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人深致，岂可多得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赐稿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癸卯五月十二日戊午

          耶稣2023年6月29日

书法家刘敏豪兄以诸体字书百联，幸先得拜观，反复品读，真可谓雅人深致。

对联者，雅体俗用之事，颇具中华文辞含蓄之妙，愚意李笠翁论编剧“浅处见才，方为高手”之言，揆诸作联，不亦宜乎！盖为艰深晦涩易，为浅显含蓄难，此大方所共识也。而浅处见才之作，必出自深雅之人，余尝譬喻：犹如求瘦肉当求肥中瘠，则其瘦而不失甘腴之美；若于瘠中求瘠，则其徒瘠也，柴而无腴，几不可食矣。

曩者志道怀德向义躬行之士，以文章诗词为德之毫末，如黄山谷云：“文章最为儒者末事。”而好事之人援引孔子“辞达而已矣”以证之。于是，拘腐浅陋遂借此以为说。至杨升庵云：孔子此言，盖“恐人之溺于修辞而忘躬行也。”信夫！《易传》、《春秋》，孔子之特笔，天下之至文，岂云不美！老子云“美言不信”，而《道德经》岂云不美？盖其“美言不信”之戒，正恐人专美言而不信者也。

文章本乎作者，哀乐系乎时变，世事更迭，一代自有一代文体之兴，自对联兴起，饱学之士竞相为之，以其入理既妙，言谈微中，化繁为简，词约义丰，合符中节，别有韵律，书而张之，隆重于礼乐之事，鞶帨于栋宇之间，其载道教化之功，倚情感染之力，不可胜记也。

对联实为我中华所特有之文学形式，1932年8月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大学入学国文考试出题，考题为对对子。致刘文典书信中，陈先生提出好对子须具备四个条件：词性、平仄声调、语汇与思想内涵。由对对子检验考生综合国文水平，可谓是思之远矣。“求一过渡时代救济之方法，以为真正中国文法未成立前之暂时代用品，此方法即为对对子。所对不逾十字，已能表现中国语文特性之多方面。其中有与高中卒业应备之国文常识相关者，亦有汉语汉文特殊优点之所在，可藉以测验高材及专攻吾国文学之人，即投考国文学系者。”

陈先生又云：“岂但诗歌，即六朝文之佳者，其篇中警策之俪句，亦莫不如是。凡能对上等对子者，其人之思想必通贯而有条理，决非仅知配拟字句者所能企及。故可藉之以选拔高才之士也。”

观陈寅恪先生所言，可知对对子，其事非小，所关至大。考诸华夏方志文献，所载前人对子，上佳者比比皆是，令人钦敬，目不暇给。

譬如好事之人以左宗棠与曾国藩至死不谐为由，捏造穿凿，纷纭坊间，而左宗棠挽曾国藩联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生平。”是联出，则巷议泯，好事者敛口矣。

类似一联以解纷纾困，乃至化干戈为玉帛之事，代不乏人。

即便往史故实乌有之事，亦可因一联之寄托，彰灼绝德、宣扬高义，纵无稽之谈，因之庄严肃穆，如闻天籁，如见肝肠——如世俗所传王宝钏薛平贵之事，本无其人其事，而好事者以长安南城外壕沟土崖，以为王宝钏贞守之所，遂塑像泥马以附会，善男信女往观，感其事而礼谒焚祭不止，遂成曲江寒窑盛景。近人高维岳题联云：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

千余载寒窑像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

正殿亦为高所题联——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谁料丈夫出巾帼；

稗官彰其事，妇孺彰其名，庙貌彰其节，从知贞女即神仙。

——高氏联语既存，香火绵绵不绝，时至今日，岂敢云曲江寒窑为乌有之事哉！

因对联而滋斯文佳话、生逸闻传说，即为坊间谈资增色，亦足有裨益于风教。盖古之人崇仰斯文，尊而重之，即不学无文之人，每遇礼仪，必欲得对联以隆重其事、增饰装点，以致弥补曲护不周，申明心意，如此必厚礼卑辞，求司笔于才士，得之则喜而张夸流布，于是斯文得以传焉，风俗由此淳厚矣。

观今日之富极贵溢者，“意必固我”甚矣，不屑假文士之手，多逞己之鄙意，其联语错谬百出，亦无惭色，煌然张挂，谄其势而媚其财，人亦不知其丑。此正王荆公“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之谓也。

正当此时，刘敏豪兄所书对联百品，自有正本之义。其所采择选辑，虽非自撰，然述而不作，尤难于创见。至出入文献、往返史籍，甄别鉴品，披沙拣金，所持之尺度，取舍之间，非读书功夫深厚，不能明养慧眼，非见识广博，不能裁夺果敢。“鱼豕之讹，非独残断者难辨；校雠之苦，若非忍耐者不堪。”事非经过不知其难，历来编选注释之事，尤难于创作！

余遍观其所具，可见其性情。敏豪兄自来崇古尚旧，而其心之纯、其志之坚，不为浮薄所动，令人佩服。余曾数次求教书法，其所言皆推古人，义正辞严，真儒士之象也。今观其所辑百联，皆上佳之作，志趣高远、意旨深邃、韵味含蓄、品类丰富，足见其学识之厚、眼界之宽、才量之广，亦可见其迥异于书坛徒事书写之众矣。

雅人深致，岂可多得于今人也！

敏豪兄索序于余，因勉为弁言，求教于大方。

2023年6月28日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