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时代的悲苦——从佛教客尘说谈起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2-05-23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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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民
作者简介:张新民,西历一九五〇生,先世武进,祖籍滁州,现为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兼荣誉院长。兼职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贵州省儒学研究会会长。著有《存在与体悟》《儒学的返本与开新》《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存在与体悟》《贵州地方志考稿》《贵州:学术思想世界重访》《中华典籍与学术文化》等,主编《天柱文书》,整理古籍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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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严》言人乃有罪者,诚哉斯言也。然人之有罪,非仅人心坏死,无明盛炽,贪欲横行,邪恶乖张;更重要者,则为真我之丧失,天性之遮蔽,本心之污染,亦即烦恼妄念鸠占鹊巢,入室操戈,占居生命王位,而为所欲为也。此可谓之反客为主,佛教则迳称其为客尘。客者外来,尘者染污。客尘积久成垢,垢复层层堆积,乃至自性光明如灯吹熄,遂坐黑漆桶子之中,人人身怀秘藏而不知,个个内揣至宝而不觉。有如基督论人有原罪,乃面对超越界之上帝,比照现实恶浊之人生,始可有忏悔一说。《华严》说人有罪,亦因真性本来清静,惜乎烦恼排江倒海,乃出此哀悯之言。
客尘也者,乃外来之染污,无始以来之无明,生命内在之烦恼耳。自性本来清净,生命原就自由,惜乎客尘易客为主,遂使清静转为不清净,自由变为不自由,非特固有真性无从发用显露,即生命亦成无明烦恼之巢穴矣。呜呼!此可谓生命之大颠倒,人生之大不幸,岂可不哀悯乎?岂能不惋惜哉?
故余不能不问,设若人性深处本来即非如来藏,设若无明烦恼原来即为原生命之本质,设若真善美诸价值从来就与生命之本质毫无关联,则人之堕落岂能彰显,人之下陷焉能明然,人之沉沦曷以拯救?即使客尘,亦不过假说。何以言之?答曰:心性本自灵明,无是无非,绝是绝非,超是超非,犹如虚空,加之一毫无从加,减之一毫无从减,一切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又何有一事一物能自于其外乎?故客尘也者,究其真实,虽多赖缘而起,亦非性外所生。一如漫天浮云非从虚空外生起,客尘又曷能外于心体而对其翳蔽乎?客尘本空,虽染可去。心佛众生,本无差别。惟理迷识昧,念妄惑滋,成种种相,造种种业,乃至心性全体迷暗,而又附体起用矣。故《大乘起信论》遂不能不一心开二门,而心真如门与心生灭门皆同时向人敞开耳。
呜呼!人人皆拥有光明自性而不觉,人人皆内怀如来藏而未知,人人皆具足佛地功德而弗明,实生命陷入污染而难以自拔,人生遭受无明牵引而无从解脱,乃致生死流转,轮回无已,而佛自是佛,众生自是众生,如《楞严》所说:“虽曰性净,客尘所覆故,犹见不净”;岂不悲哉!故释迦悟道之后,不能不叹息,众生至可悯哉!而今之欲救世者,又曷能不伤心大痛耶?
仁者忧世,智者悯人。忧定思忧,悯止复悯,忧何能止,悯焉能息?盖有见于凡圣同一真性,客尘所覆遂难自显,而不能不同体大悲,不能不同体大痛。盖深知“我欲仁,斯仁至矣”,而不能不栖遑奔走,累累如丧家犬。试问众生病,余何能不病?众生痛,余曷能不痛? 众生苦,余何能不苦?众生悲,余何能不悲?众生累,余何能不累?众生戚,余何能不戚?呜呼! 人间戾气弥漫,障业深重,早现地狱之相,然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人间苦难未尽亦不离众生。大智大悲如地藏菩萨者,终不在天上成佛;释迦说法四十九年,亦未尝脱离有情世间。则虽在地狱,犹可证取无上正觉正果;矧乃人间,曷故不能回归清静真性耶?
嗟夫!时代悲苦,人生悲苦。悲苦而不自知,悲苦而不自觉,故余心乃大痛,余志亦大悲焉。
西历二〇一二年张新民识于筑垣大将山北麓水心溪梦馆之晴山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