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作者: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疼痛(La Douleur),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 1868-69)作(法国著名画家,后期印象派的主将,被尊为“新艺术之父”---译注)
我们拥有的东西只是在失去了之后才能充分认识到它的价值,这个道理不言而喻。一生中从来没有患过大病的人很难知道拥有健康的身体是多么可贵,他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幸福是天生的,大多数人都有的状况。如果没有对比,要欣赏任何事即便不是不可能的,至少是非常困难的。
别的不说,最近的文化变革教导我们认识到,回顾起来,我们到现在为止认为理所当然的很多快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无论快乐是大还是小,都是如此。要是还能再一次享受它们的快乐,至少有一段时间,我们应该会和从前完全不同的方式享受这种快乐。现在没有办法提前知道我们能这样享受快乐多久,但是鉴于我们往往和遗忘和不知感恩的天性,我担心可能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各种事件也教给我们另一个教训,一个具有潜在危险性的教训:消费社会需要不断更新欲望才能维持其正常的运行,这里的意思是说,我们觊觎、渴望、或者认定为幸福的必需品的很多东西,对于我们的幸福而言其实是非常边缘性或者根本就不重要的东西。不过,这样的教训也是很容易也很快就被遗忘的:因为如果我们真正明白这一点,最初就无需这样的教训了。生活常规在经历简短的中断之后,权力得以恢复,思想浅薄的常态很快就会再度降临。
从我个人来说,无论我们学到的有益教训是多么微小和转瞬即逝,在此过程中我吃的苦头不多,因为在我的生活中,无论是狂热的还是温和的社交活动本来就不多。我喜欢的东西都有,而且带着一定程度的自鸣得意和自我祝贺,这可以称为内心资源。其实,根本没有内心资源这样的东西,至少不是生活在喜马拉雅山洞穴里的苦行僧拥有的资源的意义上。我需要书籍激活我的思想,如果没有它们,我将沦为真空。对于我这种人,叔本华的评论很严厉和尖刻: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还是有些可称赞的话。
虽然我个人吃的苦很少,但我还是觉得有很多的悲哀,因为我的好几个从前同事已经去世,我非常推崇他们,或许在他们去世之后才更加钦佩他们了。他们没有一个是因为感染当时很严重的疫情而去世的。非常令人好奇的是,那些和你只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和你并没有深厚情感关系的人,他们的死亡竟然给你带来极其深刻的影响。
每次得知他们死亡的噩耗,若以圣经得标准来衡量,这些死者的生活都很好,除了两个之外,其他人都活了很大年纪。我不知不觉地回忆起英国诗人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的诗句,并自言自语地背诵出来,那是我上学时学到的致孩子的诗:
春与秋
玛格丽特,你伤心
是因为这金色树林的落叶萧萧吗?
你新嫩心灵所关心的不只是树叶,
还是人事?
唉,当心灵日渐老去,
它面对这等光景会变得冷漠,
再过些时光,便一声叹息也不留存,
哪怕世界一片断垣残壁。
但你哭过后自会知道理由。
不管你如何称呼它,孩子,
悲伤总是同出一源。
口或头脑皆无法表达者
却是心可以听见,是灵魂猜测得到:
生必有死。
你哀悼的就是玛格丽特。(诗文借自[美]罗伯特·波格·哈里森 著《我们为何膜拜青春:年龄的文化史》 梁永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1---译注)
在看到自己认识和推崇的人去世的消息时,与死亡亲密接触产生的情感很难彻底与对死亡本身感到的悲伤割裂开来。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能欺骗自己,至少部分相信退休以后,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根本性的变化,这样的生活将永远继续下去,年龄不会让我们枯萎。但是,年龄不饶人啊,的确让人枯萎,而且必须枯萎。
我的同事都是所在领域的杰出人物,虽然并非天下闻名。他们的话或许并没有像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代表作《死亡与出场》、《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当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见》等---译注)的著名诗歌那样脍炙人口、振聋发聩。但是,他们一直尽心关照病人,肯定有数千名病人有理由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他们有很多美德,友好、聪明、谦逊、工作勤奋、一丝不苟、值得信赖。我忍不住要说,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这种人了,因为他们的美德更多是在成长过程中的社会习惯,这样的社会习惯现在已经不复存在,虽然我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是这样,但我没有真正的证据这样断言。人上了年纪之后得到的补偿之一,就是相信在某些方面,从前比现在更好,也比还没有到来的未来更好。(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文中提到的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的诗歌“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赤条条的死人一定会
和风中的人西天的月合为一体;
等他们的骨头被剔净而干净的骨头又消滅,
他们的臂肘和脚下一定会有星星;
他们虽然发瘋却一定会清醒,
他们虽然沉沦沧海却一定会复生,
虽然情人会泯灭爱情却一定长存;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在大海的曲折迂回下面久卧
他们决不会象风一样消逝;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他们却一定不会屈服;
信仰在他们手中一定会折断,
雙角兽般的邪恶也一定会把他们刺穿;
纵使四分五裂他们也决不會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海鸥不会再在他们耳边啼
波涛也不会再在海岸上喧哗冲击;
一朵花开处也不会再有
一朵花迎着风雨招展;
虽然他们又疯又僵死,
人物的头角将从雏菊中崭露;
在太阳中碎裂直到太阳崩溃,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巫宁坤 译)死神统领一切_爱思想 (aisixiang.com)
在包含一切、吞噬一切的报刊和世界坟墓---因特网上,这些人留下的痕迹非常微弱。他们在各自的领域辛苦工作了几十年,为科学做出了贡献,但是,从任何广泛的电子不朽(electronic immortality)角度说,他们生不逢时,死得太早了。因特网实在不公平:就像明星时代的名气与功德不成比例一样,网络在场与其价值并不成比例。
所有历史记录都扭曲真想,甚至在撰写历史的人带着最真诚的意图来记录历史时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只能记录自己领悟的东西,而这必然是所发生之事中的微小部分,而且在最近处也是这样。事实上,他们只能记录自身体验中的极其微小一部分:因为任何世界地图或者任何一个区域地图都不可能像地图揭示的现实那样大或者精细区分。试图充分描述单个时刻的单个视野:就算一本百科全书也可能不足以容纳充分的描述,将视野本身体验的所有细节展露无遗。因此,选择和删减是作家必不可少的能力,正如读者头脑中的想象一样,任何一个事态的交流都必然是一种近似。但是,每个统计学家都知道,近似也是形形色色。分毫不差的复制绝对不可能,但这并不等同于不精确的激进平等。
还是让我回到悲伤问题。2020年,得知弗兰克·格里夫(G. Frank Grave)先生92岁去世的消息,我感到非常悲痛,在48年前,他曾短暂做过我的顶头上司。他是罗得西亚布拉瓦约(Bulawayo)米皮罗医院(the Mpilo Hospital)的外科医生。(外科医生在英国传统中被称为先生而不是博士,无论他们拿到什么样的博士学位,因为外科学院从理发师--外科医生同业公会演变而来,外科医生在社会地位上低于内科医生,后者通常要接受大学教育而不仅仅是学徒训练。)
在我的人生的三分之二和他的人生的一半时间过去之后,格里夫先生留在我心中的形象并没有发生改变,这是记忆不可避免的自我主义的后果。至少对于我多年前见过,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的人来说,记忆就像琥珀和古代昆虫的关系:看似正在活动的昆虫被包括进去彻底定型了。
我记得,格里夫先生当时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但在我看来已经年纪很大了,因为我当时还处在一年在我眼里漫长得看不到头的人生阶段。48岁很可能是外科医生的黄金时期,足够年轻,身体强劲有力(外科医生的体力要求常常是那些最尊重和羡慕外科医生的人也会低估的东西),同时年纪又足够大,拥有充分的经验。
在我看来,格里夫先生在医院里的地位无人能及,既拥有权威所赢得的普遍尊重,同时又不引发嫉妒或竞争意识。其权威地位首先源自完美和精湛的医术,其次源自同样无可挑剔的高尚品德。
当时,尤其是在非洲中部,普通外科医生能够应对任何疾病,如果一个人被斧头砍进脑袋来到医院,或者小孩腿部因为被鼓腹巨蝰(非洲毒蛇)咬伤而肿胀,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处理。但是,格里夫先生不是什么都不精的万金油,而是各科都精通的大师,我曾经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过他。似乎没有任何场景是他之前未遇到过的,但与此同时,他总是能在意外面前保持沉着冷静。
他的诊断能力非常了不起,每当有同事遭遇疑难杂症,他们都会去征求他的意见,而且几乎立刻被接受,可以说是依职权(ex officio)。据说,就诊断而言,病理学家是最高上诉法院;在病人去世之前和能够被拯救之前通常都会被送到格里夫先生面前。这当然是在复杂的机器系统让诊断技术变得多余之前,也就是说,医生的诊断仍然依靠望闻问切,依靠的是倾听、观察、推理、常识和经验等。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能与格里夫先生媲美的诊断医生,虽然我认为笼统地说,他肯定出现过诊断错误,因为每个医生都犯错误,但我从来没有见他犯过错。
他的外科手术技能十分高超,似乎满足了古代外科医生的所有要求:长着雄鹰一样的眼睛,狮子一样的心,和女士一样的手。我记得有一次值夜班(年轻医生,能力有限)需要进行一场紧急手术。手术进展得很糟糕,年轻的实习医生根本应付不下来。人们请来了格里夫先生,那是凌晨3点钟。他的到来让人们心中的一块儿大石头终于落地。如果能做什么,非他莫属。这种自信不是没有理由的:处在死亡边缘的病人终于得救。在我看来近乎奇迹的是,他依靠某种本能发现了病人肚子的出血源头,那是藏在血液之中根本看不见的源头,所以即刻止住大出血。
而且,这些动作都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的,没有任何的慌张错乱。格里夫先生在凌晨三点中就像在白天一样脾气好得很。他既没有指责年轻外科医生,也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外科医生常有的典型特征(至少在当时):傲慢自大、脾气怪异、蛮横霸道,在格里夫先生身上完全看不见。
他的权威完全来着他的美德。如果他是医院等级体系的巅峰(连同一个内科医生拉赫曼(Rachman),那是因为他配得上,而且如果不是这样,那是不可思议的。
他对外科学的论文和实验贡献或许不是很大,虽然我知道他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卡波氏肉瘤(Kaposi’s sarcoma又名多发性特发性出血性肉瘤,是艾滋病患者最常见的恶性肿瘤,是多中心性血管性肿瘤---译注)的论文,当时被认为是罕见的疑难杂症和令人好奇的东西(当然不是病人),几年之后,作为艾滋病的表现之一被世界所熟悉。但是,他在其职业生涯中肯定挽救了数以千计的病人生命和难以衡量的痛苦。他这样做带着始终如一的善良,他的病人都是非洲黑人,他们都非常感激他,信任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认识他只有六个月,但是,这次相遇的影响一直持续我的后半生。我不能说在任何程度上模仿了他,我自一开始就明白,无论是技术上还是在道德上,我都不可能做得像他一样好。他对我的重要性不是作为我学习的榜样,而是一种矫正,促使我改变出于某种原因形成的对人性的黯淡看法。毫无疑问,因为我认识到,对像我这样野心勃勃的作家来说,罪恶是个比善良更好至少是更容易引起关注的话题(很常见的是,世界上有多少比大部分小说中的主人公更吸引人的坏蛋呢?)我试图辨认出。怀念格里夫先生---还有我哀悼的已故同事,都提醒我认识到人性中除了罪恶之外还有别的东西,还有非同寻常的善良。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城市杂志》编辑,著作有《不是砰的一声垮掉,而是轻轻地啜泣着消亡:衰落的政治和文化》、《不是喇叭也不是小提琴轻》(与肯尼斯·弗朗西斯和萨缪尔胡克斯合著)、《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与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和《法老回忆录》等。
译自:Into the Night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into-the-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