够将《大学》、《中庸》作为《礼本》冠于《仪礼经传通解》之首?
这些问题我当时回答得如何,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这些问题一直存在我的研究笔记文档里,引导我不断修改毕业论文,直到出版。今天回想起来,应该说我在书院得到了良好的礼学教育,为后来进一步开展宋代礼学与理学、汉宋礼学、中国礼教思想史奠定了初步的基础。这些都必须感谢陈老师!
最后一次见过陈老师应该是2019年底的离退休教师返院交流会后的聚餐。餐后为安全起见,我说送陈老师回家。那次我才发觉陈老师的背有些佝偻了,步履也有些蹒跚,暗暗为他的健康担心。他一路上还在鼓励我,也提到自己还在写有关《仪礼》的课题论文,偶尔也看一两小时电视。我跟他半开玩笑说,您现在应该少写论文,多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他摇头叹息,停不下来呀。
据说《早安隆回》这首曲子最近很火。我们今年过年工会福利发的物资中就有隆回白水洞村的大米。可是今天我们却无法再唤醒一位出生隆回、致力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老先生!
斯人已逝,斯文犹存!感念先生的教诲,愿陈老师安息!
2023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