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鹅湖之会:中国思想史上的第一场民间学术交流会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3-14 19:4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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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湖之会:中国思想史上的第一场民间学术交流会

作者:陈良(湖北黄梅县委党校原副校长,文史学者,作家)

来源:《文史天地》2024年第3期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朱熹与陆氏兄弟相会于江西信州鹅湖寺,双方就各自的学术观点展开了激烈的辩论,首开民间学术交流之先河,这就是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缘起于吕祖谦。

 

吕祖谦(1137—1181年),出生于婺州(今浙江金华),博学多识,主张明理躬行,学以致用,开“浙东学派”之先声,与朱熹、张栻齐名,并称“东南三贤”。

 

 

 

朱熹画像

 

淳熙二年春天,丁忧居家的吕祖谦从婺州前往福建访问朱熹,到达崇安后,被朱熹留住在“寒泉精舍”,一直待到夏天。这期间,二人共同研究周敦颐、张载、二程等人著作,因“叹其广大宏博,若无津涯,而惧夫初学者不知所入也”,于是从上述4子著作中摘编要目,汇编成《近思录》一书,作为初学者入门之要。这本书仅用11天时间纂成,是朱吕二人的合作成果,也是二人求同存异的交流成果。

 

二人一起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吕祖谦将要返回家乡,朱熹与弟子相送,踏着闽赣古驿道,翻越武夷山的分水岭,来到江西信州鹅湖寺。

 

鹅湖寺,始建于唐代大历年间,初名仁寿院,后因山名而改称鹅湖寺。鹅湖山最早原名荷湖山。山上原有一湖,夏日荷花盛开,故名荷湖。传说东晋时,荷湖山有隐士养有红鹅,后红鹅腾云驾雾而去,鹅去湖空,便改荷湖为鹅湖。

 

朱熹、吕祖谦的到来,受到寺院住持盛情款待。住持和尚身在佛门,谈吐儒雅,精通经史,妙语成趣。对此,吕祖谦甚为诧异,心想住持能融儒释道于一体,世间岂有不可调和之理?当今天下,除我吕某之外,朱氏、陆氏之学甚为流布,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为要,二者颇有差异。若让他们相会切磋,面对面论辩,最终求同存异,使朱陆二家“会归于一”,可谓两全其美。吕祖谦将这个想法告知朱熹,朱熹欣然同意。

 

学究天人,是朱熹矢志不渝的追求。在他4岁的时候,父亲曾指着天告诉他:这是天。他接着问道:天上何物?父亲非常惊异,小小孩儿竟然如此好奇。从小到大,朱熹就喜好思考问题,诸如天之本质、天地之心、天道天理等等,一直是他关注与探究的问题。对于陆氏兄弟,朱熹虽未谋面,但对其学问有所了解,因为吕祖谦多次向朱熹推荐过陆氏兄弟的学问。征得朱熹同意,吕祖谦立即给陆氏兄弟写信,并派人迅速送往金溪槐堂。

 

陆氏兄弟,是指陆九龄、陆九渊,陆九龄系陆九渊五哥,陆九渊乃陆九龄小弟。不过,在学问方面兄逊于弟,故而提起陆氏兄弟,主角当为陆九渊。

 

收到吕祖谦的邀请,兄弟二人非常兴奋,朱熹乃当世大儒,名满天下,能与之切磋学问,实为幸事。二人赶紧商量,准备走水路乘船前往。临行前夕,陆九龄思忖:这次集会,意在调和与朱熹的学术异同,如果兄弟俩见解不同,何以指望到鹅湖求得认同?于是陆九龄提议二人进行讨论,以便形成共识。二人坐下来面谈,畅所欲言,一直到深夜,九龄终于被九渊说服,认同其观点。

 

次日清晨,陆九渊与陆九龄及弟子一行6人,简单收拾行装,就启程赶路。昨夜论辩获胜,九渊颇为兴奋,今朝仍踌躇满志。九龄虽为兄长,对小弟却也心悦诚服。路上,九龄回想昨夜辩论,展望即将切磋,心中充满喜乐,当即吟诗一首: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勤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九渊与弟子听了,都夸赞此诗甚好,但九渊认为第二句有些不妥。他认为良知乃人之本心,而非古圣所传。于是对九龄说:“你我不妨一边赶路,一边交谈,待我兴起,酬和此诗。”

 

吕祖谦发给陆氏兄弟的邀请信,犹如撒向江湖的英雄帖,很快不翼而飞,在官方、民间引起强烈反应,抚州知州赵景明、信州知州詹仪之以及江西、浙江等地学者纷纷赶往鹅湖寺,可谓“少长咸集,群贤毕至”,坊间传说一共来了100多人。

 

赵景明、詹仪之两位长官不仅亲临观摩,而且给予物资与银两的赞助。鹅湖寺竭尽全力,负责提供场所、食宿及后勤服务。

 

 

淳熙二年六月三日,天色晴明,云淡风轻,鹅湖山岿然不动,鹅湖水波平浪静,鹅湖寺热闹非凡。早餐之后,寺院法堂气氛不似以往,100多人聚集一堂,交头接耳,声音嘈杂,热切观望。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依次端坐讲台之上。

 

主持人吕祖谦的开场白,一下压住了杂音,大家安静聆听。吕祖谦将此次盛会称为会讲,对会讲主角做了介绍,然后说出会讲的主题——教人之法。所谓教人之法,也就如何认识世界。

 

当吕祖谦就主题询问陆氏兄弟有何新功的时候,陆九龄立即反问:可否以诗作答。吕祖谦点头:当然可以。于是,陆九龄朗诵在路上吟成的诗作答。听了陆九龄吟出二句诗,吕祖谦露出微笑,心想以诗答辩,真是别出心裁。朱熹听到第四句“未闻无址忽成岑”时,向身边的吕祖谦递个眼神,悄悄地说:“子寿早已上了子静舡了。”意思是说,陆九龄已经上了陆九渊心学的“贼船”。

 

等到陆九龄吟诵完毕,朱熹马上做出回应,坦言不赞同子寿诗中观点,强调问学而致知,也就是通过阅读先贤经典,探求“天理”。朱熹高谈雄辩,陆九渊却不以为然。待朱熹呷茶停顿之际,陆九渊插话道:“陆某在途中和得家兄此诗,今日诵出,请元晦先生指教。”诗文如下: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古今。

 

陆九渊的诗作,不仅张扬其“心学”,而且讥讽朱熹的治学之道是“支离事业”,如此出言不逊,简直目中无人。论年纪,朱熹比陆九渊年长9岁;论社会地位,朱熹乃在任朝廷命官,陆九渊在家守选,尚未释褟;论影响力,朱熹的理学已成参天大树,与二程一脉相承,根深叶茂,而陆氏的心学初创不久,还在生长发育。

 

陆氏兄弟先声夺人,含沙射影。观众视线聚焦于朱熹,看他如何回应。尽管陆诗的讥讽令朱熹颇为不悦,但他还是压住心中的火气,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阐明自己的观点:

 

教人之法,应先致知而后存心。心与理是两码事,理生万物,心具众理。万理已具,并非万理已知,欲知理、得理,必先格物穷理。

 

不等朱熹展开讲,陆九渊就反驳道:“陆某以为,应先存心而另简自高。心与理是一回事,要以心统摄,离事自悟。”

 

朱熹接过话题,继续辩析道:“心与理可以贯通,但不是一回事。理虽具于心,还得教使知;况且人多是气质偏了,又为物欲所蔽,故昏而不能尽知。是故,应多读书格物……”

 

陆九渊不以为然,继续反驳道:“理在我心,我心即理,我心即宇宙,良知与良心人所固有,只须发明本心,不必向外用功。一味讲学读书,不免繁琐复杂,甚至徒劳无功。读书并非成为圣贤必然之道,尧舜时期,没有什么书籍,二者不照样成为圣明之君?”

 

朱熹脸色铁青,实在忍无可忍,厉声指斥道:“你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分明与佛家禅学一样,所谓易简功夫,不过投机取巧、虚妄空洞而已。”

 

陆九渊淡然一笑,反唇相讥道:“你那是盲人摸象,支离破碎,一叶障目。”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火药味,观众都屏声静气,心里捏一把汗,生怕双方爆发言语冲突。为了缓和紧张气氛,吕祖谦叫停辩论,歇息一会,继续进行。

 

继续辩论,双方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场思辨的盛宴。双方学识渊博,观点鲜明,论据雄辩,妙语如珠,异彩纷呈。

 

就这样,会讲进行了三天。双方各持己见,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三人都说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直到结束也没有达成共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虽然双方不欢而散,但他们之间并未断绝交往,还有故事延续。

 

在归途中,朱熹回味这次辩论,感觉很有意思,对陆氏兄弟的才思心生怜惜之情。过分水岭的时候,朱熹眼看山势水流,不禁触景生情,顿时吟诵五言绝句一首:

 

地势无南北,水流有西东。

欲识分时异,应知合处同。

 

此诗表达了朱熹的感悟,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与陆氏双方观点虽异,但主旨还是趋同,或曰流派各异,而道归一。类似于佛门神秀、慧能,渐悟也好,顿悟也好,都在求悟。

 

回家不久,朱熹甚至写信给陆九渊:“某未闻道学之懿,兹幸获奉余论,所恨匆匆别去,彼此之怀,皆若有未既者。然警切之诲,佩服不敢忘也。还家无便,写此少见拳拳。”

 

陆九渊读了来信,感动于朱熹的坦诚与大度,同时进行了内省与反思,从此力戒粗心浮气,更加刻苦读书。陆九龄对朱熹的博学与大度也很欣赏,与之保持了书信交往。

 

淳熙六年(1179年)二月,陆九龄专程到铅山观音寺拜访朱熹,二人交谈三日,虽然仍各持己见,但对各自见解也做了一些修正。彼此心平气和,坦诚相见,毫无芥蒂。朱熹颇为欣慰,一时诗兴大发,竟为三年前“鹅湖之会”的主题诗作了酬和: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次年九月,陆九龄不幸去世,终年49岁。兄弟6人,九渊与九龄关系最为亲密,互为师友,时人称之“二陆”。少兄英年早逝,陆九渊肝肠寸断,悲痛不已,含泪写下一篇文章,记述陆九龄一生行状,以寄托哀思。是年年末,陆氏家族将陆九龄安葬于青田故里。朱熹特地撰写《祭陆子寿教授文》,并派人在葬礼上宣读,表达了对陆九龄的缅怀之情。

 

淳熙八年(1181年)春天,陆九渊携弟子到南康军(治所星子县)拜访朱熹,意在请朱熹为亡兄陆九龄书写碑文,即吕祖谦所撰的《陆先生九龄墓志铭》。众所周知,朱熹既是理学大家,又是书法大家,“善行草,尤善大字,下笔即沉着典雅”。陆九渊请朱熹书写铭文,无疑是珍视其名望与书法。

 

朱熹时任南康军知军,为政颇有作为,最受欢迎的是重修白鹿洞书院,并亲自讲学授徒。陆九渊的到来,让朱熹非常欣喜。朱熹虚怀若谷,陆九渊谦和有礼,二人相谈甚欢,当年鹅湖争辩所引起的不快不觉烟消云散。朱熹欣然提笔,以大字书写铭文。端庄大气的书法,令陆九渊称赞不已,心想有吕、朱联袂的铭文墨宝,少兄可以含笑九泉。

 

黄昏时分,朱熹与陆九渊泛舟于落星湖(在南康军城外,是鄱阳湖的一大湖汊),一边把酒痛饮,一边观赏晚霞。夜幕降临,湖面风平浪静,月光融融,水天一色;近处渔船灯火点点,渔歌欢唱;远处匡庐如黛,若隐若现。

 

美妙夜景,勾起朱熹的雅兴与幽思,一语双关地询问身边的陆九渊:“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

 

陆九渊听了,心头一热,为朱熹视己为佳客而感动,意味深长地笑道:“宇宙无穷,佳客无数,只是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朱熹会心一笑,为对方借用苏轼句子而点赞。

 

游览了落星湖,朱陆二人更为亲近,情同手足。朱熹邀请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讲学,陆九渊也不谦让,爽快允诺。

 

开讲之日,明伦堂座无虚席,除了书院在读学生,南康军所辖诸县学子也赶来了。由南康军秘书先生、教授先生引领陆九渊登堂升席,朱熹亲临听讲。

 

这一次,陆九渊主讲《论语》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陆九渊认为,以义利辨别君子小人,关键在于辨其心志。同一件事情,由不同的人来做,就会有不同的结果,其根本在于各人的“志”不相同。求取功名的人,有的志在升官发财,读书只为稻粱谋,此乃“喻于利”的小人;有的志在经世济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乃“喻于义”的君子。

 

陆九渊以心志高下鉴人,既表达了其心理同一的观念,也为自己心学非空疏虚妄之说作了辩解,力陈心学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陆九渊的讲解,言辞恳切,通俗易懂,发自肺腑,入情入理,启人心智,撼人心魄。在场学子听了,如沐春风,倍感清新。每当他讲到精妙之处,学子们会异口同声喝彩。

 

对于这次演讲,朱熹的评价是“发明敷畅,则又恳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盖听者莫不悚然动心焉”。演讲结束,朱熹站起身,向陆九渊致意,并直言“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熹在此不曾说到这里,负愧何言!”随后,朱熹还请陆九渊把讲稿写成《讲义》刻碑立于书院,并亲自为《讲义》写了一跋,表明两人在义利之辩上达成了一致。

 

这次南康之会,堪称鹅湖之会续集,只是朱、陆二人心平气和,没有当年的剑拔弩张、相互攻击,而是把酒言欢,颇为融洽。不过,两人在书院讲席上可以同心感动叹赏,下了书院讲席却又因各种原因展开了互不相让的争论。在陆九渊尚未离去之际,朱熹就写信告诉吕祖谦:“子静近日讲论比旧亦不同,但终有未尽合处。”

 

鹅湖之会,自由辩论,平等对话,各抒己见,这才是值得千古传颂的闪光点。唯其如此,人类的思想园地,终将百花齐放,永不枯萎。正如朱熹的《观书有感》所云: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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