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蒸年馍理解关中人常说的“你亏了绍”是啥意思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赐稿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壬寅腊月廿七日丙子

          耶稣2023年1月18日

所谓过年、年味儿，不仅仅在除夕、正月初一才开始，正宗的年应该从进入正月吃腊八粥（面）到腊月二十三祭灶，就逐渐浓郁了。

过年准备东西，精打细算，耐心谋划，到处赶集，搜寻购买，也是过年的内容。

关中人过了腊月二十五，家家户户开始蒸年馍，要蒸很多馍，一家一户人手不足，需要亲族邻里彼此帮忙，错开时间。男人们力气大，常常会在一年内于此时施展一下揉面的功夫——关中面食好吃的奥秘其实在揉面的功夫上。从蒸年馍开始，热热闹闹的，村子里弥漫着一股蒸馍的气息，就很有过年的意思了。人在这种气息和氛围里，心情会十分轻松而柔软，极容易被感动的样子，彼此见面打招呼，声调都高了。

蒸年馍除了自家吃的、用于待客的、回礼用的，最重要的是拜年用的礼馍，从形状、花色、大小、数量等等，有一套完整的礼数体系，看彼此赠送的礼馍，能判断亲戚关系的远近亲疏。

刚娶媳妇的人家，给新媳妇娘家头一年拜年拿的馍，不仅个头大，花样讲究，还要看上去俊美大气，否则会招人笑话。这个礼馍，一般人家都特别邀请本族或村里最能干、有经验、手巧的妇女做，有的一次做不好，会重做。蒸好的馍，表面光圆不光圆、是否松软有弹性、是否俊美饱满，大方秀气，就是现在说的气质好，除了功夫、手艺，面粉的质量很重要，吾乡地处卤泊滩北岸，土地不是纯粹的黄土，而是含盐碱的卤土，这种地长出的麦子，磨成面粉，自然高筋，用我们那里的面粉擀面条，主妇通常会比别处要费劲得多。用这里的面粉做的馒头，松软劲道，易成型，样子很好看。从前别处人为了体面，给新媳妇娘家蒸礼馍，还特别用他们的麦子来换我们的麦子。

关于礼馍，我也曾数次写文字介绍，可在本公号搜拙作《一“麦”相承：陕西人走亲戚为什么一定要送馍？农村出身的城里人，千万不要丢弃这个传统》、《鹣茧儿：过年，被严重低估了文化价值的陕西礼馍制度》等。

现在许多人认为，年轻人拜年已经越来越不拿礼馍了，嫌馍太平常、不值钱，认为拿烟酒茶点心等其他东西才高档。

这是人们忘记了年馍的礼义，一代代人传承的文化被遗忘了，即礼崩乐坏，人心浅薄，舍本逐末，滋生出这样没文化、不吉利的想法。

礼馍源于并用于祭祀，是敬神灵祖先的祭品，称作享。原本不是专为活人吃的。祭毕撤供后，再由人分食，是为分享。

这是礼馍拜年的主旨大义。拜年所赠送的礼品，礼馍为正宗，而其他再高档值钱的烟酒茶点，也是辅助，从道理上讲，可有可无。亲戚拜年只拿礼馍，不辅助其他，也是合礼的。相反，拿其他东西而不拿礼馍，才是失礼。

亲戚中有在城里成家的，拜年没拿馍，代以其他礼物，要给亲戚说一声也就能得到理解，但是你必须“说一声”，表示你对关系的认可，对礼馍制度的服膺。

从前，再穷的亲戚，在物质最匮乏艰难的年代，只要来，说一声：“今年我没拿馍……”也会被热情招待，话到礼（馍）到，只要说了，就算是拿了，关键在于那句话。

我们那里把朋友叫“朋亲”，朋亲是不拿馍的，礼物随意。

可见，亲戚拜年，礼馍用于祭祀。

今人贱礼馍而欲舍之，重烟酒而推崇之，是忘祖宗之德、弃神明之佑，也可以说是舍本逐末、凌越礼仪的悖妄之行。

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今舍馍而重他物，是爱羊而不知礼也。

关中出嫁的女子，哪怕年已百岁，出门不便，也会派子孙给自己娘家拜年，哪怕娘家已经没有比自己辈分和年龄更大的人，也会郑重其事地拜年，这是给自己的祖先拜年，不是给晚辈侄子拜年。而晚辈侄子则代表娘家为出嫁女子送灯，如此，才完成礼尚往来。

礼馍制度被轻视、忽略，则过年不以祭祀神明祖先为本，乃不知人之所自、物之所由，如此就是亏待先人，不能绍继祖先之德，难以得祖先护佑，陕西人鄙之曰：“亏了先人。”文雅一点的，见某人有愚蠢可笑之行、荒诞败亡之事，则讥之曰：“亏了绍了。”亏了绍，就是其指人不能克绍先德，即孟子所谓“自暴自弃”者也。

所以说，即便是由于条件所限，不能蒸馍，也不要轻易鄙薄传统礼馍制度，不烟酒自负，不商品崇拜，而是虽不能为，心向往之，服膺其礼义内涵即可，不以别的东西鄙视礼馍，就不算“亏了绍”。

2023年1月18日

责罚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