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研究所学习与工作的追忆
——兼忆刘蔚华师
作者:张松智
来源:“洙泗学人”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十一月廿一日乙丑
耶稣2024年1月2日
从1986年9月起,我在孔子研究所读研究生,三年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孔子研究所工作,后来孔子研究所换招牌为孔子文化学院,门楣高大了许多,至2008年,孔子文化学院并入历史文化学院,我在孔子研究所读书学习和工作度过了22年的光阴。回母系历史文化学院工作至今,不觉已有15年了。弹指间,数十年去矣,白发催人老,往尘旧事亦多随时光流逝而淡忘,甚或没有了记忆。平时没有写日记与记录的习惯,过后再想从荒芜的记忆中去抓出一些飘逝的光影,则故事的可信度不知剩有几许。
一
我在孔子研究所读专业方向是:专门史-思想史(儒学发展史),这是孔子研究所第一次招研究生,学生只有我一人(下一级也是只一人,似乎这样的招生就这两届,我们这两届是自己没有学位授予权的。)是找河南大学授予的学位,导师有:刘蔚华、李启谦、骆承烈、郭克煜四位先生。
李启谦(1932-1997)曾任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所所长、教授,中国孔子基金会理事,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评奖委员会委员,山东历史学会副理事长,山东省孔子学会常务理事,山东省古国史学会常务理事,山东省地方史学会理事,《齐鲁学刊》顾问等职务。
当时上专业课,除李启谦、骆承烈两师讲授儒学史、先秦史、中国考古学、孔门弟子研究、中国哲学史等众多课程外,还有一些课程是我到其他任课老师家中受教的。因为孔子研究所当时的办公地点是在招待所,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场所,大约半年或一年之后,才搬进新建成的孔子研究所小楼,也几乎没有独立的教室。所以,我是到李季平师家受中国史专题课,郭克煜师家受文献学课,李毅夫师家受经学史、伦理学史课,黄立振师家受目录版本学课等。
李季平师是李启谦、骆承烈两位导师的大学老师,当是我的太老师了。中国通史秦汉以下部分就是请李季平太老师授课的,每周去老师家一次,每次去都是师母叶老师开门迎进,领我至老师的书房,然后微笑退出,在授课期间,家中安静极了。李季平师仪表整肃,丝发不乱,无论是在校园所见及家中所见,都是如此。每次授课前略询我的生活,然后才开始,师之讲授,不疾不徐,语调平和,每次一个专题。当时李季平师已是望七之年了,大学时期李师没有给我们授课,不过,我们对李师却有些微了解:每年新生开学典礼、老生毕业典礼大会上,李季平师经常作为教师代表发言,平常系里一些重要的集合活动上,李师也是多有演说,再加李师是历史系直到1987年仅有的两位教授之一,所以,李季平师颇引人注目。而现在作为研究生的我,又与李师的研究生王洪军老师住在同一宿舍,对李师的了解更多了一层。因此,每次去李师家里,总有如沐春风之感。
黄立振老师原来在图书馆工作,何时来孔子研究所,我不知。当时黄立振师已出版《八百种文学著作介绍》,对目录版本极为熟悉,收藏也颇为丰富。在黄师家中见到了一些明清刻本,其中包括明朝的官方出版的图书,才知官刻本的图书,开本既大,印刷精湛,纸张精良,做工精细。这算是我第一次与线装图书的近距离亲密接触,至今感念不一。
郭克煜老师住的房子不大,似有两间,好在是郭师平常一人在曲阜生活,家属在青岛。去郭师处受学就觉得轻松多了,这除了郭师为人随和外,还有下列的原因:一是郭师所讲的课,我相对熟悉,因为前拟考郭师的历史文献学专业来(无奈郭师那个团队招收了一届八大金刚后,次年不招生了),一些基本书目多已看过。二是郭师喜欢吸烟喝酒,讲到高兴的地方,不是吸烟就是从茶几下拿出酒瓶酒盅,倒上一盅,边喝边讲。不特大学时郭师喜欢课间课后与我们学生交流,现在郭师还主带八大金刚历史文献学的研究生,与师兄师姐多有交流,对郭师的了解也更多。郭师授课时,我也会与郭师交流,乃至争论。这是我在其他老师那里不可能的事。
李毅夫师是时人眼中的曲园四大怪教授之一。当时,似乎也没有四大怪之说,至少于我而言,李毅夫师也谈不上怪。初见李毅夫师,瘦削的脸庞上架一副度数极高的眼镜,平视望去,李师的那副眼镜是一圈套一圈的。感觉李毅夫师当时的年龄颇大了,烟不离手,说话往往有这个这个的口头禅。去的次数多了,李师所讲就不限于课程要求的范围,忽而学界奇闻,忽而亲身经历,让人大感兴趣。当然也许李师的出身问题,曾有被强迫入狱改造的经历,这使得李师的学术阵地从经济学、历史、外语等领域,最后退缩于古音韵领域,并谓这里没有阶级斗争了吧。苦笑的背后有几多无奈!李毅夫师当时独居,有一小保姆照料日常生活起居,家里总是人来人往不断,来访的老师往往与李师闲话几句后就摆起棋局了,各自吸着烟,喝着水,指挥着黑白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我每在这种时候进入李师的家中,略略打招呼后就坐在一旁观看黑白的厮杀。平时李师的书桌放的是那些《等韵图》之类的韵书。
此外,舍友王洪军老师无论是从生活能力、社会交往上还是学业的指导上,都给予了极大的指导。这些就留待他年再去胡思乱想吧。
二
专门史思想史专业的导师四人,上面的回忆却只有三人。自82年来曲阜师院历史系读书学习,李启谦师、骆承烈师、郭克煜师本是历史系的教师,在大学时代,他们即给我们上本科的课程,对三位老师的知悉显然不是一两天的事。
然自86年上半年发布研究生名单,知道自己考取了,对专业及专业中的指导老师才关注起来,发现对刘蔚华师居然毫无所知,后虽曾从其他老师口中略略有所知,但仍然不知其详,对刘师之学问思想更不了解。何况,当时刘师已不是孔子研究所的所长,而是去济南担任山东省社科院院长去了,以至于直到很晚才得以当面拜谒。当时临近大学毕业,亦无心去关注自己不知的事情。
按照培养计划,研究生入学后,前三个学期是在曲阜度过的,这时所有的课程都已学完。第四个学期(1988年上半年)当去济南随刘师学习一个学期,主要是向刘师求教一些哲学史方面的问题。因此,第四学期在曲阜入学报到后,就去济南了。
刘蔚华(1934-2020),哲学史家,易学家,曾任曲阜师范大学《齐鲁学刊》主编,孔子研究所所长,山东社会科学院院长,山东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席,中国孔子基金会专职副会长。
原以为是1988年春第一次拜见刘师,可手中有《宋明理学史》一书,上有“八七、元、二十二,济城”的字样,想来是第一个学期末放寒假后路过济南,曾去面谒刘师,具体情形已记不得了,只记得从刘师处见到了《宋明理学史》,辞别后即去齐鲁书社的书店或古旧书店(似乎在经二纬三附近),购买了此书,并留下了记录。当时如何拜见,刘师赐教了些什么,在济南停留了多长时间,完全没有印象了,书上的记录则说明我回家途中在济南停留来。
至于第四学期在社科院学习,是被安排在儒学研究所,经常跟随所里的同仁参加他们的活动,因此与所里的十多位师友变得熟悉起来。我大约十天半月与刘师联系一次,以疑难请益。刘师当时是院长、院党组书记二职兼任,工作繁忙,但总是抽暇赐教,有时在办公室,有时在家里。记得初次到刘师家中见到师母,惊讶地发现师母杨年先生竟然就是我大学时的心理学课老师。两位恩师待我热情厚道,当时经常在恩师家中蹭饭,听他们闲谈论学,学问上开眼界长见识之外,也得闻学界的一些趣闻轶事,那是从书本上看不到的。这是我济南问学时期最温暖最愉快的记忆,永生难忘。
在刘师的教诲指导下,读了一些哲学史类的著作,使我对中哲史的一些基本问题有了更多的了解,此前已有些了解的问题,也因此得到进一步深化。刘师还将他的数篇鸿文大作复印出来赐我,记得有《谈易数之谜》《论仁学的源流》等四五篇。易数之谜一文当时并没有读懂,几年后再读才略略知其大意。
在济南学习期间,印象较深的是随研究所诸师友看过一次电影《孔府秘事》,电影后来没有发行,多年后才对其中的缘由略知一些。
记得济南学习即将结束时,刘师一次询问我毕业论文的意向与题目,我当时还没有考虑好到底做什么,所以犹犹豫豫无言以对,刘师见我如此,不仅没有责备我,还给我指点,让我研究一下《白虎通》。回曲阜后向李、骆两位导师汇报济南的学习情况,说到刘师关于毕业论文选题方向的建议,两位导师也无异议,于是就以《白虎通与东汉社会》为题,查找资料,开始写毕业论文了。
三
1989年7月研究生毕业后留孔子研究所工作。1991年写一参会论文《兵家文化与儒家兵文化》,会议名称忘记了,想必刘师也参加了会议。会后,将论文投稿给《齐鲁学刊》,蒙时任历史编辑的王钧林老师厚爱,稿子被采用,很快就进入到了编排阶段。当时似乎尚未使用计算机,稿子是手写的,清样校对已与王老师往复数次。突然有一天接到一封信,是刘师写给我的,这也是刘师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2015年初搬家时尚见过此信,现在则不知放在哪个角落了)。刘师在信中说,他在会议提交的论文里发现《兵家文化与儒家兵文化》一文的署名张颂之,据他考证当即张松智,因为署名的单位是孔子研究所,未听闻孔子所有张颂之。如果考证不错,此稿不要给他人,刘师说他那里要创办一个《孙子研究》的刊物,正在组稿。
我急忙携刘师来信去拜见王钧林老师,并将信给王老师过目,王老师看后,当即表示支持刘师那里创办的新刊物,稿子随即从《齐鲁学刊》撤出,经过王老师几次编校基本定格的拙文清样因此寄奉刘师,不久即在1992年1月《孙子研究》创刊号刊出,随后被《新华文摘》第9期全文转载。后拟将此文参与山东省社科成果评奖,学校相关部门说,此文的发表虽被《新华文摘》转载,然初发刊物尚未有刊号,不是正式发表,故未被学校通过。后刘师听说此事,说可从社科联或杂志方面报奖,因为我的疏懒,也不想麻烦刘师,就没有参评。从此以后,对报奖类事情更懒得理会,所以至今一次也没有独立申报任何奖项评比。
后刘师见我有数篇兵学方面的论文,问我是否愿意来济南工作,我觉得在曲园刚刚安定下来,又畏惧济南夏天的炎热(济南为四大火炉之一),遂错过了就近时时请益和侍奉老师的机会。刘师之爱我厚我,有甚于此者。
自读研至后来参加工作,多次面谒刘师,印象深刻的还有数事:一是八九十年代之交,电脑初兴,谒师家中,在凌乱的书堆中发现刘师订阅《中国计算机报》《电子报》等报刊。从闲聊中得知,刘师对电脑极为熟悉,不特新发布的软件,甚至对电脑的硬件也极为熟悉。刘师听说我使用的计算机容量太小,谓不妨拿去让他组装一下。受老师的影响,后来学校组织对教师的计算机使用的培训,我就积极报名,弥补缺陷,从基础的dos系统学起。二是刘师对知识储备的广博,一次闲聊,刘师对我讲起了现代天文物理学的一些情况,一些专业名词不断蹦入我的头脑,让我不知所以。之后我的藏书中就有了一本《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天文学卷,再后《时间简史》《黑洞与时间弯曲》《爱因斯坦的圣经》等也纷纷入藏在架。至今对这一领域依旧保有一点兴趣,正是得自刘师之熏陶。三是刘师对易学的精熟。后来才知刘师是山东周易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第一任会长。刘师谓他对易学的精熟,可以略能推算,并举例说,前时有一同事丢了钥匙,来找刘师算算,刘师算后谓去某方位找,果然找得。刘师说到会意之时,往往会发出得意的笑声,那个声音从胸中涌出,极为响亮,响亮的笑声中,两眼也眯成了一条缝,显得略有前突的额头更加硕大。
相较于王钧林、苗润田等老师,我虽忝为刘蔚华师的入门弟子,却不如他们与刘师相交相识来得深。粗略算来,与刘师相见的次数估计不会超过二三十次,尤其工作之后,与刘师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是会议间隙,对刘师的了解也是极其有限的。
信笔至此,不觉想起胡适曾经说过的话,社会给予个人的总比个人贡献于社会的多且大。我在曲师得到各师友的无私关爱,却无以回馈,更对社会贡献极少,念及于此,不能不感慨系之。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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