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古邑的千年斯文
作者:颜雨欣
来源:《湖南日报》
时间:西元2023年12月15日
渌江书院大门。常野 摄
靖兴寺。常野 摄
“阳明樟”石刻。常野 摄
简介
渌江书院位于醴陵市西山山腰,占地面积约7000平方米,始建于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宋明皆为学宫,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被正式命名为渌江书院。书院分为三进,由头门、讲堂、内厅、斋舍组成。渌江书院是清代书院全面大发展时期的产物,为较为全面地考察清代县级书院的发展演变提供了良好的范例。2013年被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渌水把醴陵分隔成了两面,一面是现代商业的城区,另一面是青绿绵亘的西山,呈现出“西文东市”的格局。渌江书院便嵌在西山翠微处。
作为湖南省现存较完整的14个书院中,仅次于长沙岳麓书院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渌江书院如今被建设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成为醴陵城市文化的名片,向游客诉说着醴陵的千年文脉,它深厚的文化根脉与历史源流也被不断挖掘与书写。
我不禁想探寻,这座书院,对醴陵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
渌江书院掩映在葳蕤葱郁的山林之中,石阶、步道与亭台沿山起伏。从马路边拾级而上,穿行其中,如同行走在西山的脉搏上。书院门前,洗心亭、洗心泉、鉴塘、日月亭等景观散布,亭台嵌在山水中,山水环在亭台周围,组成了渌江书院主体建筑前灵秀的园林。穿过园林,从城市带来的风尘与燥热似乎都被荡涤一净,周身清朗。
书院景观是书院文化的表意方式之一,是书院文化在物质实体上的外延。渌江书院在修缮中保留了书院建筑与山林水泉的相对关系,一呼一吸,一折一回,一俯一仰,一步一景,营造出书院静心修身、格物致知的儒学意境。景观中的楹联蕴含着儒家价值取向,也彰显着此处教化育人的责任。回折的空间布局调动起探幽寻古的意趣,循着景观缓步向前,我的思绪溯流而上,回到渌江书院的原点。
这个原点是书院文化史上为人称道的一次思想碰撞“朱张会讲”,然而鲜有人提及,它的发端在醴陵。
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自福建来到湖南与时任岳麓书院主教的张栻会面。张栻从长沙前去相迎,二人于醴陵会面,在渌江书院前身的青云山县学宫开坛讲学,“朱张会讲”由此肇始。随后两人共同前往岳麓书院,沸腾起书院学术文化的极盛。“朱张会讲”为醴陵埋下了理学文教的种子,此后吕祖谦、朱熹的学生黎贵臣等名流先后来到醴陵讲学,并创建东莱、昭文两座书院,重教兴学之风日盛。随后的明清两朝也相继修建起一批地方书院,渌江书院便是其中一座,浇灌与扶植它的,是醴陵地方知县与绅民。
作为县级书院,渌江书院自诞生起便与醴陵地方紧密联结。乾隆十六年(1751年),新任知县管乐初上任,地方绅士何朴山便前来求见,请求知县主持建立书院。管乐随即与当地士绅商议,于青云山学宫故址建立渌江书院。
田产收入是书院常年的经济来源,虽然渌江书院建成后,就以官办书院的面目出现,但官府的拨给并不丰裕,只在乾隆十八年(1753年)时,由醴陵知县将原义学田约23顷拨给新建的渌江书院。当地官民虽也陆续捐有学田,但书院的开支仅凭学田仍难以维系。于是管乐“设簿劝捐”,并撰《初建渌江书院并劝捐膏火引》,倡率绅民募资,一时出现了“绅士裒集,公会多赀”的盛况。此后,各个时期的知县捐廉与绅民募集成为了重要的经费来源,与其他产业一起维系着渌江书院的弦歌不绝。
醴陵绅民参与进渌江书院的建立,也支撑起它的新生。清道光年间醴陵洪水为灾,书院虽因地势较高幸免,但多处建筑因常年风侵雨蚀,已摇摇欲坠。见此情景,暂居书院理政的知县陈心炳便提出迁建书院至西山。本就不富余的书院难以面对迁建所需的庞大资金,于是发起了迁建捐资活动。在《渌江书院志》的记载中,此次迁建参与捐赠的人群中捐款数量最多,并占总捐款额七成的群体,是以个人名义捐资的醴陵乡民们。在多方资助下,渌江书院得以迁入西山,延存至今。
醴陵人向来推崇文教,当地古谶云“洲过县门前,醴陵出状元”,他们便把渌江中的芳洲称为“状元洲”。由宋至清,醴陵曾先后建立起七所颇具规模的书院,成为湘东子弟求知究学的圣地。在科举制打破门阀政治、加速阶层流动的机遇下,醴陵人相信教育和人才能够托举起这个县域的未来。于是他们将涵育人才、振兴文教的愿景化为钱币与田产,成为无数毛细血管般的细小支流源源不断地注入渌江书院。
二
在醴陵的文教史中,可以寻见诸多鸿儒巨擘的影子。继朱熹张栻“朱张会讲”开坛讲学之后,各地名家纷纷到醴陵讲学,其中就有心学大儒王阳明。
渌江书院的靖兴寺门前铺满了千年古樟投下的绿荫。古樟旁,立着一块写有“阳明樟”的石刻。五百多年前,王阳明被贬贵州途经醴陵,在书院内的靖兴寺讲学。或许,当时官场失意的他也曾在这棵古樟下怅怀。三年后,王阳明东山再起,被召任江西庐陵县令。他又一次途经醴陵,再次来到千年古樟下,留下哲理诗篇。
老树千年惟鹤住,深潭百尺有龙蟠。
僧居却在云深处,别作人间境界看。
如今这首诗被铭刻在石碑上,与他在此留下的心学思想一起,成为永恒。古樟千年仍蓊郁蓬勃,枝叶已蔓发舒展到了园林边,王阳明的哲思也辐射到了比醴陵更远的地方,到今天依然焕发着东方智慧的光辉。
渌江书院包容了官场失意的王阳明,也曾拥抱过另一位科场失意的名臣,他叫左宗棠。
道光十六年(1836年),24岁的左宗棠来到醴陵接任渌江书院山长,在此之前他渴望通过科举考取功名,先后多次赴京会试,却均不及第。科举失意的他转向经世致用,主持书院教学工作的同时钻研舆地、兵法。
出任渌江书院山长后,左宗棠设计出奖优罚劣的制度,要求书院生徒每天记录当天功课,晚上由他本人亲自检查。将疏怠荒学生徒的膏火钱扣除,奖励给勤于治学的生徒,整顿内部风气。他还将经世致用的理念融入对教学内容的改革,删减了经义注疏中空疏的说教,加入舆地、兵法与农经等实务课程,并时常带领生徒走出书院,在山林中教学,革新渌江书院学风。
也是在渌江书院,左宗棠迎来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次际会。他担任山长的这一年,时任两江总督的陶澍由江西检阅军伍后赴湖南安化回乡省亲,途经醴陵。当时的醴陵县令为表欢迎与尊仰,请左宗棠撰写了一副对联挂在陶澍的临时住所。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上联道出了道光皇帝曾多次召见陶澍,并亲笔为他幼年读书的“印心书屋”题词,下联借东晋陶渊明祖父陶侃掌督八州军事的历史,引出陶澍作为忠良之后,政绩卓著,因而家乡父老祈盼其荣归故里。点出陶澍受皇帝钦赏又承祖上荣光,称颂敬仰但不显谄媚。寥寥26个字,就将陶澍及其祖先的过往与荣光囊括其中。
一见此联,陶澍心中赞叹不已,“即询访姓名,敦促延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至于达旦,竞订忘年之交。”派自己的舆马接来左宗棠与其会面,两人相谈甚欢,结为知己。此时的陶澍是花甲之年的封疆大吏,而左宗棠只是初出茅庐的县级书院山长,二人年龄地位相差悬殊,只凭学识与性情结下深交。
而后,陶澍更是主动提出让女儿与左宗棠结亲,并将自己年幼的儿子托付给他。左宗棠也得以在陶府阅读陶澍的大量藏书,研究舆地、兵法,关心洋务。并在两江总督府开始接触军国大事,发挥其军事才干,一步步成为“中兴四大名臣”之一。
左宗棠在渌江书院用一副对联抓住了自己人生的机遇,也为渌江书院留下了一段忘年深交、重真才实学的佳话。
清咸丰十年(1860年),已然成为四品京卿的左宗棠率军援助曾国藩祁门大营,道经醴陵,诸生相迎。官至陕甘总督后,他仍不忘渌江书院学生,曾专门通过信函招纳诸生奔赴陕甘辅佐其政务。
当时,西北历年戎马仓皇,百姓尚且难以求食求生,更遑论求学。但在他的鼓励与支持下,各地秩序一经恢复,文武官吏和士民也纷纷办学,创设了多所边疆书院。他时常与边疆书院学生讨论学问,并捐助膏火。
携带着自渌江书院而来的文教根脉,左宗棠将书院文化延展到了更广袤的边疆土地,为当地培养大量人才的同时也为治理西北创造了条件。
三
渌江书院的教育便是在王阳明、左宗棠这样的名师的倾注中不断赓续发展,为醴陵源源不断地输送地方人才。
渌江书院创建前,醴陵县自清朝开科取士以来仅产生了8名举人。而渌江书院白墙黛瓦的大门里却走出了52名举人与5名进士。近代废科举后,渌江书院也不断自我革新,建立新式学堂。近代时,渌江书院脱离传统的儒学教育体系,引入新学,走向与世界相接的现代教育,培育出大批近代地方人才。
如今,书院大门与新式学堂的白墙红砖相接处留存着一条突兀的隔痕,这是建筑的分隔,也是两个时代的分野。以此为界,向后是修身育人的理想,向前是开眼看世界的求索。
近代的书院学子依然与国家的兴衰共振,他们纷纷投入了关乎民族危亡的事业中。如今渌江书院门前的马路以书院培养出的近代军事家左权的名字命名,这位与左宗棠同姓的年轻人从渌江书院走出,投笔从戎,一路南下,奔赴当时中国革命的中心广东,并最终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将领。
渌江书院培养出的无数地方人才将自我投掷进醴陵的地方公共事业,或参与进宏大历史齿轮的推动中。与左权一样的书院学子中,有宋飏裘、宁调元等争取民族独立自由与解放的革命者;有袁家普、王复、阳绍城等实业兴邦的实业家;也有杨和筠、傅熊湘、刘谦等依然希望通过教化启蒙民众的教育家。
一方面,当地绅民与政府配合,共同维护书院的生存与发展。另一方面,渌江书院培养当地人才,不断丰富着醴陵的文化底色,反哺着当地社会。
醴陵这座城市便是这样与渌江书院形成了良性的共生互动,这样的互动还在运转着。
如今渌江书院已经不再具有培育地方人才的功能。但这一重要的功能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渌水的另一边得以延续。
青云山如今被嵌入了城区中心,周围衍生出了各式各样的现代商业生态。曾经青云山上渌江书院所在处也变为了醴陵一中,继续发挥“文教圣地”的教育功能。醴陵一中从书院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继续承担着过去渌江书院的使命,为国家与社会培育地方人才。
对现在的醴陵人来说,渌江书院依然代表着醴陵的文化根脉。但也不仅于此,文物建筑在当代活化利用中转换其功能,与时代诉求共振,持续焕发当代活力,与城市空间一体,与居民生活相融。今天的渌江书院作为大众文育的公共空间存在,醴陵人带着下一代走进书院,聆听历史的回声,进行新的文化传代。
它是醴陵文教文化的容器。进入这个容器,我们便能看到历史长河中的文化与精神在其中如何碰撞、翻腾、流变、赓续,并最终铭刻人们心中,绵延至今,永不漫漶。
渌水流长,历史的风尘湮没了许多痕迹,但渌江书院依然静坐在西山,诉说着醴陵这座荆楚古邑的千年斯文。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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