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與攝位

作者：吴笑非

来源：“尊周書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七月廿六日辛未

          耶稣2023年9月10日

《箴膏肓》：“何休曰：‘古制，諸侯幼弱，天子命賢大夫輔相為政，無攝代之義。昔周公居攝，死不記崩。今隠公生稱侯，死稱薨，何因得為攝者？且公羊以為諸侯無攝。’箴曰：‘周公歸政，就臣位乃死，何得記崩？隠公見死於君位，不稱薨云何？且《公羊》宋穆公云：吾立乎此，攝也。以此言之，何得非左氏？’”

《發墨守》：“隠為攝位，周公為攝政，雖俱相幼君，攝政與攝位異也。”

案：稱攝與否，乃《春秋》紛紜，此處不表。而鄭康成既有攝政、攝位之辨，則不得不詳。鄭君《禮記注》主攝位，故《明堂位》注曰：“周公攝王位，以明堂之禮儀朝諸侯也。不於宗廟，辟王也。”“天子，周公也。”《文王世子》注曰：“代成王履阼階，攝王位，治天下也。”《尚書注》主攝政，故《大誥》“王若曰”：“王，謂攝也。周公居攝，命大事則權代王也。”《康誥》“乃洪大誥治”注：“洪，代也。言周公代成王誥。”《論語·微子》：“周有八士”，注：“周公相成王致太平時，四乳而生八子，皆有賢行，和氣之所致也。”案：所以齟齬者，或鄭君注《禮記》在黨錮中，注《書》《論語》在後。又或《禮記》本文主攝位，而《尚書》《中候》及伏生《大傳》，皆主攝政，則經書師說固有不同也。

二說之別，但在名分。主攝位者，知天子之權，亦不吝周公任之。主攝政者，雖通其權，不欲假名之及聖人也，故言之也隱，視周公如相，以冢宰攝王，又如後世代天子草詔者也。

主攝位者，必稱天子（王）之位，如《荀子·儒效》：“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斷。”《尸子》：“周公踐東宮，祀明堂，假為天子。”《韓非子·難二》：“周公旦假為天子七年。”《禮·明堂位》：“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文王世子》：“周公相，踐阼而治。抗世子法於伯禽，欲令成王之知父子君臣長幼之道也。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案：此雖不稱天子，而謂成王為世子，則周公在王位可知。《韓詩外傳》：“周公踐天子之位七年”“履天子之位，聽天下之政”“假天子之尊位七年”。《淮南子·齊俗》：“攝天子之位”，《氾論》：“履天子之籍。”

主攝政者，稱踐祚明堂之事，而避天子之名，如《史記·周本紀》：“周公乃攝行政，當國”，《魯世家》：“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案：代成王類《文王世子》，而又曰攝行政，則意在攝政，不在居位故也。《書序》：“周公相成王，將黜殷，作《大誥》。”《孔子家語·觀周篇》：“周公相成王，抱之負斧扆，南面以朝諸侯。”案：此亦重在相，亦未嘗代成王也。《尚書孔傳》解《大誥》“王若曰”：“周公稱成王命”，《康誥》：“周公稱成王命”，“使康叔為之，言王使我命其弟封。”

漢初尚書家蓋主攝政，故伏生《大傳》曰：“周公疾，曰：‘吾死，必葬於成周，示天下臣於成王也。’周公死，天乃雷雨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抜，國恐。王與大夫開金縢之書，執書以泣曰：‘周公勤勞王家，予幼人弗及知。’乃不葬於成周，而葬之於畢，示天下不敢臣。”“帝命周公踐阼，朱草暢生。”“周公輔幼主，不矜功則冥莢生。”案：此見周公以輔佐為美，而猶謹身後之名也。又曰：“卜洛邑，營成周，改正朔，立宗廟，序祭祀，易犧牲，制禮樂，一統天下，合和四海而致諸侯，皆莫不衣紳端冕，以奉祭祀者，太廟之中，繽乎其猶模繡也。天下諸侯之悉來進受命於周公，而退見文武之尸者，千七百七十三。諸侯皆莫不磬折玉音，金聲玉色。然後周公與升歌而弦文武。諸侯在廟中者，伋然淵其志，和其聲，愀然若復見文武之身，然後曰：嗟子乎，此盖吾先君文武之風也夫。”案：《明堂位》辟王也，故不在太廟而在明堂也。此在太廟而諸侯助祭，則以周公為冢宰，攝王於廟也。又《中候》曰：“周公旦即攝七年，鸞鳳見，蓂莢生，青龍銜甲，元龜背書。周公歸政於成王，太平制禮，鸞鳳見，有玄龜負圖出。周公援筆以時文寫之。周公攝政七年，制禮作樂。成王觀於洛，沈璧禮畢，王退，有玄龜青純蒼光，背甲刻書，上躋于壇，赤文成字。周公寫之。”《中候摘洛戒》：“若稽古周公旦，欽惟皇天，順踐祚即攝七年，鸞鳳見，蓂莢生，青龍銜甲，玄龍背書以上。周公踐祚理政，與天合志，萬序咸得，休氣充塞，藩侯陪位，羣公皆就立如舜。周公差應（差應，邪錯在後，聖人受神位，故近之）。至於日昃，榮光汨河（日覆也），青雲浮至，青雲仰，玄甲臨壇上，濟止圖滯（青龍臨仰之，使玄甲所以裹圖）。周公視，三公視（聖人，故先精明視）。其文言周世之事，五百之戒，與秦漢事。”案：《大傳》《中候》所寓周公受命，皆為成王也。

《逸周書·明堂》：“成王嗣，幼弱未能踐天子之位。周公攝政君天下，弭亂。六年而天下大治，乃會方國諸侯於宗周，大朝諸侯明堂之位，天子之位，負斧扆，南面立。”案：此雖曰天子之位，而重在成王未能，故攝之也。又《度邑》引武王曰：“乃今我兄弟相後”，《武儆》曰：“命詔周公旦立後嗣，屬小子誦”，案：此武王所託，欲效殷禮也，而周公故意在制禮，能無盤旋乎？

皮鹿門曰：“《論衡·書虚篇》：‘説《尚書》者曰：“周公居攝，帶天子之綬，戴天子之冠，負扆南面而朝諸侯。”’王充所引，即三家《尚書》説。然則史公云周公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作《大誥》，亦史臣推原周公本意而言。周公當時既權代王，不必言奉成王命也。周公攝王，見於《逸周書·明堂解》、《禮·明堂位》、《荀子》，兩漢今、古文家皆無異義。後人乃謂周公無攝王事，用王肅、僞孔謬説，以王爲成王，皆陋妄不足置辨。”

案：《論衡》之說《尚書》者，或時有之，而以為漢初三家，則鑿也。以《大傳》《中候》所主，康成注《尚書》所從，何邵公“輔相為政”之說，則周公攝政，由來尚矣，王子雍、孔傳，以從其流耳。至於今古之別，夏侯、歐陽之說，則不得而知也。

又王穆清無咎謂，攝位之別，改元一也，以君道終，無臣道，二也。故隱公四年公羊傳“謂隱公曰：百姓安子，諸侯說子，盍終為君矣？隱公曰：否。吾使脩塗裘，吾將老焉。”注：“塗裘者，邑名也。將老焉者，將辟桓，居之以自終也。故南面之君，勢不可復為臣，故云爾。”案無咎曰：魯隱公作為攝位之君，即使他沒有被桓公篡弒，提前反國給桓公，也不會北面為臣了。改元者，虞書正月上日，鄭注：“帝王易代，莫不改正建朔。堯正建丑，舜正建子。此時未改堯正，故云正月上日。即政[位]，乃改堯正，故云正月元日。”坤卦六五，黃裳元吉。鄭注：“如舜試天子，周公攝政。”案：故無咎以為周公攝政，為坤卦之尊，人臣之高致也，亦如舜試天子而堯仍在時也。案：《大傳》輯本載北齊魏収曰：“周公居攝，乃云一年救亂，似不稱元。”案：此古有此說。《大傳》亦曰：“文王受命，一年斷虞芮之訟”，案：然則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亦然乎？《易緯》云：“文王受命，改正朔，布王號於天下。”案：此史料僅存，輕重莫同然，不可深求也。然則文王之改不改，不變周公之未嘗改元，而欲葬周以全其臣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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