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美瑗】陪侍牟宗三先生的日子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24-03-08 22:4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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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侍牟宗三先生的日子

作者:魏美瑗(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研究所博士生)

来源:《鹅湖月刊》总第382期

 

陪侍牟宗三先生的日子

文/魏美瑗

(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研究所博士生)

 

(本文刊于2007年4月号《鹅湖月刊》总第382期,原标题〈陪侍牟先生的日子〉,2024年3月修订。)

 

在牟先生过世前两年,得有机会陪侍先生,当是我有生以来最感荣幸的事了。

 

一九九一年大一暑假,我参加由鹅湖主办,台大、政大、文大及东吴四所大学人文社团承办的第二届青年儒学营,随后,加入樊克伟学长创办的东吴人文学社,而业师王财贵先生正是该社指导老师,从那时起,即跟随王老师读书,王老师言必称牟先生,牟先生之名,真是如雷贯耳。

 

第一次见到牟先生,是在一个午后的鹅湖讲堂,社团诸友正向王老师问学时,不觉外边走来一位旁有学生搀扶、身穿白色唐装,手拄拐杖,清瘦矍铄的蔼然长者。我们随即得知眼前的老先生正是王老师口中常提及的哲学大师牟先生时,心中肃然起敬,立即站起欢迎。先生开心地微笑着,已不记得先生说了什么话,但先生愉悦的神情,使人如沐春风的情景,却未曾忘怀。

 

不久之后,先生山东孙女鸿真申请来台照顾先生,师长们考量先生家里需多一位人手,好些照应。于是,那一两年中,有几位学生接续照应,我即是其中的一个。

 

 

 

陪侍先生的一个月里,先生一般少话,但每当有话说了,都是我闻所未闻,总在我心里起着很大的震动,一下将我的视域提到高而又高的境地去。夜晚躺在床上,当日先生的话犹清晰地浮在脑中,久久无法睡去,于是,起而作下记录,虽只是简短的实录,至今展读,先生之声音笑貌,犹依依在目,其启我之深,盖有不自知者也。

 

一九九三年八月四日

 

傍晚散步时,我请教先生,对人是由猿猴变成的有何看法,先生说“人就是人,动物就是动物,石头就是石头,无所谓类变,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它只是一个观念,是瞎说的,他的理论背景是要反上帝创造人类之说的。道德、宗教、科学是不能混淆的,这就是观念不清,如何能用科学的理论来反宗教? 而哲学就是对每一个观念有一清楚的厘清之谓。”

 

晚上,先生修改王财贵老师为何淑静老师所写之推荐信,我重新腾写过,其中有一个字,用书法帖上的写法,先生改了我的字,说“多点一点不行”,说“这是不合法的”,我跟先生说,这就艺术上的美而言,是不讲求合法不合法的。(按:今日想来,那时哪来的胆子跟先生说这话!)先生顺着文句的合法问题问我英文单字“sentence”,“clause”与“phrase” 的不同,由于听不清楚先生说的是哪些单字,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先生说,“这是不行的,要多训练!”

 

 

 

昨天散步时,先生还提到佛家转生的观念,先生说他相信转生,“关键就在一念之好坏。”

 

“写信有如说话,不能乱写”,先生说,“写信要费精力的”。我知其一言一行均由真实生命所发。

 

先生让我看了《中外杂志》的一篇文章<台湾光复史话>,先生说,“要知历史!不知历史,不懂得义理是非。”

 

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

 

“理性或非理性均从生命发,而情感问题就是生命问题,儒释道乃理性之学问,而红楼梦乃属生命世界,即情感世界。”

 

“理性要强,才能使生命不往下堕。”

 

“一切问题均源自生命问题。”

 

“金瓶梅乃一般人的宗教,因每个人均会犯金瓶梅中邪恶,而在此得大觉悟,故谓平常人的宗教。”

 

“教育愈来愈普及,一般人均能受教育,故所谓的读书人乃专指学问家,而能不能读书,或所谓能不能做学问,是无法强求的,即不是每个人均能读书。”

 

一九九三年八月九日

 

“重覆即创造。”

 

“做学问,要对原典不断地重覆读过,亲自阅读。”

 

“能不能做学问,要有主观的因素及客观的因素,主观的因素在于自己的性情、意愿与兴趣,而客观因素在于所谓的文凭、职业,二者均要具备。”

 

“哲学已是空,不能再空谈,要真懂!”

 

“生命的问题,别人是无法帮忙的,是须要自己去正视且奋斗。”

 

“做学问是要一辈子做下去,而非拿到文凭即停止,此才是真正的做学问,真正的读书人。”

 

“中国哲学必与西方康德会通,否则,将无法开花而死去。”

 

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九日

 

“顾亭林有‘亡天下与亡国家'之分,而亡天下即亡文化,亡国家指亡政权。”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日  

 

下着小雨,有凉风吹拂,我们坐于凉亭内,先生说到“称谓”的重要:“先生”、“兄弟”等有普遍的称,有客气的称,还有尊敬的称,如“世兄”乃称呼同辈的晚辈,是客气之意。他回忆到,在北大时期,张东荪先生乃其长辈,他虽非北大老师,但牟先生视其为老师。一日,牟先生至张先生家,称其子为世兄。先生事后回想,觉得自己不应该,也说,张先生应该指正他才对。进一步说道,当时北大学生眼睛长在头顶上,无大无小,老师还得礼让学生三分,但熊先生便不如此,就在此处,牟先生尊敬熊先生,也在此,徐复观先生有“起死回生”的震憾!

 

晚上,陪先生看红楼梦影剧,十五集中,宝玉被其父打屁股后躺在床上,先是宝钗进房拿药给宝玉敷,后是黛玉探望而哭泣。先生问我:“你是学哲学的,她们两人的心态,在哲学术语中该当是何者?”我回答不出来,先生说我是读不懂的,也说我还没开窍,说一程度经开窍后,又往更上一层,是有层次的。先生介绍我一本介绍红楼梦的书,台大教授编的,其中有先生的文章<红楼梦悲剧之演成>,先生说道,“有价值的书,一知道,就要赶快买来读”,先生说他看得出来我还没开窍。先生于一年前曾与我提到开窍的话,我当时问,如何才能开窍,先生说“要读懂,才能开窍”,如此,知道一年来无有长进。

 

先生近日常说“现在的青年没有历史文化意识,而无法通古今。”他说,“至少要通至明末,若不能,则通甲午,若再不能,则须通至九一八,如此才知台湾的历史,才知中国的命运。”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一个生命情调,是要有某一特定文字来配合,如中国人生命情调,是要用中国文字来加以表达。”

 

科技文明戕害了人文心灵,牟先生担心,以后的中国恐怕是产生不了如《红楼梦》中的人物才情,亦无李白、陶渊明等之作品。

 

“《牡丹亭》是很美的作品”,先生说,“要懂康德的审美批判,可先读此书”。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做学问不是做文章,当今所谓名教授,充其量只是会作文章。作学问,是要看出其关键所在,儒家之所以为儒家,佛道之所以为佛道,其分别在何处?是要得出一观念、一概念的。而会作文章,仍只是今之古人,此仍无法‘现代化',要现代化就要运用知性,而知性就须知逻辑,此是要受训练的,作学问不容易!”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先生今天又强调,“要念好英文,才能念哲学”。

 

“辩证是属于工夫上的、精神上的事,非存有上,康德之辩证部最难理解,也最精彩。”

 

“念哲学尤其是中国人,先从英国哲学入手较易,至一定程度,再转上另一层。”

 

“现代中国人不懂西方传统,亦不懂中国传统,可悲!”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六日

 

先生要我先从英国哲学家原典入手,如休谟,柏克莱等。

 

今天请教先生,孔夫子之“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是何意,我听后所了解到的是:女子指的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而小人是指君子与小人之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很微妙,对所谓的小人与女人而言,真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先生说,“无生活上之体验是很难理解的”。我于是知《论语》中之一言一行,均是生活中人格实践的具体展现,不可只以外在的、对象化的知识的方式来理解。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今天先生收到罗义俊先生寄来的一刊物,里头有篇陈克艰先生写的文章<生命的歧出与回归——我读牟宗三>。先生边看边划线,做记号,看完后说“将来儒家,必在大陆发光!”“唸哲学是要受训练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唸的,而台湾时下的哲学界是没有用的,每个人均瞎说一套,不成气侯!”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基督教的爱、儒家之仁、与佛家之慈悲分别在那儿?基督教所说上帝的爱是命令的,如我应当爱,此与情感上的爱不同,前者是道德的,实践的。”

 

“空谈没有用,要读书。”

 

我问先生何谓“仁”,先生说道,“孔子的‘仁'是一概念,孔子没有对其下定义,而‘仁者'又是一个概念,要清楚的分析出来,‘仁者'很难做到,程明道给其下定义为‘感通之谓仁',即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即仁者。”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九日

 

“对一般的了解须要开一次窍,而当要走出一条路时,又要开一次窍,而一般人无法开后者之窍。”

 

老师说要读水浒传序文,又说:“人生每一阶段均有其该当扮演的角色,学生时期,就该当好好努力读书。”

 

以上是于台北永和家中的记录。后来先生住进台大医院,我于院里也陪侍了几天。记得一日,护士拿药来,先生凝视着药袋,我跟先生说明吃法,想是我没说清楚,先生听不明白,问了,我再答,之后,先生沈思不语,我以为他听明白了,过了约十分钟,先生皱起眉头再问。当下,我心里起了震动,感受到一位哲学家不含混思考的态度。日后,从先生书里,随处看到他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他不确定的概念,他终将每个哲学概念的分际予以安立住。先生说,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如他思考问题般。我于先生的生命中证见了“君子息焉!”

 

 

 

先生随口说他相信转生,那么,先生是否已转生为读经儿童?将来如有读经儿童长大了,实践出先生学问的,或道统的继承或学统的开出或政统的完成,那位会不会就是先生?不,将来实践先生学问的读经儿童,当不止一位,当千千万万个,那当是先生之灵化身于千千万万之童以庇佑吾华族子孙于万万世!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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