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南】融汇中西的哲学创构 ——评张汝伦《〈中庸〉前传》

栏目:书评读感
发布时间:2024-02-03 00: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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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汇中西的哲学创构

——评张汝伦《〈中庸〉前传》

作者:李耀南(河南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教授)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腊月十四日丁亥

          耶稣2024年1月24日

 

 

 

《〈中庸〉前传》(《中庸》研究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是张汝伦先生所事《中庸》研究的奠基之作。张汝伦数十年来耽味史上经典,潜研中西哲学,远寄冥搜,神思独运,著作等身。《〈中庸〉前传》(下称《前传》)在笼罩中西的恢廓视野下,大处落笔,澄清攸关《中庸》乃至整个中国哲学研究的许多基础性问题,诸如检视哲学与巫、宗教、神话的深层关系,藉由追溯中国哲学的滥觞,显发被现代研究所覆蔽的中国源始思想的活力,提出中华民族邃古就有哲学思维,很早就有超越的形上学的表述,有力回击所谓中国哲学惟重实用、缺乏理性思辨的边见。

 

《前传》在回溯中西哲学史的基础上,认为中西哲学对于哲学的理解归本并无二致:哲学是人性的本原要求,是人特有的基本存在方式,是对于存在意义的追问。哲学思维是超越日常存在的非实用性思维,哲学不是关于某种具体领域或特殊门类的相对知识,而是追问整体问题,如宇宙的本原、事物的根据、世界的秩序、存在的意义等等。哲学是前提性的思考,是关于大全的真理——中国哲学中的道、天、阴阳、五行、太极等等都是这个层级的概念。《前传》认为存在普遍永恒的哲学义理,其在不同历史条件和不同文化传统中,会以不同的表现形态回应不同时代的问题与挑战。

 

怎样展开创造性的哲学研究?《前传》有其独见。著者将哲学史研究分为两类:一是史学的哲学史研究,二是哲学的哲学史研究。假道于精研史上哲学经典来创构新的哲学,是为中西哲学之所共有,也是任何一个时代哲学发展的必由之路。著者直言其《前传》不是哲学史著述,而是哲学著作。其目的是要透过对于中国哲学经典的创造性诠释,思考人类一般问题,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以此开显中国哲学独有的精神慧命,揭示其于人类的普遍意义和价值,使得中国哲学的研究“成为未来世界哲学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故此立意卓荦。

 

有关中国哲学超越性的辨析是《前传》颇堪重视的方面。所谓超越就是超越我们的实存,投向我们无限的可能性存在。中国哲学的天人关系就是有限的人与无限的超越之天的关系。著者揭示孔子无比尊崇外在的超越之天,孟子以天作为人之道德心性的终极根据和来源,人心自身并非道德观念的根源,道德灵根深植于外在超越之天,超越之天赋予人以根本的道德法则。《前传》由此拔出寻常,独标中国哲学并非内在超越,而是以外在的天、道作为超越者。

 

新儒家以心性论作为中国哲学的核心,《前传》则揭示其理论弊端在于“虚天”“去天”,以心代天,以人心为超越世界,消解了作为绝对意义上的超越之天的存在,使得中国哲学原本灿若星汉的思想空间坍缩成为一点心性。这一诘难,客观上也与学界近年兴起的制度儒学、生活儒学等等对于心性儒学的补偏救弊潜相呼应。

 

著者等视中西哲学,通过对于古希腊哲学源头的追溯,《前传》让我们看到它跟先秦哲学在很多方面的近似与共通。天理人事是哲学的两大主题。通常把希腊早期哲人视为宇宙论或自然哲学家,著者认为古希腊的宇宙论并未将人排除在外,而是包括人在一起的宇宙论。希腊最初用于人事的正义概念原本就以宇宙为依托,希腊史诗中关乎人事的德性一词并不与天隔绝;苏格拉底并非仅仅讨论伦理哲学,他对自然的兴趣贯彻始终。从梭伦到阿那克西曼德,他们的哲学思想就是要打通天上人间。凡此皆与中国先秦儒墨道家言道言天必验人事,凡论人事必上征天道具有理论的同构性。

 

《前传》对于中西哲学都持批判的审视眼光,尤其对以西方哲学来比附、重构或重新解释中国哲学的做法进行深度检讨。通过对于近世中国哲学研究的整体性反思,揭示其自觉或不自觉地皆从来自西方的现代性原则出发,基于西方近现代哲学所提供的概念范畴、解释方法以及致思方向来理解与阐释中国哲学,将中国哲学经典纳入既定的解释框架中,使之成为现代性思想的表达工具。这种以西释中的反向格义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中国哲学的原创精神,汩没了先圣前修的真意卓识,窒息了古代思想的生机活力。这一批评击中了近世中国哲学研究的弊端。有鉴于此,《前传》则要拨云见日,走出现代性所提供的研究框架,颠覆固化的认识观念,由此廓开中国哲学研究的浩瀚空间,开显被现代性与后现代思想所掩盖的中国哲学的原创精神慧命,激发中国哲学的不朽生机与活力,而所有这一切皆辐辏于彰明常道之鹄的。

 

以西方哲学宇宙论来解读中国哲学深为《前传》所诟病。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类似西方自然哲学的宇宙论,中国哲学中常被视为宇宙论的天地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自然实体,《周易》的乾坤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物,以西方宇宙论的解释模式来解读中国哲学所存在的弊端在于,将天地降格为类似万物中之一物的存在者,而不是超越且赋予一切存在以规范秩序的形上概念。这些颠覆性的论述冲击着已有的研究,至少会激发我们重新检视宇宙论研究所存在的哲学缺陷。

 

在破拆视西方哲学为普世哲学的偏见的同时,《前传》也论证中西哲学存有对于世界与人类的某些共同关切以及相似的问题意识,研究中国哲学可以采取有别于反向格义的中西哲学之互参互鉴的方法。《前传》对于《尚书·洪范》五行概念的阐释极有启示,五行作为具有形下之象的形上概念,是象喻性而非西方定义式的概念。近世以来,学界多以西方的定义式概念来理解五行的象喻式概念,卒至凿枘圆方,扞格不通,误解了五行的精义。作者敏锐地察识到五行例同希腊泰勒斯的水,二者都不是指具体的事物,而是作为宇宙万物基质性的整体概念,带有鲜明的规范性与绝对性。五行作为一个有差异之统一的整体概念,旨在表明世界万物生成的统一性,五行中的任何一行惟在五行的整体中才有其哲学意义,整体中的每一行中皆有包纳五行之全体的功能。对于这种现象,作者拈来海德格尔的“应手之物”来加以解释,认为古人是通过五行的五种元素在日常世界中对我们的实践功用关系,来凸显五行各个元素彼此间的相互关联性,从而揭示五行作为形上学的世界整体意义。如此中西之间反复相喻,足见《前传》一方面明确提出中西哲学各有其自身的表现形态,同时也在融汇中西,迹寻彼此之间的近似或者共通之地。

 

中国哲学整体上具有尚象的特征,《前传》对于中国哲学特有的“象概念”有深度阐发。象概念不是抽象地界定事物,而是源始地揭示与展开事物。象概念先于纯概念且为纯概念的基础。象概念突破了纯粹概念的单义性,涵义极为丰富复杂,是动态开放灵动的意义结构。象概念能够生起很多思想,却没有任何一个纯概念能够括尽其丰富的意涵,它要随不同的语境场所展示其具体的意义,因而对于象概念无法获得类似纯概念那样精确的静态定义。《老子》《管子》及出土文献《太一生水》中的水都不是具体经验中的水,而是象概念,水不是宇宙生成论,而是形上学。《前传》以《周易》为代表,揭示作为象概念的易象特有的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具有抽象性、灵活性和丰富的意涵。

 

针对前辈学人有将易象视同西方的象征,《前传》对照西方有关象征的哲学论述,提出《周易》的象不是西方哲学意义上的象征,西方的象征往往是通过具体事物或者事象表达某种抽象概念或者思想感情,将易象视同象征,将《周易》哲学视为象征哲学,实际上是接受西方主客二分的立场,误读易象也误解象征。《周易》的象非但不是象征,且与西方的象征意义相反,易象从具体事物获得启示,观物取象,是基于高度的抽象思维而设计的一套卦象符号系统。这种抽象不是概念的抽象,而是具体的抽象,这套系统是为了显示天地万物生存变化之理则法度。

 

《前传》认为《系辞》中的“《易》有爻象,所以示也”的“示”,类似于海德格尔的“形式指示”,《周易》传统的释象方法与海德格尔形式指示的释义学方法是一致的。易象只是提示我们理解的方向,具体的意义则要根据解释者自己的生存经验、问题处境来展开实现。著者出入中西,既界画易象,或曰中国哲学之象概念与西方之象征的区分,同时又以海德格尔的“形式指示”概念来阐释易象之独特的哲学意义。

 

为隐喻作为中国哲学重要表达方式争得应有的理论位置也是《前传》颇堪留思之一端。隐喻是以具体的自然物象或者人事象喻某种哲理。先秦诸子广泛使用隐喻的表达方式,诸如孔子的逝川之叹,寒松之赞,都是隐喻的哲学表达。即便重视名言概念辨析的名家钜子惠施,也使用大瓠大椿的隐喻,婉讽庄子的哲学思想大而无当,庄子也同样用隐喻的方式来回应惠子,隐喻构成庄惠二人共用的哲学表达方式。正因为隐喻表达方式的广义性,故而留给后世的解释空间极为广阔,比如庖丁解牛,文惠君从中领会到养生的要旨,而后世则解会出艺术创造由技入道的出神入化之境。

 

《前传》吞吐古今、文气滂沛,读来如行山阴道上,花烂映发、胜义纷披。我们今天是否依然可以采用“天”“五行”“阴阳”“气”“中”等传统中国哲学的重要概念来建构新的哲学?我们还能否运用诸如“隐喻”的思维方式与“象”概念来创构新的哲学思想?凡此诸端,是所望于著者后续的《中庸》研究能有撕提。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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