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寿澂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
诗教、书教与文学——马一浮文学观述要
作者:严寿澂(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
来源:作者赐稿,原载《蜕变与开新——古典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东吴大学,2011年。
时间:西历2012年2月15日
提要:近世儒宗马一浮以六艺该摄一切学术,以爲文章体制流别虽繁,皆统于《诗》《书》。《诗》以道志,《书》以道事,文章虽极其变,不出此二门,一切文章皆爲诗教、书教之遗,最要者在修辞立其诚。一浮以此评判古今文学,以爲所谓“诗之失愚”,唯屈原、杜甫足以当之。书教即政事,而《诗》以道志,亦通于政事,故与书教相通。故凡学文,不必斤斤于字句之间,只须寝馈经术,熟于义理,自然能文。六艺之学,端在求仁。欲识仁,则须从《诗》入,以此感发兴起。故六艺之教,莫先于《诗》。诗以感爲体而主仁。惟性情得其正,始能有好诗,诗之外,固大有事在也。胸襟大,魄力厚,格律细,神韵高,四者具备,乃足名诗。
关键词:马一浮 六艺 诗教 书教 仁心
绍兴马一浮,近世儒学宗师,今人将其归入新儒家一类。然而其学问从入之途,与熊十力、梁漱溟诸人颇有不同,与旧日儒家学者亦异。其学术宗旨,可用两句话概括,即六艺该摄一切学术,六艺统于一心。其论文学,亦以此爲准则。欲对此有深入了解,须先明了其治学之经过,及学问的根基。
一浮自言:“余初治考据,继专攻西学,用力既久,然后知其弊,又专治佛典,最受始归于六经。今虽信得及,然亦不过略知纲要耳。”[1]据不知撰人〈马一浮先生年表〉,光绪廿五年,一浮年十七,与谢无量至上海,习英、法、拉丁文字,次年因父病返乡。光绪廿七年,其父弃世,重至上海游学,与谢无量、马君武等办刊物,翻译西书。二年后,年二十一,应清朝驻美使馆之邀,赴美国圣路易斯,任当地留学生监督公署中文文牍。居一年,攻读西书,用力甚勤。其间曾往英、德二国游历。次年,赴日本,留学半年,习日、德文字。返国后,与谢无量居镇江焦山,治西学,译英、日文著作。一年后移居杭州,转而治国学。[2]民国三十二年,作〈蠲喜斋诗自序〉,云:“余弱岁治经,获少窥六艺之旨;壮更世变,颇涉玄言,其于篇什未数数然也。老而播越,亲见乱离,无遗身之智,有同民之患,于是触缘遇境,稍稍有作。”[3]从上述诸条材料,可见一浮治学之迹:早年沿乾嘉学术故辙,以考据治经。而后爲其时新风气所熏习,醉心于西学,留美时,閲读西书,如飢似渴,所读之书,文学、哲学、社会、历史、修辞学、论理学、心理学,无所不该。以文学而言,莎士比亚全集四十九种,拜伦、但丁之诗;以哲学社会科学而言,黑格尔之《论理学》、《心灵哲学》,穆勒之《论理学》、《自由论》,边沁之《道德法律之原理》,叔本华之《意志论》、马克思之《资本论》(英译本),乃至《社会主义佛教原理论》;均购买閲读。[4]兴趣之广,求知之渴,可见一斑。返国后,受当时研究佛学之风的影响,沈浸于佛学、玄学。最后纔归于六经。可见一浮对于国学,对于六艺,并非受父师之诲,一开始就诵习惟谨,而是出入其他各学之后,返归六艺,体诸身心,方始中心悦服。其爲学经历,与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5]情形颇相类似。因此其所讲的经学,既非考据训诂的乾嘉汉学,亦非微言大义的今文公羊之学,而是以心性义理爲骨干的六艺之学。涉猎西学、博涉多方之后,纔回到六经,发现了其中的意义,因而与自始即从事正心诚意的道学家,亦有其异。更由于深通佛学、玄学,故思想开阔,不暖暖姝姝于一先生之言,无门户之见,以爲佛、玄与理学,推到尽头,本可相通。故其理学门庭广大,融摄了佛理与玄言。[6]
总之,六艺之教,非圣人故意安排出来,而是从人人本具的心性中自然流出,所以至高而特殊。而世间一切学术,本是人心营构而成。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故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术,可以推行于全人类。[7]此爲一浮论学之根本义。
一、六艺与《诗》教
所谓六艺该摄一切学术,包括两端:一是“六艺统诸子”,二是“六艺统四部”。一浮不取诸子出于王官之说,理由在于:三王治世决无统制思想之事。章实斋作《文史通义》,以爲六经皆先王政典,守在王官,古无私家著述之例,故曰“六经皆史”。一浮对此,大不以爲然,指出孔子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乃以其道言之”,至于政典,则“三王不同礼,五帝不同乐”。实斋所谓“以吏爲师”,更是“秦之弊法”,比较之下,“今人言思想自由,犹爲合理”。因爲“经济可以统制,思想云何由汝统制?曾谓三王之治世而有统制思想之事耶?”《庄子·天下篇》所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闻其风而说之”,“乃是思想自由自然之果”。此篇所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道术将爲天下裂”云云,正是以“不该不遍”爲病。庄子因此立“道术”、“方术”二名,“道术爲该遍之称,而方术则爲一家之学”。这一“方术出于道术”之见,远胜于九流出于王官之说。六艺之所以能该摄一切学术,正因其爲“道术”之故。诸子各守一偏,是爲方术,其中以儒、墨、名、法、道五家爲最要,有得有失,多少不等。《礼记·经解》云:“《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一浮认爲,所谓失,乃是心习之偏(亦即习六艺者之失),绝非六艺本体之失:“六艺本无流失,‘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俱可适道。其有流失者,习也。心习纔有所偏重,便一向往习熟一边去,而于所不习者便有所遗,高者爲贤、知之过,下者爲愚、不肖之不及,遂成流失。”他本人治学之所祈向,从可知矣。[8]
后世之书,分爲四部,除子部外,其余三部亦皆可统于六艺:经部之书可分爲宗经论、释经论二部;史部诸作,可“悉统于《书》《礼》《春秋》”,史学之名于是可以不立。至于集部,“文章体制,流别虽繁”,皆可统于《诗》、《书》二类。《汉书·艺文志》“犹知此意,故单出‘诗赋略’便已摄尽”。至于六朝人以有韵者爲“文”,无韵者爲“笔”;后世又分成骈、散二类;并是“弇陋之见”。《庄子·天下篇》云:“《诗》以道志,《书》以道事”,一浮以爲,“文章虽极其变”,其实不出此“志”、“事”二门。曰:“志有浅深,故言有粗妙;事有得失,故言有纯驳。”更须知:“思知言不可不知人,知人又当论其世,故观文章之正变而治乱之情可见矣。”总之,一浮以爲,以文学而言,“统于《诗》者为多”。《诗·大序》所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三句便将一切文学判尽”。[9]
不仅如此,六艺甚至亦可统摄来自西方的今世学术:
举其大概言之,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可统于《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今人以数学、物理爲基本科学,是皆《易》之支与流裔,以其言皆源于象数而其用则在于制器。《易·传》曰;“以制器者尚其象。”凡言象数者,不能外于《易》也。人类历史过程皆由野而进于文,由乱而趋于治,其间盛衰兴废、分合存亡之迹,蕃变错综。欲识其因应之宜、正变之理者,必比类以求之,是即《春秋》之比事也;帮助其故,即《春秋》之属辞也。属辞以正名,比事以定分。社会科学之义,亦是以道名分爲归。凡言名分者,不能外于《春秋》也。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此最易知。宗教虽信仰不同,亦统于《礼》,所谓“亡于礼者之礼也”。哲学思想派别虽殊,浅深小大亦皆各有所见,大抵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验论近于《礼》;唯心者《乐》之遗,唯物者礼之失。凡言宇宙观者皆有《易》之意,言人生观者皆有《春秋》之意,但彼皆各有封执而不能观其会通。
何以能如此?则因“全部人类之心灵,其所表现者不能离乎六艺也;全部人类之生活,其所演变者不能外乎六艺也。故曰:‘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因其心智有明有昧。故见之行事有得有失”。[10]一言以蔽之,六艺统摄于一心:“六艺本是吾人性分内所具的事,不是圣人旋安排出来。吾人性量本来广大,性德本来具足,故六艺之道即是此性德中自然流出的,性外无道也。”[11]故曰:“六艺之教,总爲德教。六艺之道,总爲性道。”[12]性德则有其总相,此即是仁。[13]
《诗》教所本,正是仁。一浮申述云:
《诗》教本仁,故主于温柔敦厚。仁,人心也。仁爲心之全德,礼乐爲心之合德,礼乐由人心生,是以《诗》之义通于礼乐。程子曰:“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故《易》爲礼乐之源,而《诗》则礼乐之流,是以《诗》之义通于《易》。政事之得失寓焉,是以通于《书》。民志之向背见焉,是以通于《春秋》。六艺之旨,《诗》实该之,《诗》教之义大矣哉!(文章亦可以此选取,班《志》列辞赋、诏令两类,词赋本于《诗》,诏令本于《书》,后世选本《文章正宗》尚知此义。)[14]
一浮又指出,
《论语》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以爲?”可见《诗》教通于政事。《诗》教本仁,《书》教本智。古者教《诗》于南学,教《书》于南学,即表仁智也。〈乡饮酒义〉曰:“‘向仁’‘背藏’,‘左圣”‘右义’。藏即是知(“知以藏往”,故知是藏义)。教《乐》于东学,表圣;教《礼》于西学,表义。故知、仁、圣、义。即是《诗》《书》《礼》《乐》四教也。[15]
前引《礼记·经解》列举《诗》《书》《乐》《易》《礼》《春秋》有“六失”,即愚、诬、奢、贼、烦、乱。一浮以爲,其中《诗》教之失,流弊最少。说道:
《诗》之失愚,唯屈原、杜甫足以当之,所谓“古之愚也直”。六失之中,唯失于愚者不害爲仁,故《诗》教之失最少。后世修辞不立其诚,浮僞夸饰,不本于中心之恻怛,是谓“今之愚也诈”。以此判古今文学,则取舍可知矣。两汉文章近质,辞赋虽沈博极丽,多以讽喻爲主,其得于《诗》《书》者最多,故后世莫能及。唐以后,集部之书充栋,其可存者,一代不过数人。至其流变,不可胜言,今不具讲。但直抉根原,欲使诸生知其体要咸统于《诗》《书》,如是则知一切文学皆《诗》教、《书》教之遗,而集部之名可不立也。[16]
上述三段话,可以视爲一浮文学观的基石。其中要点分爲三项:(一)六艺虽依各自的功能,分而爲六,但本是一个整体,六者之间互相包摄,尤其是《诗》《书》二教,即仁即智,彼此相通。(二)古往今来一切文学,其体要皆可统摄于《诗》教、《书》教之下,其中最重要的在“修辞立其诚”。按:此语出自《周易·文言·干卦“九三”》引孔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清儒陈梦雷的诠解颇能得其要,云:“进德就存诸心言,修业就见诸事言。忠信,存诸心者无一念之不诚也。德欲进而不已,然使无真实之心,德安能进?故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见于事者无一言之不实也。人之不实在于言,若口不择言,虽有忠信之心不能立。立其诚,即立此忠信,随事检点,不敢妄言。虽不言制行,而制行在其中矣。”[17]忠信者之修辞,必“本于中心之恻怛”,必不会“浮僞夸饰”,文浮于质。因此,“修辞立其诚”乃是判断古今一切文学的标准。(三)凡习六艺者,皆不免有其失,但相较之下,《诗》教之失最小,理由在于《诗》教主仁。仁者之失,在于一个“愚”字。所谓愚,如《论语·阳货》载孔子告子路以“六言六蔽”:“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孔安国注曰:“仁者爱物,不知所以裁之,则愚也。”皇侃疏曰:“仁者博施周急,是德之盛也,唯学者能裁其中。若不学而施,施必失所,是与愚人同。故其蔽塞在于愚也。”[18]《论语》同篇又载孔子曰:“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皇侃疏曰:“古之愚者,不用其智,不知俯仰,病在直情径行,故云‘直’也。今之世,愚不识可否,唯欲欺诈自利者也。”[19]按:黄山谷(庭坚)〈小山词序〉,谓小山(晏几道)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20]小山正是不用其智、不知俯仰、直情径行的古之愚者。从后二痴,正可见仁者之蔽。在仁者看来,宁施而失所,毋吝而不施;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此屈原之所以“虽九死其犹未悔”,杜甫之所以“每饭不忘君”也。一浮以爲,此乃判断一切文学作品价值的第一准则。《诗》教主仁,仁则是“性德之全”,“仁之所在,性即显焉”。[21]诗教的主要作用,正在于感发兴起人的仁心。故曰:“六艺之教,莫先于《诗》。”[22]
一浮以爲,诗始于虞舜之时。及至周代,分而爲“正”与“变”,可用佛教的“报土”观念表明之。其言曰:
欲明诗之正、变,须略明依、正二报之义。“正”是能依爲身,“依”是所依爲土。身业之染净,即爲报土之优劣。诗人之美刺,依于国政之得失以着其法戒。“正”爲有道而兴,即报土之胜也。“变”因失道而作,即报土之劣也。《谱》所谓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者。是诗之功用在美教化、移风俗,是教人修其正报也。世有治乱,诗有正变,而诗人之志则一出于正。故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也。”[23]
依佛教之说,身业有染、净,所报即有优、劣,是爲“报土”之异。如《诗·大序》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发言爲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嗟叹之,永歌之,乃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或美或刺,皆是自然而然,并非有意造作。美者爲“正”,刺者爲“变”。据于诗之正变,可知世之治乱,足可爲后来当政者的鉴戒,此即诗的功用。时世有优劣,诗人即有美刺,诗便有了正变。然而不论是正还是变,诗人之志则不可不正,否则诗教就无从谈起。而正与不正,全在诗人仁心之有无。
二、诗教与仁心
清末民初番禺学者汪憬吾(兆镛)有〈仁说〉一文,中云:
仁所包甚广。仁与不仁,惟对勘于二人之间乃见之。《中庸》:“仁者,人也。”郑君云:“人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最能形容‘仁’字。故朱子以爲有意思。若杨朱爲我,知己而不知人,安往而有爱之理耶?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其好恶公而无私,固不必皆出于爱,而无一非爱之理。子贡疑博施济衆爲仁。子曰:“何事于仁?”足见仁不徒在施济。〈礼运〉:“仁者,义之本。”无仁,则曰义曰礼曰智,皆不足贵。[24]
论仁之理甚谛,可引申出三项含义。首先,仁不是抽象的教条或主义,而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感通之情,故曰“‘以人意相存问’最能形容‘仁’字”。其次,仅仅博施济衆,还谈不上是仁,亦即仁必须出于中心恻怛之情,而且还须合于理,出于正,否则难免所谓“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25]最后,一切其他价值,如义、礼、智等,若是与仁有违,便不可取。孟子所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孟子·公孙丑上》),其意含正是“无仁,则曰义曰礼曰智,皆不足贵”。若爲实现某种理想或根据所谓客观规律(此等人心目中所谓“义”),不惜一切人命代价去行事,正是不仁之尤。
一浮说《论语》大义,有曰:“《论语》有三大问目:一问仁,一问政,一问孝。凡答问仁者,皆《诗》教义也;答问政者,皆《书》教义也;答问孝者,皆《礼》《乐》教义也。”释仁曰: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总相),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如人患痿痹,医家谓之不仁人,至不识痛痒,毫无感觉,直如死人。故圣人始教,以《诗》爲先。《诗》以感爲体,令人感发兴起,必假言说,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此心之能感者便是仁,故《诗》教主仁。说者、闻者,同时兴起,便可验仁。……人心若无私系,直是活鱍鱍地,拨着便转,触着便行,所谓“感而遂通”,纔闻彼,即晓此,何等俊快,此便是兴。若一有私系,便如隔十重障,听人言语,木木然不能晓了,只是心地昧略,决不会兴起,虽圣人亦无如之何。须是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方是兴也。[26]
上述两段大意可归纳如下:儒家道德基于仁。与天地万物感而遂通,无不得其正,是爲仁的境界。凡说诗、作诗,皆当以感发兴起仁的境界爲职志。此即一浮心目中的诗教,其关键在一个“兴”字。所谓兴,即是以己之言语感发他人,使之兴起。
《礼记》中〈孔子闲居〉一篇,一浮视之爲“诗教绪论”。此篇开首云:
孔子闲居,子夏侍。子夏曰:“敢问《诗》云‘岂弟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以廓于天下。四方有败,必先知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矣。”
一浮以爲,此章乃“总显君德”,其“总相”乃是仁。所谓岂弟,“本训乐易”,此处指“仁者气象”。“仁者心无私系,以百姓心爲心:天下之飢溺。己之飢溺也;生民之疾苦,己之疾苦也。”此爲“君德之仁”,亦即“《诗》教之体也”。[27]
〈孔子闲居〉引述孔子“五至”之说,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一浮解释道:
心之专直爲志,言之精纯爲诗,行之节爲礼,德之和爲乐。和顺积中,发爲岂弟,动爲恻怛。智大者悲深,愈岂弟则愈恻怛。就其岂弟名乐,就其恻怛名哀。至有三义:一来义,二达义,三极义。湛寂之中,自然而感,如火始然,如泉涌出,莫之能御,此来义也。如水浸润,竟体皆濡,如光照耀,幽暗毕烛,更无不到处,此达义也。如登山到最高顶,如涉水澈最深底,过此更无去处,此极义也。[28]
按:此即仁者的“五至”境界。“志气塞乎天地”,正是〈孔子闲居〉后段所谓“清明在躬,气志如神”,亦即孟子所谓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诗教所欲兴起者,正在于此。故一浮曰:“诗以道志,须‘清明在躬,气志如神’,方有好诗,不可强也。”[29]
“智大者悲深,愈岂弟则愈恻怛”二语,将“悲智双运”的佛理融入儒家仁说。一浮自言:“乐天知命,爲自证之真;悯时念乱,亦同民之患。二者两不相妨,佛氏所谓悲智双运也。但所忧者小则不是。”[30]此爲一浮的夫子自道,亦是其文学观的独到之处。一浮于玄言、佛理,造诣甚深,于佛教中义学、禅宗,均有深入的了解,拟作玄学、义学、禅学、理学《四学考》而未成。[31]于佛教,尤其是大乘,颇多同情,认爲“小乘之言用以接引下根,故希求福报”;“若夫大乘,如《华严》所言,‘行布’即是‘礼主别异’,‘圆融’即是‘乐主和同’‘文殊表智’即是‘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普贤表行’即是‘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彼此引证,固无往而不合也”。并不讳言“吾所以能与圣贤语言尚能治得下落,并是从此得来,颇觉亲切。比年颇少道及,亦所谓‘返回之于六经’”。[32]在他看来,最要之事乃是“见性”,儒学、佛学、玄学种种,皆可爲见性之资。云:“见性,则一切法皆成众妙;不见性,则一切法皆成众邪。”[33]而“性”的根本义,正是天地万物一体之仁。
一浮论诗,重视说理,揭出“玄”字、“智”字,其故正在于此。其〈蠲喜斋诗自序〉曰:
诗以道志,志之所至者,感也。自感爲体,感人爲用。故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言乎其感,有史有玄。得失之迹爲史,感之所由兴也;情性之本爲玄,感之所由正也。史者,事之着;玄者,理之微。善于史者,未必琼于玄;游于玄者,未必博于史。兼之者,其圣乎!史以通讽喻,玄以极幽深。凡涉乎境者,皆谓之史。山川、草木、风土、气候之应,皆达于政事而不滞于迹,斯谓能史矣。造乎智者,皆谓之玄。是死生、变化、惨舒、哀乐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于诞,斯谓能玄矣。事有远近,言有粗妙。是故雅郑别,正变异,可以兴、观、羣、怨,必至于无邪。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指远,其辞文。故通乎《易》而后可与言博喻,爲能极其深也;通乎《春秋》而后可与言美刺,爲能洞其几也;通乎《诗》而后可与行礼乐,爲能尽其神也。有物我之见存,则睽矣。心与理一而后大,境与智泯而后妙。故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34]
诗欲感人,作诗者先须自感。感有能、所两方面,即内心与外境。外境乃自然、人事种种变化之迹,故谓之史;内心能洞幽造微,故谓之玄。心与理一,境与智泯,不存物我之见,与天地万物爲一体,是谓一浮所祈向的诗之最高境界。。
这一境界,正是邵康节所谓“以物观物”。康节云:“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35]程明道〈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所谓“定性”,所指的亦是这一境界。明道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爲外,牵己而从之,是一己性爲有内外也。……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36]明道出入佛老近十年,始返归六经;康节则近似庄子,如钱宾四所谓,“駸駸由道而儒”。[37]一浮的人格气象,与二人颇有相似处。[38]其诗教观的根基,正在这“万物一体之仁”。
诗的最高境界既是万物一体之仁,故可说“一切法界皆入于诗”,不仅如此,“实则盈天地间何莫非诗”。[39]人生世上,不能无所感,缘感而发爲言语,“随其所感之深浅而为之粗妙,虽里巷讴吟出于天机,亦尽有得风雅之旨者”。因此可说,诗是人人性分中所固有之物,“笔下不必有诗,胸中不可无诗”。“诗祇是道性情,性情得其正,自然是好诗。”然而“诗之外大有事在”,真要专心作诗,毕竟须学,学则有广、狭二义。既然盈天地间何莫非诗,世间一切知识学问皆当学,此乃广义之学。至于格律藻采等,“则非学(多读书,能运用,能拣择。此‘学’字是第二义)不可耳”。一浮于是列出四项好诗的标准,即:胸襟大,魄力厚,格律细,神韵高。四者具备的古今诗人,实是不多。而此事非可强爲,“非蓄养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也。[40]
一浮浸润于玄学、义学、禅学、理学者甚深,以爲凡此种种之法,皆可入于性量之中。一切法界皆可入于诗,学者亦可藉诗以明理,以悟道。故曰:“诗是声教之大用(‘此方真教体,清静在音闻’,一切言语音声总爲教),以语言三昧,显同体大悲。圣人说诗教时,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自然是实智。”[41]职此之故,一浮以爲,“作诗以说理爲最难”,“禅门偈颂,说理非不精妙,然不可以爲诗”,因爲既然称爲诗,不可不讲究格律藻采。诗中理境最高者,唐以前是陶渊明、谢灵运,唐则王维、杜甫,“俱以气韵胜”。“陶似朴而实华,谢似雕而弥素,后莫能及。王如羚羊挂角,杜则狮子嚬呻;然王是佛氏家风,杜有儒者气象。山谷、荆公。才非不大,终是五伯之节制,不敌王者之师也。尧夫深于元、白,元、白祇是俗汉,尧夫则是道人,然在诗中,亦为别派,非正宗也。吾于此颇知利病,偶然涉笔,理境爲多。自知去古人尚远,但不失轨则耳。”[42]
总之,一浮作诗所向往的,便是上述“乐天知命,爲自证之真;悯时念乱,亦同民之患”的“悲智双运”之境。故曰:“学诗当先读陶诗及《唐贤三昧集》(《古诗源》亦可看)。不独气格不可入俗,亦当领其超旷之趣,始爲有益。”又曰:
自古名家,各从所好。大抵境则爲史,智必诣玄,史以陈风俗,玄则极情性。原乎《庄》《骚》,极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谢玄宗,杜则史而未玄,李则玄而不圣。挈八代之长,尽三唐之变,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自有义学、禅学,而玄风弥畅,文采虽没,而理却幽深,主文谲谏,比兴之道益广,固诗之旨也。唐宋诸贤犹未能尽其致,后有作者,必将有取于斯。[43]
将恻怛的仁心与超旷的玄风、幽深的理趣融而爲一,是爲一浮论诗独具的手眼。因此说:“予尝观古之所以爲诗者,约有四端:一曰慕俦侣,二曰忧天下,三曰观无常,四曰乐自然。”[44]按:四者之中,前二项爲儒家传统诗说所共许,第三项显然出于佛家(佛教传入以前,中国人不会有“无常”观念),第四项则源自道家(“玄言”)。足见一浮思想固是以儒说爲主(其儒学则是植根于理学),然亦融会玄言与佛理(包括义学与禅宗)。
正因如此,其论诗甚重理境或理趣,以爲诗中微言、理语当以比兴出之,且自然流出;评论自己所作,亦往往以此自负。试举数例于下:
山谷〈快阁〉诗云:“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人多尝其雄放,不知乃自道其智境也。凡诗中用寻常景物语,须到境智一如,方能超妙。[45]
昨因听鸟声得二诗(〈杜鹃行〉〈听鹂〉,并见《避寇集》),此非好事之过,亦是自然流出,不特可悟唐贤三昧,亦可由比兴之旨而得取象之道耳。[46]
梅圣俞论诗:“须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方爲善。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此语得之。拙诗多入理语,却各有面目。[47]
作诗贵有比兴之旨,言在此而意在彼,方能耐人寻味。唐诗云“夜半钟声到客船”者,无人相送,不胜寂寞之感也。“轻烟散入五侯家”“帘外春寒赐锦袍”者,君恩衹及贵幸也。“乐游原上望昭陵”者,虽以罪言去官,而眷眷不忘故主之恩溢于言表。昭陵,太宗之陵也。“众鸟高飞尽”,以比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以自况也。“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言山色之外,不堪举目也。问黄仲则“十有九人堪白眼”之句,先生笑云:何笨重乃尔,了无余味矣。[48]
谈陶诗云:殊不易读。举〈连雨独酌〉一首云:此在集中,词句多拙,而确系渊明说理,自道所悟境界。“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便是忘情先后。“云鹤有其翼,八表须臾还”,以喻一念周遍法界。“顾我抱玆独,僶俛四十年”,造语奇异,岂有饮酒而须“僶俛四十年”者?是知“独”者,独知之境界也。又〈饮酒〉之十三云:“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屈原对渔夫言“衆人皆醉我独醒”,以爲醒胜于醉;靖节则自托于醉,以爲醉胜于醒。“规规一何愚”,言醒者之计较利害也。“兀傲差若颖”,言醉者之忘怀得失也。“寄言酣中客,日暮烛当炳”,若曰当续饮也。是故其所谓酒,不必作酒看;其所谓醉,不必作醉会。吾尝谓靖节似曾点,以其绰见天理,用现下语言说现前境界、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49]
按:《论语·先进》载曾点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爲孔子所称赏。朱子《四书集注》评曰: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爲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爲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
此处所描绘的曾点气象,正是与天地万物爲一体的仁者之境。一浮讲学论诗的归宿处,即在于此。
三、《书》教与文学
《庄子·天下篇》云:“《诗》以道志,《书》以道事。”天下文章,不出此二者之外。“《书》以道事”,可见“《书》教即政事也”。《论语·子路》载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爲?”“可见《诗》教通于政事”。《诗》教与《书》教,因而可以相通。“《诗》教本仁,《书》教本知。”一浮以爲,论一切文章,皆当以此二者爲准则。“西汉文章近质,辞赋虽沈博极丽,多以讽喻爲主,其得于《诗》《书》者最多,故后世莫能及。”[50]《论语》中,凡答问仁者,皆《诗》教义;凡答问政者,则皆《书》教义。古昔圣帝明王的种种施设,因时而异,而其根本则无不同,即孟子所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故曰:“政是其迹,心是其本,二帝三王,应迹不同,其心则一。”总之,“《书》教之旨,以德爲本”。“又须知《书》教之旨,即是立于礼。孔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凡一切政典,皆礼之所摄。《易·系辞》曰:‘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典礼即是常事。二帝三王之书名爲‘典’者,明其爲常事也。圣人之用心,只是行其当然之则,尽其本分之事而已。学至圣人,也只是个‘谨于礼’,纔有不谨,即便放倒,如何能立?”[51]一浮更指出:“凡事取一种方式行之者,其方式便是礼。做得恰好便是乐。如作诗格律是礼,诗中理致便是乐。写字识得笔法是礼,气韵便是乐。”[52]
一切文章,可分爲有韵、无韵两种:前者统于《诗》教,后者统于《书》教。《书》教的要旨可归纳如下:道政事,立于礼,以德爲本。所谓礼,即是行事必须遵循的规范或程序,若就学文而言,则意谓当遵守矩矱,不可驰骋无度。所谓德,则以不忍人之心爲主,就文章而论,意谓循道理,不违性情。
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文章固是一艺,然而艺之外大有事在。一浮就此说道:“依于仁之后,始说游于艺。仁者不患无艺,艺者不必有仁。心通乎道,则其发用流行之妙,无施而不可。以是而爲艺,艺必精,亦非俗之所谓艺者所能梦见也。”[53]文章的源头是六经,故学文须治经,然而经之本不在其文,而在其道。一浮指出:“六经爲理宗,治经所以明性德,非徒资以学文。柳、苏之言如此(按原文引柳子厚〈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云云,及苏明允〈上田枢密书〉“诗人之优柔,孟、韩之温厚,投之所向,无不如意”一段),所以但得爲文人,未得爲闻道也。韩退之‘《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之言,亦复类此。试与〈经解〉首段对勘,便见得孔门游、夏之文学不是如此。”[54]亦即单是讲究文字,算不了最上乘的文学。按:年辈早于一浮的桐城姚仲实(永朴)论文学之根本云:“《左传》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襄公二十五年)此孔子尚文之说也。然《论语》又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夫质者,文之本也。《礼记》云:‘无本不立,无文不行。’(〈礼器〉)是文与本固相须而行也,而本爲尤要。”[55]一浮的见解,与此正相同。
一浮作于民国七年的〈重印姚氏《古文辞类纂》王氏《续古文辞类纂》序〉云:
夫性情所由宣,道术所由立,人伦之管籥,治世之枢机,罔有不资于文者。用之朝廷邦国,极于闾巷酬酢,非诚不达,非义不顺。苟违其道,则羣志暌乖而菑患用起。矫僞之辞,民弗信也;诳燿之言,民弗从也。故治世之文,质厚而温润;乱世之文,倾詖而犷僿。循理则尔雅密深,用私则交诬互讦。君子观于一世之文,而其政教可知也。若夫驰骋气势,研鍊篇幅,矜饰宗派,竞相题目以爲能事者,抑亦末已。……今国家更新,未遑文艺。好异者或谓古法可弃,审时所行,转益芜薉,知言者忧之。苟未能反之结绳,则先民之榘,安可轻弃邪?[56]
其大意是:性情宣于文,道术亦立于文,故世之治乱,庶可于其时之文而见之。同时,文亦影响及于世道,故下笔爲文,不可不慎,当循于理,本于诚,遵于古法,不可用私矜气,矫僞欺诳。又引名医陆辅平(佐庭)论古文云:“‘三代、两汉之文醇厚尔雅,读之使人心气和平。韩昌黎号爲“文起八代之衰”,而骋才使气,读之令人发扬蹈厉,三苏尤甚。然八家之文,犹可比于陈酒。降而爲桐城派,则气味弥薄,直新酒矣。’”一浮就此说道,“朱子尝说《楚辞》久读使人忧,而《左传》之文读之久使人计较利害。文如《楚辞》《左传》,不可谓非造极,然读之犹须具眼。陆君之说,与此爲近。”[57]对于此说显然表示赞同。
在一浮看来,宣性情、立道术之文,无过于六经,故“文章当根本经术”。云:
汉人文字如董仲舒、刘向,非后人所及,以其经术湛深也。郑玄说理之文亦佳。韩退之文章技巧可谓到家,而经术尚疏,骨干便缺,故〈原道〉一类文字说理多疏。后世如朱子之文,以技巧论,似有可省处,而说理则甚精。伊川《易传》《四书集注》文字,两汉以降鲜能及之,虽郭象注《庄》,辅嗣赞《易》,方之皆有逊色。《集注》尤字字精当,天地间之至文也。《礼记》,七十子后学所爲,文章平实,爲学文计,亦当熟读,但读《礼》殊不易耳。说者或言学周秦诸子,诸子之文如《庄子》,岂可学而致哉!又,四史熟者文章必佳,韩退之得力于《史》《汉》,东坡手钞《汉书》几遍,近世如汪容甫之熟《后汉》,章太炎之熟《三国志》,皆可于其文而知之。[58]
一浮论文的旨趣,在这段话中,可谓原原本本,揭示无余。其重点在寝馈于经史,尤其是经术。简言之,“寝馈经术,熟于义理,自然能文,不必刻意爲文人也”。[59]若刻意爲文人而学无本原,无论如何聪明俊秀,终落第二乘。
一浮又揭出一个“安”字,云:“文无骈散,但贵其安,安则必雅。〈学记〉谓‘不学博依,不能安诗’者是也。骈文气格宜取法魏晋,然此不足深留意。经术深,义理熟,未有不能文者。字句间小有未惬,将后自知拣择,不患其不进也。”[60]他更以此评价西洋文学,曰:“浪漫主义失之浅,古典文学多有可观。浪漫主义之在中国,当于袁中郎、袁子才一辈人见之。”[61]取古典主义而贬浪漫主义,正是以是否“安”“雅”爲准。又说道:“迦莱尔文字典重,所爲《法国革命史》,读之颇有《汉书》意味。”[62]按:迦莱尔(Thomas Carlyle),今译爲卡莱尔。一浮所谓典重,其标准亦在安与雅。又,一浮答丰子恺问艺术,有云:“忆足下论艺术之文,有所谓‘多数的统一’者,善会此义,可以悟得礼乐。譬如吾人此时坐对山色,观其层峦叠嶂,宜若紊乱,而想看不厌者,以其自然有序,自然调和,即所谓‘多数的统一’是也。”[63]即此可以推知,浪漫主义之所以当贬,正在于驰骋气势而不知节制;古典主义之所以可取,则在其自然有序,实现了“多数的统一”,不失礼乐精神。
可见安、雅的标准,在于有物有则。一浮弟子王子游撰成〈拟喻僞军将领书〉,一浮评曰:
此类文字,当学西汉,质雅爲上,曲尽事理而不累于辞。魏晋便觉词胜,降至徐、庾,藻采虽壮而格已卑矣。陆宣公虽言必骈偶,却有深厚之意,抑其次也。今时所见,直不复成文,然飞书走檄用枚皋,高文典册用相如。中土如有复兴之日,必不终安于鄙倍。但将来制诰之文,必须原本经术,方可润色鸿业,此尤须深于《诗》《书》始得。如张汤使倪宽爲奏,汉武便识之曰:“此非俗吏所能为。”因作此类文字,第一须通达治体也。[64]
“通达治体”,正是《书》教也。
文章本于《书》教,《书》教即政事,又如何能与道德截然分开?一浮因此对于西洋论文学者“主张应与道德分开”的一派,大不以爲然。曰:
此则我所不解。即以艺术作品而论,既是文字,总有意义,似此何所取义?桐城派曾涤生等尝谓古文不宜说理。说理固非易事,然远稽往古,《系辞》,孔子说理之文也。老、庄皆说理,老子言简,庄子全是文学意味。《礼记》亦儒家说理之至文也。魏晋玄言,如王辅嗣、郭象、张湛,皇甫《论语义疏》所引十余家,以及《弘明集》,文字皆佳。唐人渐有逊色,犹能说佛法。《通书》文字甚精,二程、横渠以及朱子《四书集注》皆说理精当,朱子集中文字亦然。即舍义理而专论篇章,亦均自有结构,古文何尝不说理?唯一韩愈以降所谓“八家”,均短于此事,彼殆无理可说耳![65]
一浮心目中之理,可用上文所述“古之所以爲诗”的四端(即:忧天下、慕俦侣,观无常,乐自然)来概括。后二端的境界便是“超世出尘”。而这在西洋文学中颇爲少见,一浮视之爲缺憾,云:“西洋文学如莎士比亚之戏曲,羣推爲至高之作。其状人情亦颇深刻,然超世出尘之境界则绝少。歌德之《浮士德》略有此意,如元曲则数见不鲜矣。”认爲中国文学之有此类境界,除老、庄之影响外,“如神仙之说,佛氏之道,亦均有关系”。[66]其论文章所说之理,归宿处亦在于“悲智双运”。
姚仲实论文章性情,引《白虎通·性情》云:“五性者,仁、义、礼、智、信也。六情者,喜、怒、哀、乐、爱、恶,所以扶成六性。夫人性内函,而外蓄爲情。其同焉者,性也;其不同焉者,情也。惟情有不同,斯感物而动。性亦不能不各有所偏。”而后曰:“故刚柔缓急,胥于文章见之。苟不能见其性情,虽有文章,僞焉而已,悉望不朽哉!”[67]一浮的看法,与此不异,因而主张凡爲文章,当有自己的面目,曰:“唐宋以降,各代文学皆自有其面目,而清最黯然无色。迄于今日,但有新考据,上承乾嘉之余韵,旁挹欧美之流风,此外毫无所有矣。”[68]易言之,一人也好,一时代也好,凡称得上好文章的,总须有自己的面目。清代与以前各朝相比,不免有愧色,至于现代中国之文,脱不了乾嘉与西方的牢笼,更无以自立。
光绪三十四年,一浮年二十有六,作〈重印严氏《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序〉,篇末云:
古之教者,文采以养其目,声音以养其耳,威仪以养其四体,理谊以养其心。是以泽善蓄美,无鄙倍之气,而畔德者尟。若乃效嗢咿之俗,饰禁侏之容,储器而遗艺,怵迫于利末,摭其最麤者以爲教,则所刈可知也。夫欧罗巴新造之国,英德诸邦,文学远出元明后,彼希腊歌诗、罗甸文笔,学者争寳。矧挽近术艺竞进,犹溉沐文学复兴(彼土谓之Renaissance)之功。曾以中土宅宇緜邈,文物称最(彼土谓吾国曰“支那”,实沿梵语。梵语于世号最古,“支那”云者,在梵语爲文物国之义。见陈士元《象教皮编》),及今而坠之。不弘所学,蔑裂圣文,岂非至愚而可恫乎?世之览者,抚严氏是书,亦知所忧哉![69]
可见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化的复兴,以及因此而循致的太平之治,深致向往之情。终其一生,以《诗》《书》六艺之教诏人,此物此志也。
注释
[1] 乌以风辑录《问学私记》,《马一浮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191页。
[2] 马一浮《尔雅台答问》(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附录〈马一浮先生年表〉,第236-238。
[3] 《蠲喜斋诗编年集·癸未》,《马一浮集》,第三册,第181页。按:文中“六艺”,原作“六义”,当是排印之误,玆改正。
[4] 见《日记·一佛之北米居留记》,《马一浮集》,第二册,第275-319页。
[5] 程颐〈明道先生行状〉,《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38页。
[6] 一浮题明人张宗子(岱)《四书遇》曰:“明人说经,大似禅家举公案,张宗子亦同此血脉。卷中这时有隽语,虽未必得旨,亦自可喜。胜于碎义逃难,味同嚼蜡者远矣。”〈《四书遇见》题记〉《马一浮集》,第二册,〈序跋书啓〉,第63页。其论学旨趣所在,从可知矣。
[7] 《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马一浮集》,第一册,第18,22页。
[8] 同上,第12-15页。按:近日中国大陆学术界某君,于报端撰文,指责一浮爲文化专制主义者。且看此节,其说不攻自破。不读书而好发议论,今时所谓知识分子之通病也。
[9] 同上,第15-16页。
[10] 同上,第21-22页。
[11] 同上,第18页。
[12] 《复性书院讲录》,卷三,〈孝经大义·释至德要道〉,《马一浮集》,第一册,第221页。
[13] 上书,卷四,〈孔子闲居释义·总显君德〉,第273页。
[14]见王培德、刘锡嘏记录,乌以风、丁敬涵编次《马一浮先生语录类编》(以下简称《语录类编》),〈诗学篇〉,《马一浮集》,第三册,第1009页。
[15] 《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第17。
[16] 同上,第16-17页。
[17] 陈梦雷《周易浅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影印《四库全书》本),卷一,页十九上——下。
[18] 何晏、皇侃《论语集解注疏》,卷九,影印知不足斋本,收入杨家骆编次《论语注疏及补正》(台北:世界书局,1990年),第179页。
[19] 同上,第182页。
[20] 引自施蛰存师主编《词籍序跋萃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51页。
[21] 《复性书院讲录》,卷五,〈洪范约义·别释五事〉,第3458页。
[22] 上书,卷四,〈诗教绪论·序说〉,第268页。
[23] 〈《诗谱序》科解〉,收入〈杂着·其他〉,《马一浮集》,第二册,第1199页。
[24] 《微尚斋杂文》(民国三十一年壬午刻本),卷一,页五。
[25]居于澳洲的比利时汉学家 Simon Leys (此乃其笔名,本名爲 Pierre Ryckmans)在其英译本《论语》的注释中,就“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说道,好仁者不一定有明智之举,“好仁不好学”之祸,可能超过有意作恶所造之害。任何人对此判断若有怀疑,那就请他看一下,好意而无知所导致的蠢动,充斥于今日之世,其后果爲如何。又引法国古典作家 Jules Renard 之言:“自然的仁爱极其稀少,惟有明智方能结仁爱之果。”又指出,法国名作家 Marcel Proust 亦有类似看法。见 Simon Leys,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1997), p. 201。按:此说颇爲有见,足可爲一浮之言作补充。然而同时亦须知,若有智而无仁,一以计较利害爲准,则或以人爲物,循致行事冷酷。例如:罗素(Bertrand Russell 即曾说,若有证据表明,犹太人消灭之后,人类将从此生活幸福,那就没有好的理由不实施这一灭绝。又如:1994年10月24日,TLS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记者 Michael Ignatieff 采访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问道,以一千五百万或两千万的人命代价,换取一个辉煌的明天,是否值得。霍氏不假思索地回答:“值得。”引自Robert Conquest, Reflections on a Ravaged Century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01), pp. 6-7, 10-11。罗素爲分析哲学泰斗,霍布斯鲍姆则爲马克思派史学大家,世界观殊异,而在这方面,看法却颇爲相似,与孟子所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大相径庭。可见仅有清明的理智而无恻怛的仁心,其弊或至于如此。故惟有仁智兼具,好仁而又好学,斯爲无弊,亦即理性、知识与道德情感应当相辅相成,且以道德情感爲本。
[26] 《复性书院讲录》,卷二,〈论语大义·诗教〉,第161页。
[27] 上书,卷四,〈诗教绪论·孔子闲居释义·总显君德〉,第271,273页。
[28] 同上,〈诗教绪论·孔子闲居释义·别示德相〉,第276-277页。
[29]《语录类编·诗学篇》,第991页。
[30] 同上,第1001页。
[31]《语录类编·四学篇》,第958-959页。云:“玄学当以王辅嗣爲祖,义学以肇公爲祖,禅学以大鉴爲祖,理学以濓溪爲祖。其后支派繁衍。得失互见,当各爲立传,加以判断。”
[32] 《语录类编·儒佛篇》,第1052页。
[33] 《问学私记》,第1149页。
[34] 《马一浮集》,第三册,第181-181页。
[35] 邵雍《皇极经世书·观物内篇十二》,《四部备要》本),卷六,页二十六。
[36] 《河南程氏文集》,卷二,《二程集》,第460-461页。
[37] 宾四曰:“余着《中国思想史》,目庄周、邵雍爲观物派哲学。两家意趣颇相近。庄书屡称孔顔,邵则駸駸由道而儒矣。”见所着《庄子纂笺》(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卷首,第3页。
[38] 日本学者岛田虔次有〈中国近世の主观唯心论につい——万物一体の仁の思想〉,载《东方学报》第二十八号(1958年),第1-80页。论述此“万物一体”思想自程明道直至谭嗣同的嬗递演变,可参看。一浮思想,大体可视爲属于此一传统。
[39] 《语录类编·诗学篇》,第1031-32页。
[40] 同上,第981,984页。
[41] 同上,第982页。
[42] 同上,第980-981页。
[43] 同上,第986-987页。
[44] 同上,第1001页。
[45] 同上,第989页。
[46] 同上,第993。
[47] 同上,第995页。
[48] 同上,第1002页。
[49] 同上,第1104-05页。
[50] 《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第16-17页。
[51] 《复性书院讲录·论语大义·书教》,第163-164,167-168页。
[52] 王培德、张立民编《尔雅台答问续编》,卷一,〈示王星贤〉,《马一浮集》,第一册,第555页。
[53] 同上,〈示吴敬生〉,第549页。
[54] 同上,〈示王星贤〉,第558页。
[55] 姚永朴《文学研究法·根本》(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8页(卷一)
[56] 〈序跋书啓〉,第20-21页。
[57] 《语录类编·师友篇》,第1083页。
[58] 《语录类编·文艺篇》,第1937页。
[59] 同上,第1036页。
[60] 《尔雅台答问续编》,卷二,〈示张伯衡〉,第604页。
[61] 《语录类编·文艺篇》,第1042页。
[62] 《语录类编·史学篇》,第974页。
[63] 同上,第1038页。
[64] 《尔雅台答问续编》,卷四,〈示王子游〉,第667页。
[65] 《语录类编·文艺篇》,第1043-44页。按:末句“殆无理可说耳”,原文“殆”作“始”,不通,当是排印之误,玆改正。
[66] 同上,第1042页。
[67] 《文学研究法·性情》,第95页(卷三)。
[68] 《语录类编·文艺篇》,第1045页。
[69] 〈序跋书啓〉,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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