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笑尽娱,乐哉未央:古代诗词中的春节新年
作者:萧放(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民俗学系主任、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正月十四日丁巳
耶稣2024年2月23日
春节是中华民族的第一大节,它在中华文明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传统意义上的春节以年终岁首为时间基础,民俗称为大年,其核心内容是辞旧迎新,祈福团圆。围绕着除夕与新年,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年节习俗。团圆吉祥是春节恒久的主题。人们享受春节,歌咏春节,春节团聚、朝会、拜年、饮酒、游赏等节俗都是历代文人学士津津乐道的话题。在古诗、词曲与小说等文艺作品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春节的另一种魅力。这里仅与大家分享汉魏至唐宋诗词中的春节新年。
我们今天的农历正月初一春节新年,是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确立的,当时号为正日、正旦,魏晋南北朝时期春节名为元正、元日。从汉朝开始,岁首朝廷举行大朝会,君臣相贺。三国时期魏国陈思王曹植是建安文学领袖,他写下了著名的《元会》诗:“初岁元祚,吉日惟良。乃为嘉会,宴此高堂”,“欢笑尽娱,乐哉未央”。在吉利的新年,皇朝举行盛大的宴会,人们穿着干净漂亮的衣裳,享受着珍奇的美味,徘徊在装饰华丽的殿堂之上。诗人衷心希望这样的美景常留、快乐永远,并祝福尊辈万寿无疆。
元日朝会是汉代以来的国家礼典。唐朝朝会盛大,皇帝元日早朝,接受百官臣僚、各国使节的新年拜贺。天子赐群臣、使节酒宴,同时有各种表演娱乐活动。唐朝诗人在《元日早朝》诗中描述了朝会庆典的情形:“大国礼乐备,万邦朝元正。东方色未动,冠剑门已盈。帝居在蓬莱,肃肃钟漏清……三公再献寿,上帝锡永贞。天明告四方,群后保太平。”元日朝会是国家的重要礼典,无论使臣还是官员、宫女、军人,都要身着礼服,赶往皇宫,在新年的庆典音乐中,人们与皇帝共庆新年。长安城内的新年早朝人流,成为街衢一大景观。“欲曙九衢人更多,千条香烛照星河。今朝始见金吾贵,车马纵横避玉珂。”(灵澈《元日观郭将军早朝》)朝会上常有许多新政发布,而且多是适应新春节气的惠民政策,如赦罪、减刑、加官进爵、赐赠新春礼物等。
古时帝王为了显示皇恩的浩荡,常在正旦朝会上赐酒群臣,北周大臣庾信有《正旦蒙赵王赉酒》一诗记其事:“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流星向椀落,浮蚁对春开。成都已救火,蜀使何时回。”汉魏南北朝时期,道教流行,养生修炼,正旦饮酒,饮的是驱除邪恶的酒,是乞求长命的酒。所以这酒是特制的保健酒,有柏叶酒、椒花酒等,这酒也是迎春的春酒。诗的最后两句用的是一个典故,晋葛洪《神仙传》记载:蜀人栾巴有仙术,他在正旦大朝会上,突然向西南方喷酒。管纠察的朝臣控告栾巴不守朝会礼节,栾巴说:家乡失火了,我用酒扑灭它。不久,果然有蜀郡人来报,成都元日大火,忽然东北大雨来灭火,雨中还有酒气。庾信原为南朝梁人,出使北朝被扣为官,他思念家乡,故用此典。佳节怀人思亲,自古皆然。
元日新年,迎新驱邪的爆竹,首见南朝梁人宗懔的《荆楚岁时记》,“元日,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也”。唐朝传承了这一元日习俗,元日爆竹、悬幡迎年。唐人张说《岳州守岁》云:“桃符堪辟恶,竹爆妙惊眠。”“俗家后夜烧竹与爆。”(圆仁和尚《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过年燃爆竹情形,可从宋人范成大《爆竹行》中印证:“岁朝爆竹传自昔,吴侬政用前五日。食残豆粥扫罢尘,截筒五尺煨以薪。节间汗流火力透,健仆取将仍疾走。儿童却立避其锋。当阶击地雷霆吼。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却拾焦头叠床底,犹有余威可驱疬。”悬幡祈福,是唐朝的新年习俗。“燎照云烟好,幡悬井邑新。”(薛能《除夜作》)据文献记载,唐代的悬幡情形如下:“处士每岁岁日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于苑东立之,则免难矣。”(《博异志·崔玄微》)而且这一迎年习俗很普遍,“会昌二年岁次壬戌,正月一日,家家立竹竿,悬幡子,新岁祈长命”(《入唐求法巡礼记》)。正所谓“晓催庭火暗,风带寺幡新”(司空图《丙午岁旦》)。
岁首元日家人团聚,最可欣慰。唐朝白居易有《岁日家宴戏示弟侄等兼呈张侍御殷判官》诗:“弟妹妻孥小侄甥,娇痴弄我助欢情。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可荣。犹有夸张少年处,笑呼张丈唤殷兄。”长安居大不易,形骸潦倒的白居易虽然心有戚戚焉,但逢岁日有家小相伴,家人团圆的幸福使白居易温情顿生。素有诗情的白居易,在几杯年酒下肚后,脸上荡漾着春意,竟然有了少年般的感觉,跟友人开起了善意的玩笑。新年宴会要持续一段时间,各家轮流吃请。“长安市里风俗,每至元日以后,递余食相邀,号为传座。”(《南部新书》卷2)新年宴会上的特殊饮食有:屠苏酒、五辛盘、胶牙餳、馄饨。
新年需要饮酒是传统民俗,汉朝是椒柏酒,唐朝饮屠苏酒。“屠苏聊一醉,犹赖主人贤”(权德舆《甲子岁元日呈郑侍御明府》),屠苏酒是唐代特制药酒。“俗说屠苏者,草庵之名也。昔有人居草庵之中,每岁除夕,遗里闾药一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孙真人屠苏饮论云:“屠者,言其屠绝鬼气,苏者,言其苏省人魂。其方用药八品,合而为剂,故亦名八神散。大黄、蜀椒、桔梗、桂心、防风各半两,白术、虎杖各一分,乌头半分,咬咀,以绛囊贮之。除日薄暮,悬井中,令至泥。正旦出之,和囊浸酒中。倾时,捧杯咒之曰:‘一人饮之,一家无疾。一家饮之,一里无病。’先少后长,东向进饮。取其滓,悬于中门,以辟瘟气。三日外,弃于井中。此轩辕黄帝神方。”屠苏酒是预防疾病的保健药酒,人们从少年开始饮屠苏酒,“自知年纪偏应少,先把屠苏不让春。倘更数年逢此日,还应惆怅羡他人”(裴夷直《岁日先把屠苏酒戏唐仁烈》)。大诗人顾况欣然高歌:“手把屠苏让少年。”(《岁日口号》)宋人梅尧臣亦云:“屠苏先尚幼,彩胜又宜春。”少年不仅在年节餐桌上得到礼遇,而且他们还是年节氛围的营造者,儿童在新年无忧无虑、快乐嬉戏。
正如湖北英山民间俗谚云:“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小孩子最盼望年节的到来,唐朝人亦然。李约《岁日感怀》云:“曙气变东风,蟾壶夜漏穷。新春几人老,旧历四时空。身贱悲添岁,家贫喜过冬。称觞惟有感,欢庆在儿童。”在新年子夜,曙光初现的时刻,不仅旧岁计时蟾壶中的水已经漏完,需要更换新水,就连凌晨的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新春已然降临。虽然年月催人老,但好在人们度过了难熬的冬季,值得举杯庆贺。那些无忧无虑、欢呼雀跃的少年真令人艳羡。
在歌咏新岁的诗歌中,最脍炙人口的是宋代大政治家、大文学家王安石的诗《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伴随着新年到来的是脆响的爆竹与温暖的春风。为了迎接新年,在天色朦胧的早上,千家万户都挂出了新的桃符,以祈求新年家人平安吉祥。王安石在旧岁与新年交替的时刻,以诗的语言抒发了他革故鼎新的政治豪情,新年在他的心目中不只是时间的代换,更是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新世界。
新年万象更新,为迎接新春佳节,人们都换上新且整洁的衣饰,与家人、邻里饮酒欢会。元朝著名书画家、文学家赵孟頫《题耕织图·正月》云:“田家重元日,置酒会邻里。小大易新衣,相戒未明起。老翁年已迈,含笑弄孙子。老妪惠且慈,白发被两耳。杯盘且罗列,饮食致甘旨。相呼团栾坐,聊慰衰莫齿。田硗藉人力,粪壤要锄理。新岁不敢闲,农事自兹始。”读诗如读画,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勤劳的农人的元日生活景象,邻里之间享受着迎年的酒会,换上新衣服的大人与孩子相互约定,新年天不亮就起床。年迈的老爷爷笑模笑样地逗弄着小孙子,善良慈惠的白发老奶奶帮助布置新岁宴席,人们相互招呼着围坐在一起,共享难得的美酒佳肴与家人团圆的美好时光。人们尽情地饮酒谈年,同时惦记着农事。田地不肥,需要人力养护,要备好春耕的粪肥,即使是新年也不敢懈怠,春耕农事就要开始。由此可见,勤劳的中国农人即使春节新年也要挂心农事,期待下一个丰年。除了古代诗歌中有对新年的歌咏外,在词曲中也有许多咏赞新年的作品,因为词曲的婉转,有时更能描摹新春时节人们的情感与心态。兹择两首,其一是宋代大文学家辛弃疾的《蝶恋花·元日》:“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常把新春恨。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新岁与新春同步,过年即是迎春。饮过新年的椒酒,头上佩戴迎春的彩胜,词人念叨着春花的节候,期望春天的脚步轻快如常。其二是宋代著名词人姜夔的《鹧鸪天·丁巳元日》:“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姜夔笔下的新年犹如一幅风俗画,绿色的柏叶酒与红色的椒酒置于新年的几案之上,隔着屋外的竹篱见到凌晨提着灯笼出门拜年的人。伴随着晨钟的是新春的降临,对于词人来说,又老了一岁。词人以清闲自居,不愿开门应酬。只要有梅花相伴,娇儿在身边画画、嬉耍足矣。家庭的温情与人伦的快乐,在这首小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春节新年的风俗,在汉魏已然成型,唐宋时期有了今天的模样。在辞旧迎新之际,官民共享着朝会、团圆饭、新岁酒、爆竹迎年的新春庆典,人们在庆贺与拜年的吉祥祝福中,尽享着人世的欢愉。汉魏唐宋诗人们以敏感的诗心体验着时间的流逝,以期待的热眼忠实地记录与描摹着当时的年节生活,从而为我们保留了珍贵的中古时代的新年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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