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寿澂】宋明儒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刘咸炘“三进”说述评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2-02-06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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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寿澂

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宋明儒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刘咸炘“三进”说述评
    作者:严寿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邮报》发表
    时间:西历2012年2月5日   
    
    
    
    
    宋明理学演变至清代朴学,原因多端,衆说不一。余英时教授以爲,除各种外缘以外,尚有一“内在理路”,即“尊德性”与“道问学”二派争持不下,不得不“取证于经书”经典考证于是兴起。余氏论述的重心,则在儒家的“智识主义”传统。[1]七十年前(民国丁卯、己巳间),双流刘咸炘(鉴泉)先生提出宋明儒学发展的“三进”之说(鉴泉博学精思,尤富史识,惜享年不及四十,名不出蜀中一隅之地。一九九六年,成都古籍书店影印其《推十书》[ 取“推十合一爲士”之义,集其四部著述,都二百三十一种,凡四百七十五卷],四川学界誉爲盛事。然而印数只二千册,外间知之者仍不多),其言曰:
     
    
    汉以后儒者之学凡三变。汉唐儒者止于粗迹,至宋始知反本,而兼取老庄、佛氏,更求静处之术而通丹家,合三教。皆求之愈切,入之愈深,每变而益进者也。然宋儒于二氏,阴取阳排,虽取老庄,亦固谓与丹道无关。儒者又自相讧,其略于内者则以重内爲近禅。至明以后,乃复汉唐之旧,逐末忘本,限儒学于小的细行、文章制度,甚且讳言静,讳言心,举昔之积力累劳、几将究及者,恝然置之,反以爲不足道,是可怪也。[2]
     
    
    所谓“三进”,乃鉴泉心目中宋明儒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即宋儒因探究本体,不得不有取于释道(此乃二氏之所长,汉唐儒学之所短),理学(广义上的)于是兴起(一进);又因本体之知乃德性之知,非仅恃知识而可明,于是不得不着重心性(二进);儒者在治心之际,更深感实悟实得之爲难,介然之慧终不可恃,必须心气兼治,于是兼取道家内丹之术,乃至会通三教(三进)。清儒重又回到汉唐之旧,此一进路因之而斩。
    
    
    鉴泉博涉多方,著述遍于四部,其学问范围,大略有四。一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流别之学,二是“察势观风”的史学,三是宋明理学,四是道教之学。第一类学问得之于章实斋,第三、四类得之于其祖父槐轩(名沅,字止唐,讲求天道性命之学,且不废二氏)。至于第二类学问,则是鉴泉独擅的胜场,最不可及者,在其纵横二观(明古今之变,究土风之异)、见大而不遗小的通识。鉴泉既了然于先秦以来的学术流变,又深究宋明之说,明于理学内部的工夫问题,因此能不受清人考据观念与近人西方哲学观念的拘限,推原宋明儒立说之所由来,喫紧其爲学的重心所在。鉴泉以爲,儒学的根本是学做人,而人之所以爲人,在于有心,因此学者必致力于此。儒学不止是“五叫八德”、“六府三事”;《论语》谆谆言仁,仁也不仅是爱人之行而已。凡文章制度、德行节目都是迹,随时代而迁移;重要的是明其本。宋儒之探究本体,实爲儒学发展的必然之势。[3]鉴泉此说,可以《论语》明之。孔子弟子宰我不惬于三年之丧,认爲不可三年不爲礼乐,孔子的回答是:“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故不爲也。今女安,则爲之。”(《论语》〈阳货〉篇)亦即三年之丧之当遵守,,并非因其爲古圣先贤所制订,而是因其植根于人人的内在心性。可见儒家道德观念的出发点,正是孟子所谓“不忍人之心”;明儒的着重心性,强调心理合一,实爲儒学“乃在理路”之所必趋。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不少人麻木不仁,并未显示“不忍人之心”。于是如何着实用工夫,保持本心固有之良不失,便成了儒家的主要关切。朱门后学只重穷理,流于观念的摸索;王学末流惊诧于良知之悟,所悟者其实只是“一时乍得之景象”,二者均不足以言治心。鉴泉对此分析说:
     
    
    故梨洲论王学末流曰:“后之学者,测度想象,求见本体,只在知识上立家儅。”罗念庵曰:“世界焉有现成良知?盖无论其本体如何,乍见者要不可以常恃。不可常恃,则不能达于万事;而必求常恃,则必使挠乱之者皆不能挠乱。”此实治心者最要之问题,不能避免之问题也。夫人之行固本于心;而本于知识者浅而力小,本于情意者深而力大。(说详〈役智〉篇)情意又与生理相关;身心相连,心意相使,治心者固不可忽气。(说详《养气》篇)朱派之惟恃知,故琐碎而无功;变化气质,非止穷理所能也。王派有功情意;而全不顾气,情意亦难调适。气质既拘于生初,复挠于当时;当其甚也,观念失其力,景象失其味;欲清其源,必有心气兼治之功。追求至此,不得不兼取丹道。故调息之功,自朱晦庵、饶双峰以至王龙谿皆用之。[4]
     
    
    这一段话有三层意思。(一)作爲道德实践的动力,知识不如情意。(二)情意不仅是心理方面的,也是生理方面的;身心相关,心理必须有生理作支持,亦即心之悟必须继之以气之养。(三)气的调适因而爲道德实践所不可或缺;用道家言来说,即是性功与命功兼修。于是内丹炼气之术便成了道德修养的工夫。
    
    
    鉴泉的这一分析,与明代儒学发展正相吻合。明人思想的一个特点是重情。今人持“啓蒙思想”说者,便以西洋历史比附之;所谓“市民意识”之类的说法,即由此而来。但是明人重情,其实并非怀疑儒家的基本价值观念,而是体会到人之行本于心,心之治则本于知识者浅而弱,本于情意者深而强。宋明两代儒学的一大不同处,即是明人对分析本体的兴趣减弱,而强调道德实践的内在动力。薛敬轩(瑄)以日光与飞鸟喻理与气的关系(理乘气以行,犹如日光照于飞鸟背上,与之俱行);所关心的正是理如何能“行”。[5]曹月川(端)质疑朱子太极(理)本身不动、必乘阴阳(气)以动的说法,而以人乘马爲喻,以爲若依朱子之说,乘马者便成死人,太极不足以言生化万物。月川因此以爲,理必当然是能活动的,犹如活人乘马以行。[6]从曹月川、薛敬轩到刘蕺山、王船山,不论是尊朱还是尊王,大多着重情,所关切的,正是理与性的能动问题。[7]牟宗三先生以爲,理不能如朱子所说,只存有而不活动;关切点也正在于此。
    
    
    依宋明儒的心性哲学,情是属于气的范畴。既重情,亦必重气。今人以西方的“物质”概念相比附,于是视重气之说爲“唯物主义”。夷考其实,“气”与“物质”二概念,来源与指涉均不相同。首先,人所呼吸的是气;呼吸停止,生命即终结。因此,气可指人的生命力,显然与西人所谓“物质”不同。其次,气无须外力,自能流动,充满空间。因此,若以西方概念相比附,气是近于“能”而远于“质”。第三,人所呼吸之气,即是充满宇宙之气,所以庄子说,“通天下一气”(〈知北游〉篇)。“天人合一”的基础正在于此。第四,气凝聚而生人生物,体坏形散之后,复返天地之一气。此即所谓“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庄子》〈至乐〉篇)。死与生,不过是一气的变化而已。第五,气既是生命力、宇宙的动力因,又是万物的质料;亦即气具阴阳二面,既有物质性,又有精神性。因此就人而言,身心虽有不同,但无本质之别。
    
    
    凡深入阐发气的形上学者,上述五点必牵连而至。王船山即是一绝佳之例。船山的世界观,可称之爲一元而二分的气化论。一方面,通天下一气,气外无理,气外无神;此即是道体。另一方面,气有表里二面,有不同的相。就其条例秩然而言,谓之理;就其自能变化而言,谓之神;总之,是一物的不同相。气8又有不同的层次。太虚之气未聚成形质,清通无碍,往来自如,所以称爲“神”;四端五常之性即涵于此清通无碍之神中,所以亦可称爲“理”。气聚成形质之后,即受本身形质之碍,尽管形质内仍有其神与理,但已失其固有之灵。因此,万物与太虚乃一气的聚散清浊两端。[8]人则因其有心,故与他物不同。人心之所以有灵,在于其中涵有太虚本然状态的清通之气,此即“性”。在人的性(或神)与形质之间,还有第三因素,即一般的气。此气未凝成形质,能流通于形体之内,但不如神或性那样清通。[9]太虚之气或性既在人心之内,便爲形质所所拘碍,爲周流于体内的一般之气所包围。另一方面,“气浃形中,性浃气中,气入形而性亦入之矣。”[10]“性”亦可影响形质。不过船山以爲,气愈清,其力愈弱。人心中所涵太虚之气,其力毕竟微弱,不能直接影响形质(“质,凝滞而不应乎心者也”),但能影响体内流通之气,从而及于形质(“故惟移气,斯以移体”)。[11]因此,儒者的道德修养,不能不有赖于治气(“成形以后形中之气”)。
    
    
    在船山看来,四端属于“性”,直接发自太虚清通之气;喜怒哀乐爱恶欲则是“情”。发自“成形以后形中之气”,其体稍弱,而其力则远较四端爲大。作道德实践工夫,情自须听命于性,而性亦须藉情之力;易言之,见性与治气(以及道家所谓性功与命功)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因此船山宣称:“愚于此尽破先儒之说,不贱气以孤性,而使性托于虚;不宠情以配性,而使性失其节。”[12]刘鉴泉“三进”说中的第三进,其理据正在于此,以及藉气以养性辅性,以不使“性托于虚”。明儒有见于此,于是由只重存神见性而强调心气兼治、性命双修。而道家的调息术与内丹道,正是着实爲功于气的现成良方。明儒之有取于丹法,乃至会通三教,着眼处实在“功”而不在“道”。
    
    
    王龙谿(畿)说:“人之所以爲人,神与气而已矣。神爲气之主宰,气爲神之流行。神爲性,气爲命。良知者,神气之奥,性命之灵枢也。良知致,则神气交而性命全,其机不外一念之微。”[13]虽有“良知致”等王门话头,此一神气观念,与船山的看法其实并无二致。而一爲心宗典型,一爲气学重镇,可见所谓心学气学,本可相通。龙谿又说:“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从静中收摄精神,心息相依,以渐而入,亦补小学一段工夫。”[14]船山在这方面走得更远。他晚年隐居穷山,探索唯识法相之学,撰《愚鼓辞》,作内丹工夫,甚至声称:“三教沟分,至于言功不言道,则一也。”[15]龙谿、船山二人,立言宗旨不同,然而同主心气兼治,同有取于丹道,足证鉴泉“三进”之说爲不诬。
    
    
    余英时教授以爲,船山“提倡程朱一派的’格物穷理‘之学;而劝人不要学陆王一派的孤僻,只讲’存神‘二字;人的心之所以有灵明,是要靠见闻知识来培养和啓发的。”[16]船山确是重视见闻知识,然而其反对只讲“存神”,理据不在余君所谓儒家的“智识主义”,而在调适情意,心气兼治。只讲存神见性,在船山看来,仅是一瞥之见、介尔之悟,不能持久。道德实践欲收全功,必须变化气质;而欲变化气质,非止穷理所能,亦非止顿悟可得,当如罗念庵(洪先)所云,“必使挠乱之者皆不能挠乱”。而兼取丹道,正是对治只讲“存神”之弊。
    
    
    孔门本有四科,儒家确有“智识主义”传统,然而此乃儒门“文学”之事,与“德行”殊科。余君的“内在理路”说,自有其价值;明末考证学的兴起,亦是历史的事实。然而这是否是“尊德行”与“道问学”二派争持不下,竞相“取证于经书”的结果,则大可商榷。余君说法的问题,实不在于批评者所谓忽视外缘,而在混淆了“德行”与“文学”的不同界域。理学不足以尽儒学;典章制度、礼乐文物之学,本是儒门不可缺少的内容。理学兴起之后,在这方面确有反智识主义的倾向。但是所谓智识主义与反智识主义之争,与道德实践或德行之科,似不甚相干。儒学的根本,实在于学做人;趋于治心修性,乃势所必至。鉴泉先生“三进”之说,既能帮助这一方面的“内在理路”,又能解释明儒心学、气学两派同趋于取丹道、合三教的事实,故特爲揭出,以供学界讨论。
    
    
    注释
    
    
    [1] 见所着〈从宋明理学的发展论清代思想史——宋明儒学中智识主义的传统〉及〈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今收入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页309-76。
    [2] 〈三进〉,收入其《内书》卷四,页二七上——四四上(影印本,页517-18)。
    [3] 同上,页二七上——二八下(影印本,页517-18)。
    [4] 同上,页三八下——三九上(影印本,页523)。
    [5] 见《薛子道论》(《丛书集成初编》本),页7-8。
    [6] 见其《太极图说》〈辨戾〉章,《四库珍本丛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71-1982年),第六集,页7-8。
    [7] 朝鲜李朝儒者有所谓主理派与气派的四端七情之辨。主理派以爲,四端直接从理而来,故是纯善;就此意义而言,理当然是能活动的。主气派则以爲,理不能活动,四端既是性,自然是发于气,只是此气纯粹,完全依理而行(因此可说四端既从气发,又从理发)。此一辩论的焦点,正是道德实践的动力问题。参看杨祖汉〈四端七情与理气〉,载《鹅湖学志》第五期(1990年五月),页43-67;及Xi-de Jin, “The ‘Four-Seven Debate’ and the School of Principle in Korea,”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37.4 (October 1987): 347-60。
    [8] 见《张子正蒙注》,载《船山全书》第十二册(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卷一,页11-31。
    [9] 见《读四书大全说》,载《船山全书》第六册(1991年),卷七,页857-58;《张子正蒙注》称之爲“成形以后形中之气”(卷九,页368)。
    [10] 《思问录内篇》,载《船山全书》第十二册,页407。
    [11] 《读四书大全说》,卷七,页861。
    [12] 见上书卷十,页1064-68。
    [13] 《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上册,卷十二,页256,引王龙谿《语录》。
    [14] 同上,页248。
    [15] 〈后愚鼓乐序〉,载《船山全书》第十三册(1993年),《愚鼓辞》,页617。
    [16] 〈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载《论戴震与章学诚》,页364。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