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易》学源流考述
作者:李朝正(四川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来源:《社会科学研究》1990年05期
《易》学是巴蜀古代文化的重要内容。据历史记载,蜀人读《易》、授《易》、解《易》特别用心、用力。《周易》虽是中国古代一部卜筮之书,但相当广泛地展现了中国古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伦理道德、生活方式、古民习俗、心理结构等多方面的内容,并且成为儒道、释、墨、法、名、阴阳各家思想体系的本源、基础。纵然如此,二千多年来仍有人认为谁都没有弄清楚《周易》的真象,“究竟《易经》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还没有人弄清楚过。我曾否定了古往今来所有研究《易经》的人的议论,但我并没说,破了以后,巳经有所立了。”这话从积极方面看是对的,就是要有破有立,而更重要的方面是立,这便是从事《易》学研究的学者面临的新任务。
巴蜀《易》学在经学史上曾有过灿烂辉煌的时代,也有过衰落和销声匿迹的时代。追本溯源,《易》学是巴蜀文化的源头之一,从《易》学的兴衰际遇,可以看出巴蜀文化的发展轨迹。衡量一个时代、一个地区的文化成就、学术地位,常常以其代表人物的水平为标志,《易》学之所以成为巴蜀文化的标志,亦同此理。为此,笔者即以从巴蜀的《易》学源流纵向探索开始。
春秋至秦汉——巴蜀《易》学发韧
古代巴蜀人物中最早接触、阅读、钻研《易经》的是商瞿(公元前522——?),字子木。据《大清一统志》、《四川通志》均称四川双流人。《汉书•儒林传》云;“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显然,蜀人接触《易经》,听孔子讲授《易经》是在春秋时代。明人丰坊在《易辨》一书中也说:"此书以孔子授《易》于商瞿,文言诸传凡何谓也,皆以为商瞿问辞,子曰以下皆瞿录夫子之答辞。”由此可知,孔子授《易经》于商瞿,商瞿录孔子答辞,而后成为孔子对《易经》的原始的见解,后人有孔子解《易》之说,盖本于此。
秦灭汉兴,《易》学受到特别重视。秦始皇有"焚书坑儒”的措举,秦汉禁学,《易经》独不毁不禁。汉代初年,不少人皆以通《易》、解《易》、治《易》而至高官显位。自汉以来就有《易》学专家,最早首称施睡、孟喜、梁丘贺三人最为出名。汉学师承,各有门人弟子,于是施家有张(禹)、彭(宣)之学;孟家有赵宾之学;梁丘贺有士孙、邓(彭祖)、衡(咸)之学。三家之中,各宗门户,孟喜从田王孙受易,“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之书,独传喜。”赵宾就是巴蜀人,初好小数书,及长专门治力于《易》学,饰《易》文,认为“箕子明夷,阴阳气亡箕子,箕子者万物方萎滋也。”后来颜师古作《汉书》注,对此作了诠释。赵宾对《周易》的"箕子明夷”及气候、阴阳变化的阐发,持论巧慧,《易》家不能难,只得以“非古法”相诘责。因为赵宾是孟喜的门生,孟喜之名远在施缝、梁丘贺之上。后赵宾殁世,莫能持其说。
迨至西汉,扬雄(公元前53—公元11年)蜀郡成都人,淡于势利,欲求以文章成名于世,好古乐道,“非圣贤之书不好也”。又断言"六经之大莫如《易》”;"传莫大于《论语》";“史篇莫善于《仓颉》”。(同前)从此,《周易》便列为六经之首。扬雄提出的这些理论,刘歆、范浚不仅表示赞同,而且特别敬重,桓谭更是崇拜之极,以为绝伦。扬雄在实践上仿《易经》而作《太玄经》10卷、类《论语》作《法言》,模拟史篇作《训纂》。《太玄经》是扬雄读《易》、解《易》的杰作,全书以主数为己说,正如《汉书•扬雄传》云:“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数也。”功在以天元周历推算昼夜、阴阳、数度,开新律历之纪,结论出九九大运,与天终始。阐明了《易经》数的根本所在,《太玄经》第一次提出以画而定,分为三方、九州;72部、81家、243表、729赞,又附以首、冲、错、测、擒、莹、数、文、猊、图、告11篇。此一推算方法既合乎周代颛顼历,又合乎后来晋代颁发的泰初历。《太玄经》虽以《易经》为母本,然以象准卦,以首准彖,以赞准爻、以测准象,以文准文・言、以摛、莹、说、图准系辞,以数准说卦,以冲准序卦,以错准杂卦,此十一篇,应视为《易经》的整合解说,实为古本《易传》,各自成篇,可以认为是开创性的解《易》千古论著。但因《太玄经》文字奇奥艰深,学之甚难,众人不好,扬雄又撰《解难》一书以启沃读者,晋代范望给《太玄经》作注,从此,其书颇为流传。
继扬雄之后,蜀人景鸾、李谡、蜀才等潜心于《周易》,各有论著名世。
景鸾,后汉梓潼人,少随师学经,以施睡为宗,并能兼收河图洛纬,取河洛以类相从,阐发奥义,撰《易说》名扬华夏,另著《诗经解》为后世称赏。
李谡,三国时蜀梓潼人,主后汉贾逵、马融之说,辟郑玄与王弼,撰《古文易》,为易传者所宝爱。误另著有《尚书注》、《毛诗注》、《三礼注》、《左氏传注》及《太玄指归》多部著述。
蜀才,晋蜀人,著有《周易注》10卷。
景、李、蜀的出现,初步显示了蜀人《易》学的实力。秦汉时期《易经》能成为六经之首,成为官学经典,与扬雄的鼓吹和倡导不无关系。不仅如此,巴蜀《易》学者给《周易》作注与阐发,重于象数与谶纬化,初步用各门科学来解释天文、地理、人事等现象,从而进入了对宇宙哲学的广泛探讨,启迪后来的经学家向更深、更广阔的领域突进。扬雄的狂麋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正如程颐所云:“自汉以来,惟有三人近儒者气象,大毛公、董仲舒、扬雄。”(《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18页22)
两晋至隋唐——巴蜀《易》学荒凉
自晋至隋唐,约650年间巴蜀《易》学落寞荒凉,无论从治《易》的人数上还是成就上都无法与秦汉伦比。这么一段历史长河,只有四人以治《易》通显:蜀才,费元的《周易注》9卷;唐人阴洪道继其父阴颈之业,专攻《易经》,撰成《周易新论传疏》10卷,广采“子夏、孟喜等十八家之说,”参稽钩沉,取精用宏,计72篇,对解《易》多有裨助。
四人中尤以唐人李鼎祚成就突出。鼎祚,资州人,官著作郎,任秘阁学士。沉酣《周易》,坚持不懈,积十余年之功,采子夏、孟喜、焦赣、京房、郑玄、马融、刘表、王弼、蜀才、孔颖达等32家之说,撰成《周易集解》17卷、附索引11卷。其书“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错综根萌,使音义两存,一览即明。虽取诸家之说,其旨趣仍宗郑玄而排诋王弼,因郑说多参天象,王学多诠释人事,李氏以为“天象远而难寻,人事近而易习。”魏晋之际,作《易传》者不乏其人,王弼以义理显世,因扫了汉《易》的象数谶纬之风,形成了王弼《易经》的义理之学,被斥为异端。李氏宗《易》之象数,持其一端,尊郑抑王,排斥王学不免太过。
唐代以儒、释、道三者并立而作为统治思想,所以,李鼎祚本不应当排斥王弼的义理。柳宗元提出"通而同之”,韩愈的“道统”说,而唐宪宗和唐德宗及至唐明皇都信道尤笃,上至君王,下迄庶民都想从《周易》中找到或发掘出与社会现实相统一的义理,因之有道教的《周易参同契》,佛教的把《周易》与华严相圆通,使《周易》不仅是儒家的正宗、经典,而且也是儒、释、道的三教之学。直到孔颖达受诏撰定“五经正义”,于《易》独取王弼之学,此时郑玄的《易》学遂废,而李鼎祚的《周易集解》独不废,是因为其书采群贤之逸言,议三圣之幽迹,在隋唐以前易家诸书多散佚失传的情浪下,全赖李氏之书犹见一二,后人能由是书而征程朱的《易》学著述,由此及彼,互考参证,脉络益明,因有借鉴之由,所以被视为宝贵的古籍。
《周易集解篡疏》
两宋时期——巴蜀《易》学勃兴
从文化史、文学史角度来看,两宋是巴蜀历史的黄金时代,《易》学也处于领先的位置。近人曾国才在《蜀中先哲《易经》书目提要引》中云:“程子曰,‘易学在蜀,注易之富,宜莫如蜀矣。’”的确,在宋代巴蜀《易》学由于师承关系,在研究的范围和深度上都是前所未有的。一种浓重的治《易》氛围充溢着巴蜀大地,不仅产生了一批杰出的《易》学专家,同时又出现了《易传》的多种流派。这种繁盛景象,这些著名的《易》学专家,是时代的产儿,是当时的巴蜀精英。这众多的《易》学流派,促进了巴蜀《易》学研究高峰的形成,开辟了《周易》研究的新局面。
宗古易的数象派。是派以二李(李舜臣、李煮)为中坚。
李舜臣(井研人),通古今,著书上百卷,尤邃于《易》学,著《易本传》33卷。其书推阐数象,成一家之言,以“易起于画,理事象数皆因画以见,舍画而论,非易也。”凹作为立论,精蕴深湛,故洪迈、胡一桂为之作序均称:“先生优于明象者也。”李氏推阐数象,贵在析薪破理,提出有画故有序卦和辞的卓见,又能随辞释义,泛论事理,出入于圣人之说,参以己见,成为设卦命辞理论的首倡者。综贯古今,条分缕析,旨在宣导《易本传》因画论心,主文王、孔子之说,其间发明甚多,为一代《易经》说象的定性之作。朱熹到了晚年以理学家为世所称,每提及《易》学总是激赏《易本传》一书及其作者才识。李舜臣除《易》学专著外,尚有《书群经义》8卷、《书小传》4卷、文集30卷、家塾编次《论语》5卷、《镂玉功录》2卷传世。李舜臣是两宋前期巴蜀升起的一颗文化巨星。
李泰(1115-1184)眉州丹棱人。北宋时著名学问家和史学家,稍涉《易》学,亦卓然有声,著《周易古今》一书,引起《易》家们的反响。古易有吕氏和晁氏之书,均刻于成都,李裁将二书重新校正,合二家之说,参以数象之议注释其本,二家书的错讹之处一一厘正,成为善本。又撰《易学》5卷,阐发《周易》数象,持论圆通,阐幽触涵,广征博引,揭概奥乂。
宗王弼、刘牧的义理派。此派以苏轼、张浚、毛璞、李杞为先锋,主义理而轻数象,扩充和发展王、刘之学,与数象派抗衡。
苏轼(1032—1101),眉州人。与程额、程颐为同时代人,生活在宋理学的开创时期。苏轼撰《东坡易传》9卷。此书非东坡一人之作,按《栾城遗言》载:“苏洵作《易传》未成而卒,属二子述其志。”其间又有其弟苏辙的一份功劳,书成,旨归以义理为纲,兼采苏洵爻象解、苏辙蒙卦解。据胡一桂记云:苏轼自恨不知数学,易传中杂以禅理,朱熹作《杂学辨》攻击的第一个对象便是苏轼,但朱氏也承认这部易传的可取之处在于"惟发明爱窸相攻”、“于物理上亦有看得着处。”平心而论,《东坡易传》于解乾、卦、象、传及性命之理,不为严实,带有虚幻缥缈之说,但于推阐理势,言简意赅,足以达难显之情,又深得曲譬之旨。苏轼以一代大学问家,这部易传的文辞博辨,堪称一绝,对后人多所启迪。有鉴于此,所以宋人李衡《周易义海撮要》、丁易东《周易象义》,元人董真卿《周易会通》等书竞相采录其说。《东坡易传》一书起宋迄清,数次翻刻,其中以明人焦吹刻本最善,被视为珍本。
张浚(1097—1164),绵州人。潜心《易》学,矢志不渝,撰《紫岩易传》10卷、《读易杂说》1卷。立言纯粹,尤以对阴阳动静从哲学的辩证对立统一去阐明义理,多中肯紫,十分厝心切理。朱熹为之作行状时,亦称道其尤深于《易》、《春秋》、《论语》、《孟子》。
继张浚而起的毛璞(泸州人),效法王弼、苏轼、苏辙,读《易》30年,撰成《易传》11卷,正如自序云)“始涉其说,稍出己见,参以诸家之长,得周孔之心。”其书以观象、画.卦而得名,因卦分爻以穷其变,名卦相当,辞爻相合,客观地探讨和指出了先儒治《易》得失,倡言义理的重要,又增撰了《易外传》和《易辨》二书,以补前人之不足。
李杞(眉州人)要算义理派中的压阵人物。因晚出世,正当宋理学集大成之时,为时所尚,冥思苦讨,撰《周易详解》16卷,强调《易》与社会、人事结合,以实用为根本,“经必以史证,后世歧而为二,尊经太过,反入虚无之域,无以见经为万世有用之学。”(李杞《周易详解序》)出于这一目的,每爻解其辞义,征引历代史事以相证明,服务于立象垂戒之旨,推阐精妙,号为《易传》实用派。但其书虽有博采,不免泛滥,不乏穿凿附会之说,几致走向清谈。而为世用、实用以穷经,使《易》为有用之学的提出,却又功不可泯。
宗《易》的本言与蕴言的数理派。数理派认为数者《易》之本言,理者《易》之蕴言,数过则近纬,理过则近禅,只有二者相顾,才不致顾此失彼,走向偏激。在巴蜀此派人物众多,实力强,影响甚大。诸如鲜于侏、冯时行、李心传、魏了翁、薛级、牟子才、虞刚简及税与权等,都是卓然有声的骁将,赫赫有名的《易》学权威。兹论及几人,以见一斑。
鲜于佻(阊中人)和虞刚简(1164-1227),仁寿人。二人治《易》一脉相承。鲜于佻著有《周易圣断》7卷,对王弼、刘牧《易传》是非作出公正评判,特别精于对错讹的辨析与指正,旁及各家《易传》的淆乱和剿说之语,一一加以分析、剖断,对《周易》数理见识卓远精深,故魏了翁称其文学卓然,司马光称赞政事尤著,苏轼评鹭文章灿烂,孙复称誉经术辉光。虞刚简为虞允文之孙,沉潜六经,讲学于成都东门外,对《易经》尤为精诣,撰《易说》一书,采周、程、朱子遗言,纳邵子先天书及汉上朱氏之说,参贯融会,随文申义,反复推究,茹苦含辛17年终成此书,揭阴阳五行奥旨,玩辞观变均有所本,蜀人以虞为治《易》先达,师尊之。
魏了翁(1178-1237,蒲江人)和税与权(巴州人)是师生关系,两人都不背程门,治《易》数理兼顾。魏了翁有《周易集义》64卷、《周易要义》10卷。采周子、邵子、李心传凡十七家,主于象数而求义理;折衷于汉学与程朱之间,采用注疏、释文的方法,采摘易家之言极其谨慎严肃,反复勘审,汰其枝蔓,独撷英毕,有廓清整刷之功,时称绝孚。魏了翁的学生税与权,潜心效法鹤山之学,著《校正周易古经》12卷、《易学启蒙小传》1卷。两书对《易经》的彖、象、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作了提要钩玄的研讨,不以一端而概括全面,阐邵雍之学以补朱子之遗,触着了邵雍《易》的先天数象之学的实质,妙悟神会,前人未发而己发之。诸如发现先天图皆两卦相对,合为二九之数,而后天上下经皆为十八卦,始终不出九数,能成定说,史子聚的跋文充分肯定了这个发现。
数理派中还有些人物一生治《易》兼及文学或史学。《易》学的代代师承,一直绵延下去。比如李心传(1166-1243,井研人),直接受其父李舜臣的指数,不但以史学名世,而且于经术亦颇尽心力,穷其奥旨,为一代大儒,撰《易学编》5卷。冯时行(璧山人)又为入宋以来巴蜀《易》学的开山鼻祖,其人精《易》学,著《易论》3卷,申言"易之象在画,易之道在用”。其学传授给李舜臣。与魏了翁同时的还有薛级(嘉定人)著《易则》10卷。魏了翁的门人牟子才(井研人)撰有《四尚易编》,一时间以治《易》为尚,互相追逐,形成热闹非凡的气势,从而使巴蜀《易》学大放光彩。
宗邵雍、程颐、朱熹的纯理学派。
有宋一代,理学成为学术思想的正宗,因而跟着理学家们研经索理者众,巴到文人及哲学家在这股大潮席卷之时,也毅然投师拜圣,树立门户以相标榜,同是治《易》但各有宗主;同为研经索理,亦各有旨趣。虽然邵、程、朱子都为义理昭彰,但各有侧重,这样不免形成派中有派,有时门户之见,互相攻伐对垒。
宗邵雍者多为西川人氏,例如张行成(蒲江人)、吕凝之(成都人)、郭长儒(成都人)。邵雍是宋代理学的奠基人,其学主象数,张、吕、郭都是邵的崇奉者,其中张行成最为鼎力,撰有《周易变通》、《周易经世》、《周易述演》等七部专书,尤以《周易变通》40卷影响深远。采邵雍先天卦数“图,解释阐发以通其变,笺引旁推,因象推数,以数求理,谆谆告诫《易》家们千万不要论理而忘数,穷源疏流,以精深明睿的哲学思想辩证地求索象、数、理之间的内在联系,见解非凡。吕凝之是张行成的弟子,以为先师《周易变通》较为简略,自撰《易书》40卷,扩充补述,撮要增益,周必大极青睐之。郭长孺撰《易解》10卷,宗邵雍之说,然书中亦有不少覃思改窜之处。
宗程颐者多为东川学人,诸如傅耆(遂宁人)、谢谣(金堂人)、谯定(涪州人)、罗志冲(合州人)。程颐是宋理学的创始人,其天理哲学和洛学学派,把理与道气、太极和人性关系结合起来,主敬和“致知在格物”,强调人的自我修养和完善,这正符合宋统治者和儒、释,道三教的理想要求,所以,很有些人集于程颐旗帜之下,更何况谢谒、鲜于佻都是伊川先生高足。谢涅由蜀至京师,过洛专程向程颐问《易》,因撰《易义》12卷。伊川先生在涪州编管期,郭载与之游,切磋《易》的象卦,郭载以此传授给谯定,故谯定为伊川再传弟子,著《易书》。傅耆的《同人卦说》的问世,与周敦颐的指点分不开,周在合州任判官时,傅与之为文友交井于《易经》交相论难,逐句研讨、寻绎。受周、傅直接熏陶者罗志冲,更是终日《易》不离手,撰《易解》一书,对程子理学发明尤多。
宗程颐学派者中,有一影响最大、最富名气的人物一张料:(广汉人),著《南轩易学》3卷,为宋刊之学宫,定为士子必读本,当时几乎与朱熹的《四书集注》相颉颓。这是一个著述宏富的经学家,还著有《癸已论语解》、《癸巳孟子说》、《伊川粹言》等书,以经术著名于两宋。专尚图书学派。此派不以文字解释《周易》,而是从《周易》文字中绘出图象来加解说、阐释,犹今之连环画类。巴蜀陈希亮(青神人)、柳申锡(潼川人)专习此道。陈希亮有《钩易图辨》1卷、《制器尚象论》1卷。柳申锡有《三易图说》10卷,乃解孔颖达《易经义训》之秘,将经卦64每卦绘二图以解释其义,对阴阳、五行、星历、气候,反复参验,别有所得。对《周易》一书,一视其图,即可明了。魏了翁、朱熹均称其易传独辟蹊径,新体肇造。其间亦有以图说图,以象说象,多有补充与增广。
易卦互体派。此派坚持汉儒荀爽、虞翻关于《周易》卦变、互体的学说,认为卦彖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虽是徒托空言,且无实据的附会穿凿之说,但仍有人坚持这个观点,巴蜀的李石(资州人)、刘伯熊和刘光祖(均简州人)是其代表。李石撰有《方舟易学》2卷,由门人刘伯熊编次,专论互体,批评王弼荡涤旧文,而历代诸儒又相承其说,以非对是,于邪说中走得更远。刘伯熊撰《东溪易传》,刘光祖继其祖父熊之志,著《续东溪易传》,持论与李石如出一辙,形成治《易》中的少数派。
如上,宋代的巴蜀《易》学的兴盛不仅表现为派别众多,而且已不再是原来的繁琐考证和章句释义了,大都能借《易》来发挥自己的思想,因而巴蜀《易》学带有理学化和图书化,的特点。"从数象和义理并行而走向统一,并创立图书派;从抽象思维方面发展了《易》学,也丰富了理学家的哲学思想。”旧巴蜀《易》学的高度发展,与这一时期的学术气氛有密切关系,各派之间的思想砥砺,相互切磋、争鸣、启发、交流、竞争,赖以造就巴蜀《易》学的旷古盛况,正同文学一样,登上了迄今无出其上的高峰。
从元至明——巴蜀《易》学后劲
在近百年的元代,巴蜀于文学创作方面从宋代的兴盛景象一下跌落下来,黯然失色。而在理学方面的《易》学又是别一番景象,这主要是朱熹的门人及信徒所作的努力,治《易》的优势并未失去,能继宋代《易》学而发扬光大,其中最著声誉者有赵采(潼川人)、黄泽(资州人)、王申子(邛州人)。
赵采撰《周易程朱传义折衷》33卷,以宋学为宗而又兼论象数、变互。用注疏的形式节录程颐《易传》和朱熹《易经本义》,参入己说,既存古义又不守一家之言,较为通脱辨证,别有新意。
黄泽长期敦教,历任湖北东湖、景星书院山长,其门人赵方亦为明著名《易》学家。黄泽撰《易学滥觞》以明象为本,象又以序卦为本,议论折衷平实,反复申论《易》学不能复古,持论皆有依据,足以为元代说《易》之圭臬。
王申子乃元末人,曾任南书院山长,精心《易》学,晚年著《大易辑说》10卷,经二十余年的穷究,是书浩繁宏巨,分经、系辞、杂卦撰纂论,驳正《易》中错简、脱简、衍文24处,穷搜冥讨,综贯数学,其持论与过去《易》学家们起然不同,提出以河图配先大卦,以洛书配后天卦,撮要揭陈挎、邵雍、程颐、朱熹的疑窦之处,一一辨其讹误根源。
迨及明代,易传者多以因象主教为宗,推天道明人事,借《易》垂教,不以一端为本根,这便是明人治《易》的习尚。巴蜀的文人士子继续在《易》这块土地勤耕苦耘,以震世之作名垂华夏,其中熊过(宣顺人),来知德(梁山人)是杰出的代表。
熊过历经十年辛苦,著出卓越翘楚的《周易象旨决录》7卷。不言而喻,“决录”者,定本也。明代著名文人唐顺之、李开先、蔡清均是熊的好友,常聚一堂论《易》,皆不言象,蔡清的《周易蒙引》被认为当时研究《周易》的权威论著,熊过细心阅览,发现“蒙引"与《周易》本义多有出入,决定撰书予以匡正,经过研思精训,要撰成如同后汉赵岐《三辅决录》一样的定性之书,永垂后世。《周易象旨决录》义必考古,采用旧说以证今文,注释尤为严实精审,凡注均有出处,是书在学术成就上不仅确立了“象"为《周易》本旨,而且纠正了自汉迄元以来历代关于《周易》注疏的舛谬,从此“象”为《周易》本旨论的新理为后来学者们所服膺。清人探讨“易象”的著述,多采用熊氏之说,比如董明德《易经象意详解》、邓接成《易象元机》、罗吕鸾《周易象义串解》、萧寅显《易象阐微》等书,无不遵《周易象旨决录》之说。在考据学方面,《周易象旨决录》有许多惊入的发现。经过严谨的考证求索,证字101个,证音38处,证句26例,证脱字79个,证衍文30处,证当移置者32处,证旧以不误而后世《易》学家们皆为误3处,还将郭京之伪托,吴澄之妄改——加以校订,还其本来面目,为恢复古本《周易》做出了不可没灭的贡献。因此,有“在明人易说之中,固亨然翘楚矣”的评价。熊过除《周易象旨决录》外,尚有《春秋明志录》和《熊南沙文集》诸书,不愧是明代文化史上的佼佼者。
熊过殁世后,接踵继志者来知德,把巴蜀《易》学发展为"绝学”。来知德(1525-1604),嘉靖壬子(1552)年举人,淡于名利,绝意仕进,杜门谢客,穷研经史,沉心格物隐居于万县求溪山中,覃思考索,始悟"易象”,继悟序卦,再悟卦变之非,耗毕生精力,含辛29年撰成《周易集注》16卷,而“《周易集注》一篇用功尤笃。"四川总督王象乾、贵州巡抚郭字章合词论荐,特授翰林院待诏,来知德力辞不就,以穷经终年。
《周易集注》一书是在“日夜诵读,及读《周易》见诸儒以象失其传,不言其象,只言其理。《易》乃五经之首,既失传,则自孔子十翼之后,四圣微言秘旨,已绝二千余年,若不穷究其象,则以讹传讹,何以谓之明经?”来氏还有一个目的是献在明廷,藏之石室,颁于天下。来氏撰《周易集注》的用心及旨趣说得如此明白清楚。《周易集注》的确有震聋发哄之功,剖易象之元机,发错综之妙,渊源莫测,发四圣之所未发,破未儒谬悠之说。其立切专取《易•系辞》中错综其数以论易象,论错有四正错、四隅错;论综有四正综、四隅综,论象有八象。体例考究,其注先释象义、字义、错综义,然后训本卦本爻正义,训释结合,杂有疏解。冥心力索,参互旁通,纵横推阐,自成一说,比之先儒注《易》尤详精警,多有惊入之语,正如《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云:“易道渊深,包罗众义,随得一隙而入,皆能宛转关通,有所阐发……”“当时推为绝学。”必还被喻为孔孟之徒,扬子、老苏之余,仅一再现。来知德将治《易》之功传授给李开先,清初李亦以治《易》闻名于世。知德还撰有《省觉录》、《省事录》、《理学辨疑》、《心学晦明》、《河图洛书》、《入圣功夫》等多部著作,是巴蜀中名噪一时的经学大师。
清代——巴蜀《易》学凋零
明季清初,一场浩大的农民起义运动波及全国,巴蜀更是首当其冲,张献忠的三入蜀,明政权的覆灭,清朝政权的建立,文治武功的治国方略,都给经学盛行开辟了坦荡之路,所以《易》学在清代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上,为以往任何时代所弗及。治《易》的人数众多,卓然成然家者成千上万,尤其是在江南、闽浙和中原一带热闹非凡,独在四川万马齐喑,了无生气。清初,除胡世安(井研人)和李开先(长寿人)外,余皆名不见经传。胡世安有《大易则通》15卷闰1卷,阐明图学,以数为主,兼能辞、变.象,占,不算《易》学力作。李开先《易学辨疑》诠解象数,推阐先师来知德学说,语不及来氏精粹,意多委曲区合,其说.多穿凿,以致好异而妄断。
清初的最高统治者御纂诸经以启发学者,由此经学昌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四大经学派皆一致反对明代理学的空疏;皖学派、吴学派、浙东学派、扬州学派及至后来的乾、嘉学派等,对于经学从各个方面加以探索研究,有证、注、疏者;有发注疏未发者;有与古人今人各执一说以待后人折衷者,大有“文化复兴"的气象,可是经风不渡秦岭关,巴蜀这块土地却万籁俱寂,文人学士缄默不语,先前的治《易》优势而今荡然无存,一提到清代经学学者们总以"蜀中无大将”戏之,这段经学的空白和断裂层使蜀人羞愧。难怪集清代经学之大成的阮元主编的《皇清经解》和王先谦主编的《皇清经解续编》两书,搜集清初至光绪年间的经学家185人,著作398部,没有一个巴蜀人,也没有一部著作是四川人撰写的。
若再从大型丛书《四库全书》来看,其经部易类共收作者370余人,著作476部,其中巴蜀作者16人,著作18部。作者分别是唐李鼎祚;宋苏轼、张浚、张栻、李心传、魏了翁、税与权、李杞、李石;元赵采、黄泽、王申子;明熊过、来知德;清胡世安、李开先。从这一简单的统计与说明中,可以窥出巴蜀《易》学的演进与曲折道路。巴蜀《易》学源远流长,本文从纵向作了粗略比较,意欲描述一个大观,从一个方面来探索地方学术与文化,是否达此目的,俟有识之士及今之《易》学专家指疵补正。愿它成为研究巴蜀文化抛出的一块砖,必引出瑞灿夺目的琦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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