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峰书院山长朱仕琇
作者:陈常飞
来源:《福州晚报》
时间:西历2019年12月19日
清乾嘉时代,考据学是学术主流。当时学者多重视实证,一字之讹,下笔万言,援引群籍,数千百条。虽一本经史为正道,而学术趣味主要专注于对典籍审音辨字、训诂考证以成笺疏传注。各大书院不乏汉学大师,多以考据之学教授生徒,视古文为小技。这样的背景下,能自觉用力于古文者甚少,姚鼐言“近日后辈才俊,讲考证者犹有人,而学古文者最少”,诚属事实。朱仕琇有感于古文之式微,效法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理想,独立于当时儒林,不懈传授古文,遂形成一股古文思潮,成为闽省最著名的古文家。朱仕琇教授鳌峰书院十年间,指导弟子甚众,“凡闽人治古文者,不问知为仕琇弟子否,则亦闻之于仕琇弟子者”。著名学者陈寿祺曾说:“建宁朱梅崖之文,张亨甫之诗,皆足以雄视天下”。陈衍亦颔首肯定,曰:“福建人以古文词名家者绝尠,先生(朱仕琇)敝精力于为文,在吾乡千百年来当首屈一指”。
(一)
朱仕琇(1715~1780),福建建宁杨林人,字斐瞻,学者称之为梅崖先生。自幼秉承父、兄之教,故童龀好学,稍长即读书于“柴门依涧立,崖草当窗芜”的溪西松谷别业,以其敏慧,十一岁时,为文即援笔立就。雍正七年(1729),入县学、补诸生,以文受知于河南程元章先生,深得赞赏。后奉父命从学江西名孝廉汪世麟,汪勉励曰:“子但通习诸经,可以推倒一世豪杰矣。”仕琇听闻此言,志气备受鼓舞,于是沉潜百家九流,历览卷帙万千。
乾隆八年(1743),清廷委任翰林院编修吴华孙视察邵武教育情况,并主持考试。仕琇以诸生资格应岁科试,所作文章得到考官激赏。吴华孙喜其才华,称许备至,欲循例保举仕琇为知县,被其婉言谢绝。
乾隆九年(1744),仕琇年值而立,芸窗苦读终获乡试第一。翌年,进京参加会试,却落选不第。盖因制义之文,要“代圣人立说”,试者不允许自由发挥。乾隆帝有言:“国家设科取士,首重者在四书文”。中选与否,取决于应试者对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与驾轻就熟的句式结构安排,舍此无他途。而仕琇“应举制艺,亦纯以古文之法行之,不肯稍降其格”,并认为读书不能只自固于经圣之书,曰:“然一志六经,不读非圣之书,此恐过泥。”另据《清史稿·朱仕琇传》载,其“记诵拙”,可知他的记忆力要逊于常人,如此则对于死记硬背的科考文章,自然无优胜处。于是,他遂生归去之心,欲躬耕田园。还家后,仕琇并无封笔弃文,反而愈加发奋。翌年三月,再试京师,终于高中进士,继而选任翰林院庶吉士,“当是时,天下人无不知有梅崖者,名公卿咸刮目焉”。
庶常馆实习期满后,仕绣历官山东,出知夏津县令,在任七年,廉洁奉公,体恤百姓,县内民安无事,深受民众感戴,为之谣曰:“夏津清,我公能”。仕琇在任虽吏事繁芜,而古文之研习无废,案牍劳形中亦学足三余之力,心志不敢落后于恒人。他每以古贤自期,尝语友人曰:“仕琇受性迂疏,无他技能。少志为文辞,入都来思览天下豪英以相激发,自视不敢望如唐宋诸名贤,亦庶几姚牧庵、虞伯生、王道思、归熙甫之徒。今虽出吏,此志犹跃然胸膈间,未尝衰歇也。”
乾隆二十一年(1756),漳水冲决夏津堤防。仕琇耽于诗书,向往名山事业,自觉吏事非其所长,曾云:“为吏连蹇,志每羁而不申,有如鸿鹄折翮,无复湖海之骋,仰视天云,空长嘹唳也。”遂以河事不能胜任为由,决意拂衣归去。朝廷怜惜其才,改其职为福宁府学教授,因念家母年老且疾,遂决意假归,以奉侍终养。乾隆三十二年(1767),母离世,朝廷复补其为福宁府学教授,仕琇欲“居丧三年”以尽孝道,又借足疾不瘳为托,辞不复命。次年,当事者多重仕琇之学识、道德,认为其修为足为多士楷模,于是礼请其掌教福建鳌峰书院,他推让再三,不能遂愿,终就讲席之位。
(二)
在主持鳌峰书院期间,慕名者比肩接踵,索文不断。他学而不厌,遍读群书又以谦恭自持,更诲人不倦,皆本其所学以教生徒。他曾与人论学文之心得,云:“经濬其源,史核其精,诸子通其指。《文选》、辞赋博其趣,左氏、太史劲其体,孟、荀、杨、韩正其意,柳、欧以下诸子参其同异,泛滥元明近世以极其变,归诸心得以保真,要诸久远以俟其化。”教人作文,要求“综其要,以立诚为本,以文从字顺,各识职为旨归,以中有所得而能自为为究竟。”主张“为文当先高其志,使其心有以自置,以观古人之言犹吾言也。然后辨其是非焉,察其盈亏焉,纠其诚伪焉,定其高下焉,如黑白之判于前矣。”这是“文以载道”的作文观,强调行文的目的在于对内要能安己润身,对外要能“安人,安百姓”,一言蔽之,乃通过作文进行人格塑造、境界提升与对儒家志业的实现。仕琇教人读书之法,首重对古文的研习,曰:“古文虽难,然随人材质习之,即其所得浅深,皆可以正心术,导迎善气”。乾隆三十五年(1770)八月,适逢弘历皇帝六十寿辰,又值皇太后八十千秋,清廷特开恩科,鳌峰书院中学生多有躬逢此幸而选去者。他们惧仕琇平日所课之文年久散佚,便欲撷集刊刻保藏,以便流传咏诵。书成,名曰《鳌峰课艺尤雅编》,仕琇序于书前。
清代,中国书院进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正处于全面普及的历史阶段,各地书院林立,致知进学之风气颇为浓厚,鳌峰书院作为闽省最高学府,生员中颇多学人智士。而其时清廷虽明示“书院之制,所以导进人材,广学校所不及……若仅攻举业,已为儒者末务”。然因科举考试为读书人仕进的唯一阶梯,故而在考课之外,有志于学者屈指可数。仕琇认可八股文取士制度,并不薄其为非孔孟正道。对它的功利一面却并不在意,认为“夫传圣贤语义,行以古人之法者,科举文之正鹄。至于遇否,固系有司识之明暗,而亦作者之命也。”他进一步道:“制义亦宜究心……至科名得失,身外事耳,何足萦心乎!”“望继在学问行谊,卓荦追古人,不在外来科名。”自仕琇主持书院以来,造就人才甚众,门生里亦多有得中乡试、会试者,但也不乏经明行修之士。乾隆四十四年(1779),朱仕琇因病辞去书院教职。其学生龚景瀚一则担忧仕琇“一旦忽以急去,诸生有不释然者”,一则寓难舍之离情,于是作《送朱梅崖师归里叙》,阐析仕琇的文章风格及思想观点,使书院诸生及私淑人者,有所述焉。
(三)
回到建宁,仕琇并未因健康欠佳而栖身林下,不等身体好转,便又执教于当地濉川书院。他“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暇日常与朋侪切磋琢磨,以同促互进。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月廿九日,朱仕琇因病情加剧,卒于里舍,享年66岁。闽城中尝问业于仕琇者,闻讯皆中心惨恻,“不克人,人自哭”。同年十月,从学者请为位于西湖宛在堂诗龛中。十一月,诸生奔走学使院、巡抚及诸主事官员,佥言曰:“梅崖先生主我鳌峰讲席者殆十年,厥教在诸生之心,俪古大师。诸生于其在也敬以爱;于其去也思;于其没也极哀。请入神主院中,岁月日荐,如先生也。”
朱仕琇为人谦和有礼,平易近人,一生深研古文,为文以“立诚”为本,“人如其文,蔼然仁义,淳古淡泊,终有至味”。他早年推崇韩昌黎,又博采秦汉诸家之长;其后追慕归有光,晚岁遣词造句极自然之境,其调古雅萧散,自成一家。身后有《梅崖居士文集》三十卷,《外集》八卷等行世。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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