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林】说悲情

栏目:青春儒学
发布时间:2023-05-13 23:38:05
标签:悲情
张晚林

作者简介:张晚林,号抱经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系任教,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兼职湖南省孔子学会副会长。著有有《徐复观艺术诠释体系研究》《赫日自当中:一个儒生的时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实践——基于心性工夫之学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学”的开显历程——牟宗三精神哲学研究》《荀子译注(选本)》等。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创办弘毅知行会,宣扬儒学圣教,践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说悲情

作者:张晚林

来源:作者赐稿

 

就我而言,时常感到一种莫名之忧伤,无言之悲悯袭来。此忧伤此悲悯为无人知晓者,亦为我自己无法说清者。它不是生活之困顿,情感之挫折,亦不是事业之失意,学业之无成。它似乎是来自天边的,是洪荒苍茫中之“灵光”直透到我的生命,而给我以“灵根”与“慧眼”。而我对人生之理解,学问之感悟,归根结底,就是从这些莫名之忧伤、无言之悲悯出发的。所以,我之做学术研究,决不是在追求真理,而只想依此而解开自家生命之牢结,使生命从混沌走向觉悟,最后达至那吉祥朗彻、了无纤尘之化境。

 

我这悲情是哲学的,而不是文学的,是悲而不知其所以悲,故无从解脱。世人徒知文学之悲而不知哲学之悲,则其悲不足以为至悲。老子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至悲必无相,无相必无限,无限则必不知悲因何而来,为何而起。即它不是在现实的对待中,它是绝对的,是生命“灵根”的如如呈现。我庆幸我能在这物欲横流之社会中护持住这“灵根”于不坠,让我能见及世人所不能见及之悲情。柏拉图之理念世界,世人皆云此乃哲学家之巧慧思辩,而不知其背后之莫大悲情,此所谓读书只以文字解而不以心解者也。柏氏之说,巧则巧矣,然徒以巧慧视之,可乎?世俗之巧,若无莫大悲情之背景,常为干瘪之滑稽,空智之取闹,此自不足论也。然以此等同柏氏之说,不惟肤浅可笑,亦足见其人生命沉陷堕颓,不能跃起迁升也。盖柏氏观夫现实之世间,见其破碎、肮脏、撕裂而无从解,遂构建一光畅圆满、清良有序之理念世界,以为现实世界之模范,其悲愿岂在小哉?!仪封人曰:“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此理念世界即为木铎也。世人不能晓此木铎之音,徒以巧慧思辩吠声吠影,此不惟埋没哲人之悲愿,自家生命亦只在现实中打滚而不能超拔,岂不悲乎?!又,李义山之缠绵温婉,纤丽悠远之爱情诗,解者常问:此为写予妻子耶?抑或写予情人耶?此为学究之问,以考据为能事,岂能得义山之心于万一?原夫义山也,见世间之情之残缺破碎,遂构建一圆满之爱情,此圆满之爱情即为爱情之所以为爱情之自身,为最动人心魄,夺人心志者。故义山之爱情诗乃写予爱情自身也,与妻子何干?与情人何干?妻子、情人皆有限制,而爱情自身则无限制,此所以义山之诗超迈千古也。而世人皆沉陷于文字或故实之中不能自拔,以义山个人之情感经历视之,而不能在自家生命里作一警醒自觉、反照自躬之工夫,遂外在地艺术地观赏之、玩索之,全然不能内在地见其悲情宏愿,复随此悲情宏愿作“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之涵养工夫,以提升自家之情,不亦悲乎?我之就柏拉图与李义山为此论,无史实上之证据,亦无义理上之凭依。但我持论甚坚,何也?此非欲造新说奇论,论说皆须论证,然我无论证。既论证,则须有文字故实,甲用此文字故实作如此之论证,则乙用彼文字故实作如彼之论证,皆无不可。如此则有争论,故庄子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如此,谁是谁非,孰能知之?然世人也,焉知世间之诸多道理为不能论说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夫知者之言,言者不知”不亦此乎?!此不能道不能言者,则惟“照之于天”始可知之,此为我无论证之因由也。所谓“照之于天”者,即是以自家生命之“灵根”默契之、朗泽之,此为人生最后之真实,为“宏大而辟,深闳而肆”者,世间万物惟在此可调适而上遂,最后至“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之化境。故能护持生命之“灵根”悲情于不坠,以照彻世间,此即是实感,此即是道路,此实感、此道路直通天德。此不是世俗之学问,然却是大学问,世间之学问皆由此而开出。世俗之学问皆有典要,有系统,有讲述,有论证。而此学问无典要,无系统,无讲述,无论证。只是一个“灵根”、一缕悲情也。

 

我即以此“灵根”之照彻而来说世间之悲情三味。“愿将双泪啼为雨,留君明日不出城。”此为因情而悲,然尚可言语。既可言,则其境界尚不及“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此为因情而悲可言语而不欲言语也。既可言而只是不欲言,故其境界又不及“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此为因情而悲欲言语而不能言语也。虽不能言,然尚有人在,故其境界又不及“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此则人已不堪,惟花鸟能解此情。既花鸟能解此情,则其境界又不及“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则人已不堪,花鸟亦不能解也。花鸟虽不能解,然尚有“泪”在,故其境界又不及“寂寞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座说玄宗。”此则是由悲而喜,由喜而悲,而不知何者是喜?亦不知何者是悲耶?然虽不知孰为悲、亦不知孰为喜,但总在悲与喜之对待中,故其境界又不及“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此则超越悲喜之对待,化严肃之人文道德悲情为轻松之艺术观照,“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天地闭,贤人隐”,整个世界与人一起沉寂。此为天地间之至悲,君知之乎?!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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