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
此人当着宋神宗的面,指着王安石的鼻子狂骂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赐稿
节选自 吴钩新书《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七月廿九日甲戌
耶稣2023年9月13日
(AI绘制宋神宗像)
宋神宗熙宁三年,有一个叫唐坰的大名府监当官,在“青苗法”备受攻击之时,向朝廷提了一个建议:“青苗不行,宜斩大臣异议者一二人。”竟然请诛韩琦,借此扫清变法路上的障碍。幸亏那是宋朝,如此极端的意见不可能为朝廷采纳,不过他刻意要表达出来的拥护变法的拳拳之心,显然已引起神宗与王安石的注意。于是这个唐坰获赐进士及第出身;次年八月,经御史台二把手邓绾举荐,任监察御史里行,之后又迁谏官。
谁也想不到,这个唐坰知谏院才半年时间,居然当面捅了王安石一刀。
林希《野史》对这件事有十分详细的描述:熙宁五年八月廿六日,百官赴垂拱殿早朝,向神宗行礼后告退,再分班上殿奏事。第一班上殿的是两府执政大臣,他们刚欲奏事,谏官唐坰突然扣殿陛,称有重大事情需面圣奏告。从来没有一名官员会这么突然越次请对,所以殿中大臣皆惊诧,神宗也一脸愕然,遣閤门使告谕唐坰,他日再请对。
唐坰不肯,坚请上殿。神宗指示:等会与大臣议事毕,至后殿入对。唐坰却说:“臣所言者,请与大臣面辨。”神宗让閤门使再三传谕,唐坰伏地不起,坚请现在就上殿。神宗无奈,只好准许他入殿。
唐坰行走御座前,徐徐从袖中抽出一卷文轴,从容展开,正欲进读,神宗说:“疏留此,卿姑退。”
唐坰说:“臣所言皆大臣不法,请对陛下一一陈之。”于是搢笏展疏,目视王安石,朗声说:“王安石近御座前听札子。”
唐坰的这个架势将王安石搞懵了,一时回不过神来,迟迟不肯走上前。
唐坰斥责道:“陛下前犹敢如此倨慢,在外可知。”
王安石悚然,往前踏出数步。
唐坰这才大声宣读札子,内容全是对王安石及新法的严厉抨击,罗列了王安石的罪状六十余条,其大略为:“(王)安石专作祸福,(曾)布等表里擅权,倾震中外,引用亲党,以及阿谀无行小人,布在要地,为己耳目,天下但知惮安石威权,不知有陛下。新法烦苛,刻剥万端,天下困苦,即将危亡。今大臣外则韩琦,内则文彦博、冯京等,明知如此,惮安石不敢言。陛下深居九重,无由得知。王珪备位政府,曲事安石,无异厮仆。”
唐坰读到这里,盯着王珪看。王珪“惭惧,俛首退缩”。
(唐坰的毒舌,堪比《九品芝麻官》里的包龙星)
唐坰继续读下去:“元绛(时任权知开封府)、薛向(时任三司使)典领省府,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台官张商英等弹奏,未尝言及安石党,此乃安石鹰犬,非陛下耳目也。”每念完王安石的一条罪状,即指着王安石说:“请陛下宣谕安石,臣所言虚耶,实耶?”
神宗多次出言制止,唐坰却“慷慨自若,略不退慑”。殿中侍臣、卫士皆“相顾失色”,如此勇猛的谏官,如此火爆的场面,他们之前何曾见过?
唐坰读毕札子,又指着御座,对神宗说:“陛下即不听臣言,不得久居此座。”说罢,再拜而出。
退至殿庐,见到御史中丞邓绾,唐坰作揖行礼,说:“某蒙公荐引,不敢负德。”上马出内东门,扬长而去,至永宁院待罪。
看着唐坰离去的背景,垂拱殿内君臣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半晌,神宗才顾左右问:“坰何乃敢尔?”
王安石说:“此小儿风狂,又为小人所使,不足怪也。”
神宗又问王安石:“坰何故如此?”
王安石说:“臣待罪执政岁久,无所补助,数致人言。比已尝乞避位,未蒙许可,若臣不获辞,紊烦圣听,未有穷已。”
神宗说:“此皆朕不能调一天下,辨察小人,故致此,卿何足以此介意!朕以卿为无欲,专以生民为意,故委任卿。坰小人,何故如此,此必有说。”神宗认为背后必定有什么人教唆唐坰。
那么,为什么一贯支持变法的唐坰会突然翻脸,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攻击王安石呢?宋人有各种说法。
按林希《野史》,唐坰“少年轻狷无行”,本来就是一个轻狂之徒,就任谏职后,见邓绾等人“碌碌如庸奴”,心里很是瞧不起,欲自立名字,打响名头,所以自三月入谏院至秋,连上二十余疏论时事,但他所言却得不到神宗与王安石的响应,这才决意在大殿上当面责斥王安石。
唐坰的勇莽作派,与唐门的家风传承也不无关系。唐家三代担任言职,均以敢言著称,唐坰的祖父唐肃、父亲唐询、叔父唐介、兄长唐淑问,再加上唐坰本人,人称唐门“五豸”。豸,即獬豸,神话中的神兽,相传它“能知曲直,性识有罪”,因此,古人习惯将司法官、台谏官比喻为獬豸。
昔日,唐介任御史,为抗议仁宗擢任张贵妃之叔张尧佐为宣徽使、节度使,鼓动全台御史上殿找仁宗理论,不获批准,便转而上疏抨击宰相文彦博:“昨除张尧佐宣徽、节度使,臣累论奏,面奉德音,谓是中书进拟,以此知非陛下本意。盖彦博奸谋迎合,显用尧佐,阴结贵妃,外陷陛下有私于后宫之名,内实自为谋身之计。”仁宗见唐介把张贵妃拖入朝堂纷争,大怒,将唐介的奏疏掷在地上,大叫要贬窜唐介。唐介从容拾起奏疏,朗声读毕,说:“臣忠义愤激,虽鼎镬不避,敢辞贬窜。”还质问文彦博:“彦博宜自省,即有之,不可隐于上前。”
(AI绘制宋仁宗像)
唐介之举尽管激怒了仁宗,却一举成名,誉满天下。唐坰面斥王安石,很难说没有受唐介昔日壮举的激励。
还有一个原因:唐坰本为王安石一手提拔,但后来王安石发现此人实在过于“轻脱”,不堪重用,跟神宗说:“坰别无用处。”很可能这句话泄漏出去,让唐坰听到了,唐坰因而对王安石由敬生恨。神宗便是这么怀疑的,他问王安石:“卿曾言坰别无用处,或缘此言泄漏否?”冯京却插话说:“臣素曾奏唐坰轻脱,不可用。”言外之意,我也讲过唐坰“轻脱,不可用”,为什么他没有攻击我?暗示问题还是出在王安石身上。
后来王安石了解到,唐坰是受人诳惑才突然妄发的——有人将王安石欲调走唐坰的信息故意泄露出去,激怒唐坰,这个诳惑唐坰的人,正是冯京。
而按另一份宋人笔记,唐坰是受了算卦先生费孝先的蛊惑。费孝先给唐坰作卦影:“画一人,衣金紫,持弓箭,射落一鸡。”唐坰看了很高兴,说:“持弓者我也,王丞相生于辛酉,即鸡也。必因我射而去位,则我亦从而贵矣。”次日即上殿弹劾王安石。
唐坰折辱大臣,被处分是免不了的。据称唐坰上殿之前,向前宰相曾公亮借了三百贯钱——曾公亮是唐坰的姨丈,熙宁五年六月刚致仕,居京养老,唐坰自谓此番面折大臣,必会诛窜,便找姨丈借钱,留给妻儿,并留书与妻子诀别:“且死,即以是为生。”看来他是抱着赴死之心弹劾王安石的。
那么唐坰将会受到什么处罚呢?
八月廿七日,中书向神宗进呈对唐坰的处分意见:贬唐坰为潮州别驾,韶州安置。安置,指押送某地,监视居住,具有刑事处罚的性质。不过王安石说:“坰素狂,不足深责。”又说:“黜谏官非美事,止令还故官。”在获王安石提携之前,唐坰的职务是监大名府仓草场,“令还故官”即贬为监当官,属于行政处分。
于是八月廿八日,神宗下诏:“坰越次以前,率尔求对,妄肆诬诋,邻于猖狂,殆必设奇诡以沽直,矫经常而骇俗,非所以称朕奖擢责任之意,可责授评事、监广州军资库。其论宰臣王安石疏留中。”野史说,唐坰闻诏,长叹一声:“射落之鸡,乃我也。”
唐坰因抨击大臣而被贬谪,这可把曾公亮急坏了——他非常后悔将钱借给了唐坰,赶紧叫人到唐家讨债,“督索甚急,尽得而后已”。
倒是邓绾颇讲义气,上书替唐坰求情,并自劾:“臣初但见坰文雅,推荐之,今朝廷将远行窜谪,乃臣荐举之罪,不足深责,坰清贫累重,乞圣慈宽矜之,置近地。臣荐举不当之罪,以示中外。”神宗诏给邓绾放罪。
神宗虽然贬黜了唐坰,却未深怒。而且,神宗对唐坰的勇气还是很佩服的,他问奏事的薛向:“昨日唐坰所言,卿知之否?”薛向说:“臣不知其详。”神宗感叹说:“昨日前殿是何火色!”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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