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仪礼》校勘的返本与开新
作者:彭林(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兼任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十月初四日戊寅
耶稣2023年11月16日
孔子晚年删述的《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是中国学术文化的渊薮,其中的《礼》,西汉称“士礼”或“礼经”,魏晋以后称《仪礼》,乃是礼的本经,该书所记冠婚丧祭、飨射聘觐等礼,皆为周代的典礼仪式,共十七篇,内容涉及古代宫室、车旗、服饰、饮食、丧葬、礼器、乐器之制,及其形制、组合方式等,堪称周代社会生活的长卷,其价值之高自不待言。
始料未及的是,《仪礼》的传承,迭经坎坷,屡遭排斥与冷遇,传习者寥若晨星。至清初,《仪礼》文本已是百孔千疮,讹脱衍倒,触目皆是,处于濒临灭绝之境。更令人惊讶的是,经由清人校勘,不仅《仪礼》文本焕然一新,返归旧貌,而且借此催生诸多新的学术领域,推动了学术研究的总体繁荣。
《仪礼》校勘缘何艰辛?
《仪礼》文古义奥,又为名物度数之学,所记彝、簠、簋、觥、觯、斝、盉、匜等礼器,“行于今者盖寡”;诸多仪式于后世已“无所用”,故虽如韩愈之好古,亦慨叹“《仪礼》难读”。唯其如此,《仪礼》在社会上备受冷落,《礼记》却是广受欢迎。唐人撰《五经正义》,便直接用《礼记》替代了《仪礼》的地位,《仪礼》遂被边缘化。《礼记》原本是《礼经》的“记”,类似后世的“辅导材料”,是依附于《礼经》而传的。如今附庸蔚为大国,两者地位彻底翻转。
北宋熙宁年间,王安石改革科举考试,决定废罢《仪礼》。古时科举分房阅卷,自此至清,再无《仪礼》之房,《仪礼》的地位一落千丈。科举考试科目犹如指挥棒,《仪礼》不在考试科目中,则举国读书人几乎都不再传习此书,其学日衰。
传统的《十三经注疏》,坊间依然在刻印,而各经的校对,书商的用心完全不同。《仪礼》错字满纸,如“尝”误作“常”,“序”误作“席”,“埽”误作“歸”之类触目皆是。《乡射礼》“宾与大夫坐反奠于其所”,脱“坐”字;《既夕》“众主人东即位”,脱“主”字;《有司彻》“受爵酌献侑侑拜受三献北面答拜”,此十四字误重;甚有整句话脱漏而无人发现者,如此等等,已到难以通读的地步。
《仪礼》繁难,不易卒读,当初尚有完本在,而学者已多视为畏途。如今文本断烂如此,可供查核的资料少之又少,要想恢复《仪礼》原貌,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首开以唐石经校勘《仪礼》
清代首开《仪礼》校勘的学者是顾炎武,使用的校本是开成石经,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事。雕版印刷始于唐代,用于刻佛经、历书与药方。儒家经典则靠传抄,文本互歧,在所难免。唐文宗为了给社会提供标准的文本,按照汉代刻《熹平石经》先例,将《九经》“勒石于太学,永代作则”,此即“开成石经”。据《五代会要》,雕版印行儒家经籍,始于后唐长兴三年(932),乃是按开成石经的文本“句度而成”,一字一句,移录到版本之上。
开成石经的雕刻,政府非常重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是中国经学史上的重要事件。不无奇怪的是,学界对此漠不关心,“石经立后数十年,名儒皆不窥之,以为芜累甚矣”。其后数百年依然如此,欧阳修《集古录》、朱熹《仪礼经传通解》等都不提及唐石经。
康熙二年(1663),客居西安的顾炎武,“见唐石壁九经,复得旧时摹本读之”(《九经误字序》),而以开成石经校明北监本《十三经》,乃知《仪礼》“讹脱犹甚于诸经”。顾炎武意识到,开成石经是后世雕版经籍的“祖本”,保存了儒家经典最本真的面貌,学术价值极高。其后,张尔岐的《仪礼监本正误》,以石经正监本讹误及经文误细书、注文误大字混入经文等,几达200处。彭元瑞《石经考文提要》,以石经校正《仪礼》,纠错约160字。严可均《唐石经校文》,以石经参正《仪礼》者,多至352处。如此等等,传世《仪礼》文本中的大量讹误,由此纠正。
顾炎武的卓识,超迈前儒,一举廓清了学界对石经的认识。严可均称之为“古本之终,今本之祖”,“此天地间经本最完最旧者”;丁溶云:后世版本,“句皆石经之句,字皆石经之字,读经而不读石经,饮水而忘其源”;成为清人通识。凡校群经者,无不先取正于石经,而以《仪礼》得益于石经者为最。
石经学的勃兴
顾炎武对石经的关注,引发了石经研究的热潮,取得许多意想不到的成果。严可均用八个月的时间,勘查石经的拓本与刻石,发现诸多磨改、旁增的痕迹,字体亦不同,而知石本屡经改动。严氏稽考《旧唐书》《册府元龟》等文献,确定石经文字杂出四人之手:先由郑覃等勘定刻石的文本;开雕后,由覆定五经字体官唐玄度校改;其后,韩泉奉旨详校经文;僖宗乾符年间,又由张自牧重加勘定。磨改之迹,一一皆在。这一发现,令人耳目一新。
而据朱彝尊的研究,石经还经过两次补刻:天祐元年(904),韩建筑造新城时,“六经石本委弃于野”。至五代朱梁时,刘鄩守长安城,将石经移至城内唐尚书省之西隅。因石经残泐颇多,故朱梁时期曾加重刻,这是第一次。明嘉靖乙卯年(1555),关中大地震,石经复多断损。万历戊子,生员王尧惠等按旧文集其阙字,别刻小字于石,立于碑旁。这是第二次。两次补刻文字,前人闻所未闻。
冯登府等则对石经的拓本做了研究。唐石经总114石、228面,碑石高峻,篇幅浩繁,不易阅读,嘉靖乙卯曾前有摹本,忠于旧貌,然已绝迹。清通行拓本为装潢本,乃是裱匠取村塾中的《九经》本,嵌入王氏补字,王氏补字多谬,原本别刻于小石,现尽数嵌入,冒充完拓,欺蒙世人。顾炎武所据石本正是装潢本,所指讹字,多为王氏所补,石经本身并不误。陈鳣讥顾氏受王尧惠之欺,“是虽校犹不校也”,不为无稽。
上述种种,使“石经学”成为新兴的学科,各种磨改补刻、补刻的文字得以与石经原刻清晰区别,这对于经典校勘的进一步深入,意义重大。
乾隆中,阮元任石经校勘官,为校《仪礼》上石,曾对唐石经磨改补刻之迹再加考察,创获颇丰。如《士昏礼》,全篇“成”字皆缺末笔,阮云此为朱梁避太祖父诚之讳,故推定此卷全为朱梁重刻。又如《丧服经传》之篇题,诸本多作“丧服”,无“经传”二字;是非殊难遽断。阮元指出,石经开成初刻、《释文》皆作“丧服经传”,乾符改刻始磨去“经传”二字,今痕迹犹在;原因是小题“子夏传”与大题重复,故篇名本作“丧服经传”。又如《既夕礼》“摈者出请”,补字石本无“出”而有“须”字。阮云:“石经每行十字,此虽残阙,而‘摈者出请’四字尚存可辨。明人补字,脱一出字,重衍一须字。”至确。
可知凡磨改、重刻、补刻处,每每易误。清人明识于此,再审以字体、行格,屡收奇效,致讹之由,无可隐遁。
版本学的发皇
校勘之役离不开版本,底本与对校本的年代越早、校刻越精,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清人搜求善本的热情非前贤所能比肩。其中,著名版本学家黄丕烈的成绩足以骄人于世,其所得宋椠《仪礼》宋本单注、单疏各一:
一是嘉定状元王敬铭旧藏《仪礼郑氏注》17卷,每半页8行,行17字,未记刊刻地,然卷末双行记经字数,书末又总记经注字数,为宋版旧式。张淳《仪礼识误》校语所引,有南宋严州本十余条。顾广圻以此本与之对勘,发现无一不合,故判定为严州本。黄丕烈则定为宋严州单注本,但为张淳未见未订之本。
二是《仪礼疏》一部,原本为50卷,与清代通行之42卷有别,今残存44卷,缺6卷,但首尾完具,至为难得。此书不录经注,仅有贾公彦疏,当即单疏本。顾广圻以此本与通行本《仪礼注疏》对校,“凡正讹补脱,去衍乙错,无虑数千百处,神明焕然,为之改观”;黄丕烈盛称其为“于宋椠书籍中为奇中之奇、宝中之宝”。
黄丕烈之外,清人访得的善本亦不在少数,最著名的是嘉靖时东吴徐氏翻刻的宋本《仪礼》。此书久逸,至清复出,行格与严本同,每卷末所记经注字数大多与严本同,仅四卷略有出入。全书“敬”字皆阙笔,陈鳣疑其为宋仁宗天圣以前的刻本,年代尚早于严本,弥足珍贵。《仪礼识误》所引严本十余条,验之徐氏本多不误,甚至有众本皆非而徐本独是者,足见徐本犹胜严本一筹。
上述善本的发现,使《仪礼》校本的质量急起直追,其影响不可等闲视之。常熟汲古阁毛氏曾以十数年之力刻《十三经》,用力不可谓不勤,务求成为善本,而学界评价不高。其后,张敦仁刻《仪礼注疏》,摆脱明本,彻底翻新,将宋代佳刻严州本与景德官疏本萃刻为一体,学界号为善本。卢文弨点评其中缘由道:毛氏以万历监刻为底本,讹误校不胜校,不能尽扫落叶,故难成善本,而张敦仁“以宋本易帜,而精校焉孰雠焉,此其所以善也”(《合刻仪礼注疏跋》)。善本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经典释文》研究别开生面
《经典释文》(以下简称《释文》),隋陆德明撰,此书“所采汉魏六朝音切凡二百六十余家,又兼载诸儒之训诂,证各本之异同,后来得以考见古义者,注疏之外,惟赖此书之存”,人称“六朝以前经文之渊海”。全书共30卷,其中《仪礼音义》一卷,所注词目约300条,唐以前部分《仪礼》字形及音义见存于此。
最早用《释文》校《仪礼》者为南宋张淳。张氏将《仪礼音义》逐条验之《仪礼》,发现多有不合。如《士昏礼》“受笲腶脩升”,“腶”《释文》作“段”,开成石经亦作“段”,张氏订作“段”。再如《士丧礼》郑注“将县重者也”,《释文》释“重”字云:“于重同。”是“重”字前有“于”字。案诸文意,有“于”字为“安”,张氏遂据补“于”字。凡此,皆是张氏卓识。
然而,《释文》价值虽高,但问题不少,不可株守于此。清人研究的结果表明,通行的《释文》经过宋人臆改,并非原本。众所周知,经典传抄,来源不一,《仪礼》即有多种传本,陆德明与贾公彦所见《仪礼》文本必然有差异。宋人不假思索,遂妄加窜改,“非强彼以就此,即强此以就彼”。再者,六朝音切,舌上与舌头、轻唇与重唇不分,《释文》音释亦多如此,宋人多疑其不谐而妄改,致失原书之真。
清人超迈宋人处,首先是对《释文》文本下足功夫,夯实基础。清初行世的《释文》,为明末叶林宗的钞本,乃据钱谦益绛云楼藏宋本迻写而来,文字多有脱误,亟须考订。徐乾学曾将叶钞校订后刊印,是为通志堂本。乾隆末年,卢文弨手校重刻叶钞本,是为抱经堂本。此外,惠栋、段玉裁、臧镛堂、顾广圻、孙星衍、袁廷梼、陈奂、王筠等,或据叶钞细为雠校,或案宋刻经传再加刊正,令《释文》文本与宋人所据不可同日而语。
清人在厘正《释文》文本的同时,还发现诸多新问题,正俗字即是其一。六朝人好用俗字。如饭,古音反,读如变,与卞音近,俗作飰。又如《士冠礼》“徹筮席”,徹,《释文》作撤。案《说文》“有徹无撤,撤去之徹,古皆作徹,不从手,撤为俗字”。诸如此类,陆德明多不能辨,而以俗字为正字,张淳则沿袭其误。
隋唐学者于字形异同多不深究,陆德明亦然,如《聘礼》经注,“铏凡六见”,《释文》均作“钘”,二字虽同音刑,然绝非一字。据《说文》,前者为祭器名,后者乃乐器名。《礼记》间有二字混用,乃同音假借,本字仍当作“铏”。凡此种种,清代文字学勃兴,学者治学无不根基于《说文》,故能逐一审夺,还归于正。
校勘成为专门之学
古人读书,先求诸校勘,有“书不校不读”之说。校勘学起源甚早,至清而成专门之学。清人校勘古代文献,有举国之势,经史子集,靡有勿届。《仪礼》讹误百出,校勘最为不易,而清人居然翻新为完帙,堪称典范。
校勘之术,陈垣先生《元典章校补释例》归纳为对校、本校、他校、理校四种。清人稔熟于此,而以理校所得最为突出,顾广圻云:“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险者亦此法”(《仪礼疏五十卷(宋刊本)跋》),每遇词句不伦,而无古本可正;或数本互异,无所适从;或诸本尽同,众口一辞,而义有难安之处;则出以理校,而屡收奇效。兹略举数例。
其一,由注疏而正经注之误。《仪礼》经文,时有郑注窜入,因各本皆同,不易察觉。顾广圻说:“《仪礼》一经,文字特多讹舛,深于此学者,每读注而得经之误,又读疏而得注之误。”(《仪礼疏五十卷(宋刊本)跋》)如《士虞礼》:“尸左执爵,右取肝,擩盐,振祭。”石经及各本皆同,似无可置喙。然此语郑注:“取肝,右手也。”可见经文无“右”字,否则郑氏何必加注?王引之断言“右”字为后人所加,因郑注而窜入正文,当删。再如《士冠礼》“赞者盥于洗西,升,立于房中”,石经及各本均同。然贾疏说:“盥于洗西无正文。”郑注:“盥于水西,由宾阶升也。”揆诸文意,原经当作“赞者盥、升,立于房中”。浦镗、朱大韶认为,郑注“于洗西”意在补明经义,其后被讹入经文,至确。
其二,由名物制度而考见经注之误。《士丧礼》“死于适室”,郑注:“疾时处北墉下。”“墉”,各本同,唯毛本作“牖”。“向墐户”,毛传“向,北出牖也”,此为庶人之室,故有北出之牖,而《士丧礼》所记为宗庙正寝之室,不可混同。《郊特牲》云“薄社北牖”,薄社为亡国之社;“北牖”,孙希旦说:“塞其三面,惟开北牖,使其阴方偏明,所以为通其阴而绝其阳也。阳主生而阴主杀,亡国之社如此”(《仪礼集解》),是亡国之社得有北牖。《丧大记》云“寝东首于北牖下”,牖为误字,当从或本作墉。胡氏遍引文献所记宫室之制,皆前堂后室,“惟室南有牖,北无牖。室内止有一牖,故言牖下,即知其处,不必分别南北”。士大夫以上皆如此(《仪礼正义》),故断定毛本作“牖”为非,至确。
其三,以全书通例校定经文。《特牲馈食礼》:“肝从,左执爵,取肝擩于盐,坐振祭,哜之。”吴澄说:“上文云‘坐捝手’,至此尚未兴,不当复言坐。”(《仪礼考注》)疑“坐”字为衍文。然褚寅亮综合考察《少牢馈食礼》《少仪》等篇的有关仪节,而知古礼就俎取祭品必兴;祭毕,将所祭之物返于俎亦必兴,惟祭时坐。故此文“取肝擩于盐”,必已兴起,“经言坐祭,正见其兴而起也”(《仪礼管见》)。可见,坐字不衍。
综上可知,清人校勘,善于贯通全书,把握义例,绝不就字论字,故虽无古本可参,所校仍坚不可移。此外,注重注疏与经注之验合,务求字字落实,读书之精细,令人钦佩。
清人的《仪礼》校勘,是文献学史上著名的难题,也是成功的范例。清人为求得《仪礼》文本的原貌,而托诸校勘,为此而殚精竭虑,将触角伸向各个方向,动用各种资源为《仪礼》文字的返本归正所用,由此而催生了石经学、版本学、《释文》学、校勘学等学科,不仅为校定《仪礼》文本作出了重大贡献,而且推动了有清一代学术的繁荣,功莫大焉。如何在返本中拓展与深化学术研究,开创新局,足启后人深思。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