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说老
作者:庄锡华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癸卯五月十八日甲子
耶稣2023年7月5日
进入老龄化时代涉老话题引起大家浓厚的兴趣,尊老、养老已成社会共识,相比之下,对老的品性、老的需要、老有所为等问题关注度较低。事有不明问道于智,两千多年前孔子对老就有许多思考,尊老、崇孝之外,《论语》中有好几条关于“老了如何”的解说,那就让我们看看这位古代智者当时表达的意思,能给今日人们的相关思考及应对贡献多少伦理的、文化的参照。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此说大家耳熟能详。“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讲人与周围环境、人与人的和谐,讲生活活动中合于事理的自由,具体而微,实实在在,孔子着鞭在先,很早就为中国人描画出极具审美意味的生存方式,谁不想摆脱生活中不免会有的种种掣肘与羁绊,谁不想为自己营造一个宽松的生存环境,谁不向往自由的徜徉和率性的高蹈?虽然这一论述只是孔子对自身不同年龄段经历的体认,但随着年龄增长,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待人接物更加周全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看来夫子也是尊老、重老,对老的成熟有充分认识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上了年纪,看惯了云卷云舒,苦难与欢乐被视为与人随影随形、相伴相守的经历,从容面对,坦然处之,就不会陡生时忧时喜的心澜。心态一平和,气定神闲,进退自如、左右逢源成了生活的常态,这样恬然平和的老境怎不令人羡慕?“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自然不限于静观,与外部世界动态的协合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做什么,不做什么,如何做;周围谁是朋友,谁是路人;谁可深交,谁只能敬远,全都了然于心。世态复杂、人情纷扰,周旋其间,日久年深,收获了丰富的经验,应对各种世务就不大会出现太过离谱的差池。
以上说的是老的好处,但是且慢高兴,《论语》中还有“老而不死是为贼”的骂詈。孔子发声一向和颜悦色,读《论语》中的“侍坐”,常为这位睿智的儒者容物的胸襟与气度所折服,这样恶狠狠的重话从他嘴里说出,确实令人惊讶。考查《论语》,知道挨骂那位的做派实在令人侧目,这才让平时温文尔雅、谈吐不俗的老先生真的动了气。不过孔子的这一骂,对后来人有莫大的帮助,不用费力就认识了许多与之对应的历史人物。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威福自专,被人斥为“汉贼”。据说此人少小顽劣,乡中前辈早就有老大做贼的判词。可见年高能否德劭要看年轻时的修为,生活中“守己不苟,待人无憾”(戴震语),自然是“渐老渐熟”,行事得体,面面俱到,处处受人敬重;与之相反,损人利己,一意放纵,言动失于检点,为老也必不尊,作恶更趋极端。《论语》中上面两种描述说出了现实中各类老人绝然不同的生活样貌,“世态已更千变尽”,人性本就是复杂的,行善与作恶只在一念之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孔子是古代的哲人,考虑问题当然懂得超越线性思维与两极思维的局限,在两种对立说法之外,先贤执两用中,对老还有柔性的、温馨的体认:“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一句听起来有浓浓的文化味,读《论语》,我们常常能看到此类审美含量极重的表述,对后人的思想则往往有极大的影响。“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将自己心仪的工作当作毕生的志业、生命的依托,忧也在斯,乐也在斯,心无旁骛,矢志不渝,如此充实、愉快的活法,能不让人心向往之?孔子的一生正如韩愈所说,“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处心有道,行己有方”,他历经艰难奔走道路,向各诸侯国当政者们宣扬他的以仁为核心的治国理念,其道不行,即退而著书立说、教授学生。其行藏出处一禀仁心,孔子的入世意识、身体力行的守持,适足以成为后世有志之士的楷模。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生踬蹶坎坷,孜孜矻矻,不经意间就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位通达的古人也是人,不免会有“不知老之将至”的感慨,因为心愿未了,对人世也便生出许多留恋,觉得生命可贵,不愿遽去。王羲之《兰亭集序》便有这样的描述:“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欣其所遇,暂得于己”何等曼妙的境界,知己同好在惠风和畅、鸟语花香的越中山野间切磋诗文、把酒言欢,这样惬意的相聚同庄子与蝶互变的逍遥可谓异曲而同工。推想读过《论语》《庄子》,深谙其中道理的王羲之遂将老和物我两忘的自由联系在了一起,珍爱生命也因此深入人心,成了中国文化的传统。在中国古代的达人雅士眼里,形而上的欣悦远胜于形而下的享受。杜甫《丹青引》“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对自己信从胜业的痴迷,居然到了不计贵贱、罔顾生死的地步。需要指出的是,《论语》中“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与“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或是孔子自己的体验,或是他在别人心目中一贯的形象,当事人都是孔子,考察他平日的为人,如他自己所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律己之严到达了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看来只有像他这样平日能守护仁心、修持极谨的高人雅士老了才能进入如此超凡脱俗、使人敬仰歆羡的境界。为了能像孔子那样在生命的尽头有一个圆满的落幕,世人也必要认真思考如何合理地规划自己的人生,早早地开始性行的修炼,头白后方可免去悔之晚矣的懊恼。谁不想有一个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生命结局?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感叹年华易逝、青春不再时确实满怀惆怅,但我们也不难读出其珍爱生命的赋意中欲有所为的秉持。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孔子人中俊杰,并不缺少踔厉奋发,死而后已的决心:愈是生命短暂,愈应让其发出耀眼的光彩。“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孔子在《论语》中已将自己自觉承担的人生责任表述得清清楚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先哲们一息尚存、奋斗不已的壮志豪情一直激励着他们身后欲有所为的志士仁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摇落深知宋玉悲”“白头吟望苦低垂”,“数分红色上黄叶,一瞬曙光成夕阳”。生命迟暮,让志存高远的古人耿耿于怀,忖度当事人发此感慨时的心态,必是一下浮现了许多未了的心愿并滋长起功业未建的不甘。“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走出政争阴影、回归生活常态的刘禹锡,晚年诗艺又有了令人欣喜的进步,因而对进入古稀之年的自己有更上层楼的期许。“老夫聊发少年狂”,性情豪迈的苏轼比刘禹锡更积极,对老的体认中居然融入了浪漫的激情——“谁道人生无再少,休将白发唱黄鸡”,发誓要将余生当作少年来过!这样的气概确实让人钦敬。是的,老了绝不能消极,更应该珍惜留给自己不多的光阴。“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在苏轼眼里,暮色自有吸引人、让人感发兴起的灿烂。含饴弄孙,固然可以娱老,消磨去最后的时光,但老当益壮,不泯雄心、不泯希冀,尽其所能,有所作为,不也能让短暂的生命有更长的延伸,活出更多的意义、更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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