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捷】朱子之穷与固穷

栏目:往圣先贤
发布时间:2024-02-27 23:4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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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之穷与固穷

作者:陈荣捷

来源:“求学辑”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正月十八日辛酉

          耶稣2024年2月24日

 

案:陈荣捷先生有《朱子固穷》一文(收入其《朱学论集》一书),发明朱子故事,令人知朱子之壁立万仞,直望洋兴叹,钦服不已焉。因略为删节,愿与同好共识之。

 

一、朱子之世家

 

朱子原是出于富有之家。其故家在婺源(今属江西)置有田地。但至其父韦斋(朱松)须质田百亩,方能举家入福建为官。及父死,朱子贫不能归,乃葬其父于福建之南。朱子十四岁丧父,遵父遗命徙福建北部崇安县五夫里。父执刘彦修(子羽)为其建屋以居。

 

二、朱子的奉祠

 

朱子一生七十一年,除为外官七年两个月及在朝四十六日薪俸稍厚以外,一生奏请派为祠官二十次,被派监督主管道教六宫观十一次,前后共二十二年又七月。

 

朱子屡屡请祠,即以贫故。祠官并无职事,惟以俸禄优待官员。但当时祠官俸禄甚微,据陈荣捷先生考证,一年之俸即不贬值,亦仅足全家米粮之用而已。故奉祠期间,每每称穷。《行状》亦云“先生自同安归,奉祠家居,几二十年。间关贫困,不以属心。”而此谓二十年中,实奉祠五任,只得十二年半而已。在此期间,官禄固薄,而其它八年,则无禄可言。

 

其间其自述有如:“泉州同安县主簿,到任四年,省罢归乡。偶以亲老食贫,不能待次,遂乞岳庙差遣。再任未满,误蒙召对,除武学博士。又以急于禄养,复乞岳庙一次。又未满,间准敕差充枢密院编修官。寻以丁忧,不及供职。”

 

上文乞庙即求祠官也,而每有除官则并罢祠,故所为祠官亦常不能满两年之数。

 

又如隆兴元年(一一六三)十一月除武学博士待次。朱子“答柯国材”曰:“熹奉亲粗遣,武学阙尚有三年,势不能待。自今贫病之迫已甚。旦夕当宛转请祠也”。

 

乾道三年(一一六七)南岳庙任末满,差充枢密院编修官待次,再辞。

 

五年(一一六九)“乞岳庙劄子”曰“未任就道,而家贫亲老,急于禄养。……欲望钧慈特与陶铸岳庙差遣一次”。

 

乾道六年(一一七〇)十二月召赴行在。七、八、九年屡辞。

 

其乾道九年(一一七三)“辞免召命状五”有曰“再念熹贫家,……即乞别赐陶铸,差熹监岳庙一次”。其“答刘子澄第十一书”有曰“熹又三四日祠禄便满。前日因便已托尤延之(尤袤)为再请,势必得之。食贫不得已复为此举,甚不满人意”。

 

其“第九书”云“如仆则债未尽偿,食米不足。将来不免永作祠官”。

 

又尝上封事,其注云:“一向窃食祠禄。”

 

可见朱子请祠之不得已,因非此无以为生耳。

 

而朱子无祠禄之年更不必论矣。“与周丞相(周必大)书”云“熹自去年(淳熙十六年,一一八九)八月已失祠禄(西京嵩山崇福宫祠禄)。今适期年。贫病之态,不言可知”。

 

三、朱子之俸禄

 

而朱子为外官有俸余之时,则又有捐俸之事。

 

南康任内朱子“答吕伯恭第六十八书”云庐山“三峡之西,有悬瀑泻石龛中。虽不甚高而势甚壮。旧名卧龙。有小庵,已废。近至其处,不免捐俸钱结茅。欲画孔明像壁间。”其“第六十九书”云“学中二祠,只是因旧设像。……不敢破彼官钱。至于前书所说卧龙庵,又自用俸钱,亦不敢破此钱矣”。朱子捐俸,一面省节公费,一面不顾日后之穷。则其对钱财之观念,可以知矣。

 

四、朱子之穷

 

又朱子一生多有营造屋舍,但实为教学所需,又且建筑甚为简陋。武夷精舍于两麓之口,掩以柴扉,屋为茅宇。亦有云谷草堂,仅一台以石为之而已。

 

而朱子则每不认可大兴土木,绍兴五年(一一九四)朱子讲筵之后,留身面奏四事。其一即谏光宗勿修葺旧日东宫三数百屋。不宜于百姓饥饿之际,大兴土木,以适已自奉为事。“答刘子澄第八书”谓“濂溪书堂闻规摹甚广。鄙意恐不必如此”。又尝评彭子寿(名龟年)云“闻彭子寿造居甚大。何必如此?”刘珙创第规模宏丽,亦欲劝止之。淳熙六年(一一七九)朱子知南康军。十月重建白鹿洞书院。其《申修状》云“本军巳有军学,可以养士。其白鹿洞所立书院,不过小屋三五间。姑以表识旧迹,使不至于荒废埋没而巳。不敢妄有破费官钱,伤耗民力”。此皆不事浮华,不止省俭而已也。

 

及朱子自住屋,则往往力不能及。如尝欲立一家庙,小五架屋。以后架作一长龛堂,以板隔截,作四龛堂。堂置位牌。然朱子家庙只在厅事之侧。门人问之,朱子答曰“便是力不能办”。朱子守礼最严。葬母后每月朔望则归崇安奠几筵。今竟不能立庙。其为财力所困,可谓莫知其极矣。

 

及其嫁女带子弟亦然。朱子以女嫁门人黄直卿(榦)。榦为高第,而得其道之真传。朱子“答黄直卿第三十四书”云“此女得嫁德门事贤者,固为甚幸。但早年失母,阙于礼教。而贫家资遣不能丰备,深用愧恨。”

 

又朱子出处,绝对不苟。不肯为其子婿攀缘。“答吴宜之(吴南)书”云“熹身在闲远,岂能为人宛转求馆求试?若能如此,则亲戚间如黄直卿辈当先为图得矣。”

 

而黄直卿亦穷甚,朱子卒劝其考试入官。尝欲为建一小屋,而终不成。直卿“噫嘻示儿”有云“腰折亦无米五斗,饿死安得粱一囊?徒令尔曹困齑盐,对我面目青且黄。冬寒轻裘不得御,朝饥软饮不得尝。人生穷通固有命,丈夫志气当自强。”亦甚可叹矣。

 

又朱子尝遣其子赴吕东莱就学,又无资遣人陪行。故《宋史》本传云:“往往称贷于人以给用。”

 

又朋友间应酬交往亦然。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朱子病。陈同甫(名亮)遣人问候,而朱子不能回礼。“答陈同甫书”云“私居贫约,无由遣人往问动静,而岁烦遣人存问生死”。盖同甫居浙江永康,离福建建阳甚远。遣人之资,殊不少也。朱子不能自担此费,只得由同甫岁岁派人来探问生死而已,其言之卑,甚可慨矣。

 

同甫绍熙四年(一一九三)荣归后,朱子日欲遣人致问,然亦未能。只以书候而已。程深父死,朱子致门人林择之(名用中)书云“此数时艰窘不可言。百事节省,尚无以给旦暮。欲致薄礼,比亦出手不得。已与其弟说。择之处有文字钱。可就彼兑钱一千。官省并已有状及香茶在其弟处。烦为于其灵前焚香点茶,致此微意。”

 

门人吴必大(字伯丰)送书及药。朱子云“便遽未有物可奉报”。吴氏死,“欲遣一人持书致奠,并吊其家,而亦力不能办”。吕伯恭妻死,朱子亦“贫窦之甚,不能致一奠之礼。又以地远,不得伏哭柩前。”

 

又晚年修礼书,则因严禁伪学,学者畏途。朱子答刘黻云“礼书此数月来方得下手。已整顿得十余篇。但无人抄写为挠。盖可借人处,皆畏伪学之污染而不肯借其力。可以相助者,又皆在远,而不副近急。不免雇人写。但资用不饶,无以奉此费耳”。建阳本为印刷中心,抄写之人必多,工资应颇平低。然朱子亦无力应付也。魏诚之稍有资聚。朱子云“今秋因索债殴人,邂逅致死。遂尽索所赍,又举贷以继之,然后得脱。今一房四五口,立见狼狈,殊可怜。然无术以救之”。又云欲邀人来此相聚,而“贫家又不能有以资之”可见其为财力所困,不止一端而己也。

 

朱子之穷,可谓跃然纸上。《文集》称穷甚多,不一而足。如云“贱贫应举”、“穷居奉养”、“家贫累重”、“迫于养亲”、“贫病”、“穷居”、“贫病日侵”、“贫悴日甚”、“贫病殊迫”、“贫病支离”、“杜门窃食”、“贫病不足言”、“贫家举动费力”等等,言之屡屡。“祭张南轩文”,自称“我衡茅之贱士”。“答黄商伯(黄瀛)书”谓“今无他望,但愿残年饱吃饭耳”。盖自少至老,未尝不在贫乏之中。其日常淡薄生活,只靠学生赞奉,撰文酬劳,政府间中按月馈赠,文官薄俸,与官途中当地官吏送遣若干而已。从来我国哲人,如此贫穷之甚者,能有几人?在此情形之下,当然自奉甚薄,度度省节。《行状》云“其自奉则衣取蔽体,食取充饥。居止取足以障风雨。人不能堪,而处之裕如也”。《宋史》“本传”亦曰“箪瓢屡空,晏如也。……诸生自远而至者,豆饭藜羹,率与之共”诸生亦乐其乐。惟胡纮未达时,尝谒朱子于崇安。《宋史·胡纮传》云“熹遇学子,惟脱粟饭。遇纮不能异也。纮不悦。语人曰:‘此非人情。只鸡尊酒,山中未为乏也’。遂亡去。及是(为监察御史),劾(宰相)赵汝愚,且诋其引用朱熹为伪学罪首”。胡纥草疏交沈继祖,实因此恨。然则朱子之落职罢祠,穷乏亦其远因耶?

 

五、朱子之受与

 

《行状》云“死丧之威,哀戚备至。饮食衰絰,各称其情。宾客往来,无不延遇。称家有无,常尽其欢。……吉函庆吊,礼无所遗。賙恤问遣,恩无所阙”。朱子礼尚往来,当然不少。除上举力所未及者外,《文集》所纪惠赠者多端。吕伯恭妻死,初不能奠。后亦遣人奉问,并有赙礼。张拭死,遣人致奠。陆子寿(名九龄)亡,亦遣人酹之。门人方耒(字耕道)病,朱子与书云“欲讨少钱奉助医药而不可得。今逐急那得五十千遣去。老兄且加意宽心将息,不必过虑”。又赠人参三两。并曾赠陈同甫“白毛布一端,往奉冬裘之须”。门人方伯谟(名士繇)惠及新茶。志尚上人寄赠黄精笋干紫菜多品。朱子报以安乐茶二十罐并杂碑刻及唐诗三册。朱子赠书甚多,不胜枚举矣。

 

凡此来往,虽是普通应酬。然朱子去取,惟义所在。诚如《宋史》所谓“非其道义,则一介不取也”。其子塾卒,陈甫遣人来奠。朱子复云“但来人至江山(浙江)遇盗,颇有所失亡。今赍到两缣,云是他人所偿。此不敢留。却封纳却可送官给还本主也”。此以非其所当受而不取也。

 

有吴生某遣专人携物送赠。朱子答之曰“仆于吾子初未相识。问之来使,则知吾子之齿甚少,而家有严君之尊焉。今书及诗序等,乃皆嵬岸倨肆,若老成人之为者。至于卒然以物馈其所不当馈之人,而不称其父兄之命,则于爱亲敬长之良知良能,又若不相似也。……所惠纸简砚墨,受之无说,不敢发封。复以授来使矣”。此以非礼背道而不取也。

 

赵帅(汝愚),欲为朱子起造房屋。朱子致书云“此是私家斋舍,不当慁烦官司。”赵帅又悯朱子贫乏,割清俸以周之。朱子与书云“穷老书生,蔬食菜羹,自其常分。不知后生辈以为创见,便尔传说,致误台慈以为深忧,亟加救接,至于如此。……吾未敢虚辱厚意,谨已复授来使,且以归纳。万一他日窘急有甚于今,当别禀请,以卒承嘉惠也”。

 

“与林择之书”有注云“向来府中之馈,自正月以来辞之矣”。

 

“与林择之书”云“某不敢受俸,乃以无太府历头,于法有碍,非敢以为高”。盖于义不容也。

 

至于朋友馈赠,其合乎礼义者,则乐受之。陈同甫(亮)远寄香茶蜀缣吴笺,受之无伤。惟过赠则请“自此幸损此礼”,“自此告略去之”。而与其王霸之辨与痛击其天理人欲并行之说,则绝不以此而有所动也。《语类》云“因说贫,曰:朋友若以钱相惠,不害道理者可受。分明说‘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若以不法事相委,却以钱相惠,则断然不可”。

 

六、朱子之固穷

 

从上朱子之穷与其取舍惟义,可知其有如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虽“饥寒安习已久”,而“觉贫病退藏,自其常分”。谓“吾人当此境界,只有固穷两字,足着力处”。其与婿黄直卿云“生计逼迫非常,但义命如此,只得坚忍耳”。“答吕侁书”云“贫者士之常。惟无易其操则甚善”。“答吕绍先书”曰“承谕亦苦食贫。此吾辈之常,惟当益坚所守,庶不坠先训为佳耳”。此其一生实践,坚守不移。如其《牧斋记》云“饥寒危迫之虑,未尝一日弛其心。……孔子曰‘贫而乐’……岂以饥寒者动其志?……予方务此以自达于圣人也”。故其一生固穷守道。尝曰“平生为学,只学固穷守道一事。朋友所以远来相问,亦正为此”。换言之,朱子之所以能为宋代以来中国学术重心,固不止在其理学之大成,而亦在其固穷守道之大德力。乾道九年(一一七三)有旨差管台州崇道观,圣旨即曰“朱熹安贫守道,廉退可嘉”。是则朱子之安贫守道,为本人所自守,朋友所同羡,而官府所公认者也。《论语》“固穷”有“固是”与“固守”二义。朱子兼而有之。其处道之穷而益坚,更无论矣。

 

后案:

 

陈荣捷先生说:“书至此,不免有感。欲起朱子于九泉之下。即不大享富豪,亦可使无贫寒之累,乃得公平。然富贵在天。或者天志姑使朱子安贫守道,斯其理学得以大成,而为我国、日韩斯文之生动力。古来天之将降大任于斯入,必先饿其体肤。自释迦、孔子、苏格拉底以至甘地,莫不如此。然则朱子之穷,乃其富有之所在也。孺人刘氏本出富家,而亦乐贫相助,使朱子克成。以现今男女平等视之,亦应为孺人立祠奉祀也。”

 

又陈荣捷先生作此文,其一动机谓:“近年中外学者,每谓中国文人,素来代表地主富豪阶级。朱子当然是我国八百年来之最伟大而影响最富之文人。其究是否地主之流,不可不辨。”则读上文者自显知其是非矣。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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