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灾害书写中的生态学思想
作者:周勤勤(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哲学院执行院长、编审)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九月初九日甲寅
耶稣2023年10月23日
中国文明史中有绵延数千年的“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的存在智慧,这源于“我国灾害之多,罕有其匹”的历史。《左传》从公元前722年到公元前468年间,仅记载两次丰年,但灾害记载却达114次。《左传》不只是为记录灾害而书写灾害,更重要的是通过对灾害的书写,引发后人对“人、社会、自然”三者关系的思考。因而,《左传》对灾害的书写,呈现出较为系统的“共生共存”的生态文化思想。
人与自然共生的思想
怀特海在《科学与近代世界》中揭示了工业社会进程中人与自然的敌对关系,直接的动力机制是物质幸福无限论和自然资源无限论的观念,但根源却是人类狂妄地淡忘了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但在古代中国,人与天调、天人相生的共同体思想早已得到明显确立。《左传》通过对灾害的书写阐发了人与自然共生的思想。
据《左传》成公六年(以下只写卷名)记载,晋人计划迁都,众大臣皆主张将都城迁入郇、瑕二氏居住的地方,理由是那里的封地肥沃富饶,又靠近盐池,有充沛的资源可供开发和利用,这既对邦国有利,更能让国君享乐。唯有新中军将兼仆大夫韩献子反对,其理由有二:一是迁都的目的,不是有利于开采资源,更不是满足国君的享乐,而是要有利于自然资源的保护,实现人居环境与自然环境的共生。因为环境的生生、自然的丰盈,才是邦国长治久安的土壤;二是要有利于引导和教化国民利用厚生,因为“国饶,则民骄佚。近宝,公室乃贫”。最后,晋景公采纳了韩献子的建议而迁都新田,因为韩献子人与自然共生的思想得到晋景公的认同。
昭公六年,楚公子弃疾出使晋国,路经郑地。郑之三卿子皮、子产、子太叔,伴随郑简公在柤地慰劳弃疾,三人都断言弃疾必将成为楚王,依据有二:其一,弃疾懂礼仪;其二,更为根本的是,弃疾强力推行“禁刍牧采樵,不入田,不樵树,不采刈,不抽屋,不强丐。誓曰:有犯命者,君子废,小人降”的政令,严格规定采伐要有时、有度。在自然资源并不匮乏的春秋,弃疾的如此政令,不能简单地用保护自然资源的观念来解释,而是从根本上体现了人与自然共生的思想。
人与自然共生,不独是弃疾等贤者才有的思想,应该是春秋时代比较普遍的思想。昭公十六年,郑国三大夫因祈雨而砍伐树林,因为这种行为破坏了天地相生和人与天调的存在生境,以及人与自然共生的存在根基,所以被斥为“其罪大矣”。
通过《左传》对灾害的书写,可以感受到春秋时期人与自然共生的思想实际上已深入人心。“故春搜、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隐公五年)虽然狩猎这种娱乐方式自古就有且难以取消,但一定要有时、有度,因为这是地球上生物生息繁殖的保障,而生物不息,是人与自然共生的前提。
邦难互济的共生思想
在《左传》的灾害书写中,共生思想不仅体现在人与自然关系的维度,也体现为人与人、人与邦、邦与邦之间的共生。这种共生思想集中体现在赈灾、援灾方面。
秋,宋大水。公使吊焉。(庄公十一年)
夏,归粟于蔡,以周亟,矜无资。(定公五年)
宋国发生洪灾,鲁庄公派使者去吊灾,反映了春秋时代邦国之间“贺福吊灾”的外交礼仪。这种“以吊礼哀祸灾”的礼节背后,是大家共同生存于同一片土地上,灾福共生。正是基于这一质朴的共生思想,当蔡国被楚国包围,民人处于饥困状态时,鲁国才为之输送粮食,以周济蔡之急难。这种吊灾济难还被上升到礼的层面,形成一种制度:“冬,饥。臧孙辰告籴于齐,礼也。”(庄公二十八年)“周监于二代”之“礼”,实际上是天子共主为诸侯邦国制定的一套共守的规范制度。赈灾、济灾被纳入礼的范畴,或者说将邦与邦之间赈灾、济灾纳入礼的范畴予以考量,从另一个维度上体现了《左传》灾害书写中的共生思想。邦与邦之间赈灾、济灾合乎礼仪,表明:第一,一国发生灾难,向邻国告籴,是合国礼的;第二,向他国吊灾慰问,是合国礼的;第三,他国告籴,予以赈济,是合国礼的。此“三合礼”揭示出一种超越地域、超越时空的共生思想。春秋时代,人们已经认识到,不同的邦国不仅在文化、文明、血缘上是天下一家,而且每个邦国都存在于地域共同体中。因而,一邦有难,应该众邦相援。这种华夏共生共存的精神,源于人与自然共生的思想。
限度和节制的共生思想
七年春二月己亥,焚咸丘。(桓公七年)
桓公七年,鲁桓公为便于围猎,放火焚烧咸丘,逼迫野兽外逃。《左传》记录此事,意在批评鲁桓公违反狩猎的“时”“度”原则,展示人的任性的自由带来的灾难和危机。鲁定公元年春周历正月初七,晋大夫魏舒在狄泉会合诸侯的大夫,主持为周天子筑城事宜,但他却将差事交给韩简子和原寿过,自己跑去打猎,并为获取猎物而焚烧草木。任性的自由,之所以容易在人身上泛滥,是因为人自身往往缺乏节制的意识和品质,缺乏人与自然共生的限度生存思想和精神。正是这种缺乏,才引来《左传》的特别关注,书此事入史,以警示后人引以为鉴。
人与自然共生的思想,落实到行为上,就是节制和限度。而节制和限度之于邦国治理,必落实为两个基本方面,即整理田制和军训。前者的基本任务是“书土田,度山林,鸠薮泽,辨京陵,表淳卤,数疆潦,规偃猪,町原防,牧隰皋,井衍沃,量入修赋”;后者的基本任务是“庀赋,数甲兵”和“赋车籍马,赋车兵、徒卒、甲楯之数”(襄公二十五年),并以制度的方式固定下来,有序执行和维护。《左传》认为,邦国治理要真正做到有节制和有限度,关键在邦君。邦君要具备很强的节制能力和限度生存品质,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邦君应具备明真假、辨善恶、知美丑的能力,这种能力源于人与自然共生思想的滋养和觉醒;二是邦君应具备很强的内自省能力。内自省意识不仅是节制和限度生存的心理动力,也是节制和限度生存的主体保障。不管是邦君还是人臣,抑或个体生存者,内自省意识和能力生成的原动力机制,即共生共存思想。
崇天遵道守律的共生思想
节制和限度的共生思想在春秋时期形成。《左传》记载叔向与晏子谈论齐晋邦国兴衰,意在揭示邦国兴衰与人君是否节制和有度息息相关。邦君对权力的无节制,必然带动财富占有和挥霍的无限度;宫室骄奢淫逸盛行,必然将国家引向无节制的征伐和资源掠夺,最终造成国力衰退,百姓疲惫,饿殍遍野,民人怨恨。资源耗竭、环境破坏,唤醒了中国古人的节制意识和限度思想,进而促发崇天遵道守律思想的产生。
崇天遵道守律思想通过“礼”得到系统的表达。昭公二十五年,子大叔与赵简子论礼,将作为规训体系的“礼”,上升到其存在论依据层面来认知,指出人间必循之礼的本质,是“天地之经”。所谓“天地之经”,实指天与地共生运行的规律、律法或道。人间循其礼,实是崇(或曰“畏”)天遵道守律,所以礼的本质是自然律令和天道法则。基于崇天遵道守律的共生思想,子大叔与和医论“礼”,从单纯地解释自然灾害转移到人类的健康与疾病的生变关系,天地生生被具体地表述为六气的阴阳互动和协调,“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成灾”(昭公元年);具体到人的身体,过则为疾。因而,礼成为“人、社会、自然”共生共存的生生之序,遵礼守礼行礼的生存本质,就是天地共生,人与天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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