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哲学辩护
作者:杰伊·加菲尔德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赐稿儒家网发布
特色图片:弗兰克·维泽尔(Frank Weitzel):花瓶:1931年。新西兰蒂帕帕国家博物馆(Museum of New Zealand Te Papa Tongarewa)雷克斯·南基维尔(Rex Nan Kivell)的赠品,1953年。tepapa.govt.nz, CC0.2023年11月21日查阅。拍摄的图象。
编者按:
本次精心策划的系列随笔旨在探讨如下问题:哲学在当今这样的时刻为何非常重要。对很多人而言,哲学仍然是显得神秘、狭隘和专业化的探索领域,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任何相关性。事实上,哲学家常常被描述为性格内向的、心不在焉的思想者,他们痴迷于细枝末节问题的分析,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整日龟缩在封闭的学界空间(办公室和个人工作室)里面对着死去的白人男性滔滔不绝地忘情独白。他们倾向于鼓励不动声色地辩论,热衷去玩一场谁更胜人一筹的游戏。但是,对为该系列随笔撰稿的思想家们而言,哲学是一项社会事业,旨在追求思想的清晰性和鼓励哲学思辨实践中多元文化空间的塑造,欢迎本领域的学者和外行共襄盛举,而不是沉溺于不仅外貌相似而且共享霸权式元哲学假设的圈内人的惺惺相惜和闭门自赏。
最近在另一所学院,我和刚从研究生院毕业一年的年轻同行交谈。他向我解释了“哲学研究之道”:你找到你擅长的一个狭小领域,坚持不懈地深挖下去。你要阅读“十大期刊”上讨论的所有最新议题,直到你发现本领域的论文中某些可以攻击和修正的微小错误。你写一篇论文揭露该错误并进行修正,然后不断重复这一过程,不断发表论文直至获得终身教职。接着,你继续如法炮制以便升职加薪,或跳槽到更好的学校。当我说这样的哲学研究生活未免有些可怜和令人沮丧,很难说它是我投入哲学领域的初心,他马上解释说,我已经落伍了,哲学领域早已今非昔比,专业化程度很高了,目前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在此观点看来,哲学的成功就意味着更多的学者,学术成功更丰富,个个都拥有一长串的论文可以在随后的论文中使用脚注来引用。
如果这的确是哲学的现状,我认为---无论它能够给从业者带来多大的快乐和荣耀---这个学科都不大可能召唤公共资金的投入,也不可能让拥有真正需要的大学划拨部分预算支持哲学研究。人们没有理由招聘和支持神秘莫测、热衷争吵的协会成员为已经过时的抽象问题辩论的金银饰品上再添加一些阿拉伯式图饰花纹。哲学专业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年轻学者已经这样看待哲学的处境,这让我深感悲哀。
幸运的是,这不是哲学的本意,从来不是,也无需这样。我更喜欢威尔弗里德·塞拉斯(Wilfrid Sellars)的哲学定义:
其目的在于理解最广意义上的事物,在最广泛的意义上如何聚集在一起,不仅有“卷心菜和国王”而且有数量和义务,有可能性和手指捕捉,还有审美体验和死亡。在哲学上赢得成功将“认识自己的周围”,涵盖一切内容,其反思的方式意味着没有任何清规戒律或条条框框是不准打破的。
塞拉斯接着解释了我们渴望的“知”是“知道如何做”而不是“知道什么”。这样的概念暗示哲学作为改造的视野。哲学旨在进行的改造是视野改造,是看待整个世界的不同方式。
如果这是哲学的本质,那哲学就是最重要和最深刻的人类追求之一。这是哲学一直以来的本质,也是我们期待它应该有的样子。这包括世界各种文化中进行的哲学探索。哲学家是那些着眼于整体的人,他们帮助我们所有人看到我们生活、思考和与他人合作的背景,帮助我们看到更加微妙的细节和更加宏观的视角。
孔子的《论语》吸引我们关注这个事实:我们在家庭环境中修身养性,我们在更宽广的社会生活中学到更多的东西。庄子提醒我们认识到,我们的社会性说到底是生物性的,自我理解要求理解我们的生活,不仅是作为自然有机体而且是作为社会生物的生活。大卫·休谟(David Hume)将这两种思想流派融合起来,虽然他对中国文化传统并不了解---显示出人类基于规范的生活的复杂性是如何从生物学决定下的社会习性中产生出来的。这些思想贡献改造了我们的自我认识,改造了我们对文化的理解以及我们与文化的关系,最后还改造了我们对我们与世界以及居住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物的关系的理解,这种在道德上可以接受的关系,无论是人还是非人的关系能够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向我们显示,美好的生活如何产生于多种因素的复杂的互动关系,包括习得的道德美德、处理人际关系的技能、道德威力和好朋友网络。美洲土著哲学家比如约翰烈火跛脚鹿(John Fire Lame Deer)提醒我们认识到这是不够的,如果我们的生活值得度过,就需要协调自然环境和生活中的象征性维度。(请参阅:野牛给了我们需要的一切。没有它,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的帐篷是由它的皮制成的、牛毛制作成了我们的床、毯子和冬衣;它的胃壁制作了水袋,它的肉使我们更加强壮,它的角制作成了汤匙,骨头制作成了刀和针;我们还用它的筋制作成弓弦,它的肋骨制作成了孩子的雪橇,它强大的头骨是我们的神圣祭坛,我们奏起牛皮鼓,在黑夜里跳动、如此鲜活而圣洁。)黑人作家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和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都呼吁我们承认这个事实:繁荣美好的生活并没有向我们所有人开放,从不同的社会、种族和性别的视角,我们看到的生活各有不同。要有机会繁荣幸福就有义务扩展那些人的生活圈子,让获得繁荣和发展的真正的机会能够被人抓住。圣雄甘地(Mohandas Gandhi)和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显示扩大生活圈的斗争必须依靠全体民众的团结协作而且需要采用非暴力的方式。这些不过是若干例子,说明哲学家吸引人们关注宏大画面的方式---事物如何聚集在一起---在这样做时,它加深了我们的自我认识,改善了我们集体的生活。
用这种方式探索哲学给我们更大的视角来认识到我们作为个体和集体的身份,是什么赋予我们生活的意义,度过真正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它召唤我们关注相互依赖性,意识到这种相互依赖性要求我们做什么。它召唤我们关注那些破坏我们的幸福和未来的结构和做法,关注我们能够采取的应对之策。在人类世时代(Anthropocene epoch),哲学能够给我们的视野和对我们生存体验的改造变得异常宝贵。这是因为我们在这个星球的生态系统中占支配地位确保这样的结果:如果我们不能以善于反思的、知情的方式集体行动保护和改善我们唯一的生存环境,我们将集体和无意识地摧毁它,并在此过程中毁掉我们自己。哲学反思---连同它激发出的视野和动机改造---并非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不用说,哲学反思不能由专业期刊上晦涩和神秘争论的没完没了的花哨装饰所构成。相反,我们的哲学研究必须与当今生活环境结合起来。这并不是说不应该追求严谨和认真严肃----这是哲学专业训练的天赋所在。关注严谨细节的能力,无论是针对细节还是细节出现的框架结构,恰恰是让已故哲学家伊恩·哈金(Ian Hacking)等人成为宝贵的交谈者的魅力所在。哲学值得我们关注和投入,如若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它就能够给我们有关真正大问题的思想带来严谨性和清晰度。在多学科交叉和跨文化沟通之时,哲学往往做得最好。跨学科的合作研究允许哲学思考得到数据的支撑,推动这些学科的学术研究反映出更广大的语境;跨文化的合作能够让人反思,并超越镶嵌在每个语言和文化结构中的偏见和精彩表现,有助于人们抗拒诱惑,拒绝将狭隘的观点当作显而易见的真理或者规范来遵守。
在我们应对社会问题之时,这种反思的价值尤其变得清晰可见。这些问题常常出现在我们面前,成为需要采取地方性措施来处理的本地议题,或者个体行为产生的问题。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待它们,我们常常不能把握促使这些成为不可避免的结果的背景。被称为“入世佛教”运动的哲学家们比如印度独立运动人士,达利特佛教运动创始人,贱民平权领袖阿姆倍伽尔(Bhimrao Ramji Ambedkar)和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禅修大师,越南临济禅(Dhyana)法脉第42代传人一行禪師(Thich Nhat Hanh)以及第十四世达赖喇嘛都吸引我们关注其所谓的“结构性暴力”---即浸淫在大规模社会结构中的暴力和由此造成的不平等、歧视和广泛存在的侵害,诸如全球化的消费资本主义、殖民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等等。
这些结构超越、构成、促成和规范化个体的或地方性的暴力行为。仅仅关注和谴责---或者试图修正---个别公司、警察官员甚至政府机构的行为,我们可能无法看到这种行为背后的存在条件和导致这种行为成为必然结构的结构性特征,正是这些机构的价值观滋生了这种行为。因为看不到全貌和整体,我们虽然参与到一些感觉到正义的行为但实际上无法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效果。促成人们关注相关结构性特征的哲学反思能够让人采取更加高效的行动。
通过将焦点集中在结构性的种族主义和支持和构成这种主义的更宏大社会机制上而不是个别的种族主义偶然行为,我们就能将关注的焦点和行为转向适当的目标,培养开发出解决根本问题的策略,而不是纠缠于问题的细枝末节。通过将焦点集中在培养耐心的道德心理学上,伦理学反思能够引导我们关注拆除这些机构的最有效战略,同时摈弃陷入鼓吹非暴力行为的愤怒。纳利尼·布尚(Nalini Bhushan)和我本人阐述哲学在印度争取独立的斗争中发挥作用的著作就是证据,可以说明哲学指导大规模政治行动的巨大威力。
通过将焦点集中在驱使气候变化和激励有助于带来全球性灾难的个体和集体行为的经济和政治结构而不是个别人的行为方式上,我们能更加聪明地再次选择行动目标。通过反思道德心理学和相互依赖背景下的能动性,我们能够让自己变成更有效的行动者。这样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但是,每个案例的要点将是相同的:哲学能够让我们的思考变得更清晰,让我们能将价值观集中在更大的焦点之上,采取更有效的行动,并与这些价值观达成更高程度的和谐。它让我们变成更好的人、更好的朋友、更高效、反应更敏捷的行动者和更好公民。这些是在公共领域进行哲学探索的果实,或者至少留一只眼关注哲学思想在公共领域的应用问题。哲学的确具有改造社会的巨大威力。
我已经强调了哲学的工具性价值,这有很好的理由。我们学科的很多批评家呼应已经过世的美国歌手和词曲作者艾德温·斯达(Edwin Starr)的脚步提出这个问题:“哲学---有什么好?”他们回答说,“什么用处都没有,绝对正确。”我承认,对于当今有些人而言,这或许是有关哲学的适当回应。但是,它忽略了更大的画面。适当追求的哲学具有巨大的社会利益。哲学的价值远远超过其工具性价值。哲学是严肃艺术形式之一,或许是所有这些艺术中最具抽象性的艺术。哲学就像视觉艺术、文学艺术或者表演艺术一样,给我们的生活添加了美的元素,为我们提供了独特的视角来认识人类生活和人性。其媒介不是油墨或者陶土而是论证和分析。这些媒介或许有些罕有、过分讲究和造作,但它们就像更具体的艺术形式那样能够创造美。任何一位花费时间在哲学探索上的人都将认识到哲学提供的那种特别的美感体验,它能令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这是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意义,适当理解的哲学的确具有改造生活的威力。
作者简介:
杰伊·加菲尔德(Jay L. Garfield),史密斯学院印度研究项目佛教和西藏研究中心主任。最新著作包括《迷失自我:学习过一种没有自我的生活》(2022)、《佛教伦理学:哲学探索》(2021)和与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部英语系教授出口保夫(Yasuo Deguchi、墨尔本大学和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中心哲学教授格雷厄姆·普里斯特(Graham Priest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罗伯特·沙夫(Robert Sharf)合著《不可言说:东亚思想中的悖论和矛盾》(2021)。
译自:An Apology for Philosophy By Jay L. Garfield
An Apology for Philosophy | 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 (lareviewofbooks.org)
本文得到作者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