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论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
作者:科斯提卡·布拉达坦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 THE CYNIC)有一次在演出结束时,其他人都在往外出,他偏偏试图往剧场里走。当有人困惑不解,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时,第欧根尼回答说,“这是我一辈子的做派。”(这个故事是在《杰出哲学家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生活》中记录的,里面还有第欧根尼的很多其他故事。)
就像每个犬儒派哲学家的“逸闻趣事”(在古希腊被称为“玩笑”chreia)一样,这里面潜藏着多层含义。
首先,存在这样一种观念,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表现,就像少数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思想家那样,第欧根尼是在身体力行一种哲学。在这个观点看来,哲学不是需要思考的或者用晦涩难懂的术语描述的纯粹理论性东西,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行动方式。
当他想证明一种哲学观点时,第欧根尼不是使用话语而是整个身体,他在世界上的可感知的存在。要提出一种论证,你需要动起来----有时候是字面意义上的动起来。
另外有个故事说,当有哲学家试图在容易上当受骗的听众面前证明“运动不存在”时,第欧根尼没有说一句话,而是“站起来走了出去”---这可能是最好的反驳,也是最经济的表达方式。
在另外一个场合,有人看见他异常醒目地祈求雕像给他施舍。面对提问,第欧根尼回答说,“我在训练如何接受拒绝。”当你的同胞都像冬天里的雅典雕像那样冷漠无情时,你能假装向石头雕像祈祷而教导他们慈善是什么。
第欧根尼的表演中很重要的方面是他策略性地不知羞耻。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心满意足地做大部分人竭力要隐蔽起来的事,往往产生很强烈的修辞效果:吐痰、掏耳朵、撒尿、屙屎、手淫。这并不是说第欧根尼特别有暴露癖,而是他肯定发现嘲弄社会风俗习惯和社会规范的策略非常有效,能证明它们违反人性的本质(这是犬儒学派的核心教义)。
在第欧根尼参加的一次宴席中,“有客人就像喂狗一样扔给他骨头。”这位绅士显然以嘲讽犬儒学派为能事。故事说,在那个晚上晚些时候,在离开时这位哲学家就像狗一样“对着这位客人撒尿。”使用隐喻的时候,请你千万小心看待,因为它们会不知不觉降临到你的头上。
大约2300年之后,我们仍然在讨论他的一些让人觉得丢脸的举动,这说明第欧根尼不仅让人吃惊,还有更严肃的观点要讲述出来。第欧根尼的动机初看起来或许是臭名远扬的作品(succès de scandale) ,但结果发现它具有某种更具深远影响的东西。
在这方面,第欧根尼稀里糊涂地成为聪明的愚蠢这个庞大学派的创始人,非常说明问题的追随者有基督教隐士、苏菲派酋长和佛教禅宗。当苏菲派讽刺作家纳斯雷丁·霍贾(Nasreddin Hodja)这个“神圣的傻瓜”曾经倒骑毛驴,令人困惑不解时,他的回答似乎是从第欧根尼的书中借来的,他说,“不是我倒骑毛驴,是毛驴走错方向了。”
通过如此明显地践行其哲学,第欧根尼赢得了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所说的“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这个传统的一席之地。阿多认为,古代哲学不是有关文本的生产和传播,而是哲学学生在获得某个观念后内心的塑造和改变。
当某个赫格西亚人(Hegesias)询问第欧根尼有什么专著时,这位犬儒派哲学家回答说,“赫格西亚,你这个笨蛋,因为你不选择画像,而是真实的人。可你忽略了真正的训练,反而急匆匆地去阅读有关他的作品。”
第欧根尼没有留下任何作品(如果假设他写过这样的东西),这似乎是合适的。其实,第欧根尼的骷髅显露出神秘光环和忧郁之美,这与吸引我们欣赏缺了头或胳膊的古代雕像的道理是一样的。保存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毛病的雕像,即便不是公然的造假,至少存在某种令人怀疑的东西。同样,拥有著作全集在书架上的第欧根尼也令人觉得十分可疑。在这里,恰恰是缺席的部分是如此令人觉得有意义和满足。
在更深层次上,我们在演出结束时遭遇的就是逆流而上的叛逆者第欧根尼,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进入剧场。苏格拉底是他那个时代强有力的说不者,但第欧根尼比他更胜一筹。没有什么东西比做与其他任何人都在做的事正好相反让他更快乐的了。难怪在被问到“什么是世界上最美妙之事”时,第欧根尼的回答是“言论自由。”
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理直气壮地保持一致和维持普遍性地羊群效应,与众不同的叛逆精神或许是拯救我们人生的东西---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从文化上、思想上、精神上都是如此。叛逆精神显示出,世上还存在其他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在任何社会,总会有人逆流而上,反对虔诚的谎言。
在此,我们也看到犬儒派哲学家是没有任何权力的人。这位是流浪者第欧根尼---一个没有国家的人,既没有权利,也得不到任何保护的人。在经过了污损硬币丑闻之后,家人似乎卷入其中,第欧根尼被当地人希诺佩(Sinope)驱逐出去,余生只好在雅典和科林斯(Corinth希腊海港城市---译注)度过。他总是表现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当有人提醒他这个丑闻时,他说,“正是多亏了它,你这个笨蛋,我成了哲学家。”
在被问到是哪里人时,他骄傲地回答说,“世界”Cosmopolitēs(我是世界公民),这可能是他自己创造的词汇。
但是,另一个故事告诉我们更多东西。拉尔修写到,虽然他的举动荒唐可笑,但雅典人仍然欣赏这位叛逆者居民。难怪,“当一个年轻人打破第欧根尼的木桶后,”这位年轻人受到了鞭笞的惩罚,并且为第欧根尼提供了新木桶。我们不难理解,这位哲学家已经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和愚蠢玩笑的笑柄,后半夜狂欢者轻易找到的袭击目标,甚至雅典少年显示出一些迹象,似乎在无端地残酷对待他。他总是现成的替罪羊。虽然像狗一样汪汪叫,但第欧根尼是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
第欧根尼的脆弱性是哲学本身的脆弱性,如果适当进行的话。它或许呈现出大无畏的勇猛外表,行动表现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在核心,哲学就像第欧根尼的木桶是很容易被打破的。正如第欧根尼的不设防并不能阻止他从事教导世人的危险行动一样,哲学的脆弱性也不能阻碍它前去叮咬世人。
译自:How to Swim Against the Stream: On Diogenes By Costica Bradatan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how-to-swim-against-the-stream-on-diogenes/
作者简介:
科斯提卡·布拉达坦(Costica Bradatan),德克萨斯理工大学荣誉学院文科教授,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哲学荣誉研究教授,著有《生死之间:哲学家实践理念的故事》(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和《失败颂:谦逊的四个教训》(哈佛大学出版社2023年)。《洛杉矶书评》宗教和比较文学版编辑,主编两套丛书《哲学电影制片人》(布鲁姆斯伯里出版公司Bloomsbury)和《无局限》(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民主岂是人能享受的?”收录在《质疑一切:哲人之石读本》(Question Everything: A Stone Reader)中,其中文版发表在《爱思想》2019-07-17,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7192.html 《搜狐网》2021-07-28 https://www.sohu.com/a/333598337_100051266
本文得到作者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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