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康】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栏目:会议讲座
发布时间:2024-03-26 13:07:10
标签:

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作者:马永康

来源:“广东清远岭南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二月十六日戊子

          耶稣2024年3月25日

 

“言必信,行必果”,也会是小人?

 

结交狂妄或固守的人,也会有好处?

 

被乡中所有人喜爱,未必是好事?

 

《子路》篇三十章,可以按照内容把它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讲如何为政,第二类是怎样进行道德修养,第三类是人物评价。

 

在孔子眼里,一个有道德的良序社会离不开为政者的以身作则,君子的自我修养,以及对人的合理评价起到的约束作用。

 

在岭南书院(江心岛书院)《论语二十讲》系列分享上,中山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马永康与大家共读了《论语》之《子路》篇。

 

 

 

马永康,中山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经典与解释、中国近现代哲学。

 

以下为课程内容摘录。

 

在讲《子路》篇的经文之前,我们先讲一讲篇名问题。

 

《论语》篇名的命名很规律,一般取篇内第一章除“子曰”外两个有标识度的字。本篇首句是“子路问政”,就用“子路”命名。这种命名方式中,“子路”二字并不具有概括整篇核心内容的作用,实际上篇内的内容比较分散。

 

《子路》是《论语》的第十三篇,处于《颜渊》之后。为什么这样编排?南北朝的学者皇侃写过《论语义疏》,对《论语》的编排次序作了系统解释。他在疏解《子路》篇时写道:“子路,孔子弟子也,武为三千之标者也。所以次前者,武劣于文,故《子路》次《颜渊》也。”子路在武方面,是孔子三千弟子里的标杆式人物,但儒家传统重文,武比文次一等。颜回是文的重要代表,因而先文后武,形成了《子路》接在《颜渊》后的次序。

 

是否真的这样排序呢?其实很难说清楚,有些学者认为,下半部《论语》可能有假。但是,由于很少人系统地思考各篇的次序问题,而皇侃的说明比较成体系,因此提供给各位作参考。

 

 

 

根据朱熹的《论语集注》,《子路》篇可以划分为三十章。我们可以按照内容把它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讲怎样从事政治,或者说怎样管治百姓;第二类是怎样进行道德修养;还有第三类,是人物评价。

 

三类不同内容,如何为政大概有二十章,如何修德有七章,对人物的评价有三章。这是我个人做的区分,目的是方便大家把握本篇。由于《子路》所载的内容比较散,这里先给大家一个概括和归类。

 

下面我们来看经文。

 

如何为政

 

首先,是第一类问题:如何为政或者管治。

 

从政和国家的形成密切相关。国家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才会出现的产物。有了国家,就离不开政治。按照一般说法,中国在夏代已经建立起王朝。至少从那时开始,政治就成为中国人生活里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

 

在《论语》里,孔子对政治问题有很多自己的看法,但是我们要注意,他与西方思想家的看法不同。比如亚里士多德,会讨论哪种政体是最好的,国家为什么会形成,为什么会有政权等问题。孔子的关注点不在这些,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在已有的政治基础和传统上,怎么管好一个国家,怎么给人民带来幸福。

 

孔子在政治上的教导,基本上是针对在位者而发,因为在政治结构中,在位者处于主导作用。在《为政》篇里,孔子对政治问题谈论比较多,而“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章非常重要。孔子比较了用道德和礼制相结合,和用发命令以及律法结合来管治的效果的差别,明显偏向于采用道德和礼制结合的方式,这样可以导向一个有道德的良序社会。

 

 

 

为什么要追求有道德的良序社会呢?作为组织,社会运作的基本前提是有秩序。任何时候,有秩序总比没有秩序好,没有秩序将混乱不堪,比如大规模战争带来的就是失序的社会,后果很可怕。但是秩序也分良和不良。像秦始皇采取的严刑酷法,也能塑造出统一的秩序,但强制性太强,不是良序。如采用民众都接受的纯法律之治,所塑造出来的就是良序。

 

但是,单纯只有法治,有可能形成缺乏关怀、关爱,彼此淡漠的社会,这样可能也不值得欲求。孔子所追求的德礼之治,超越了单纯的良序社会。在德礼之治中,礼制或礼法最基本的作用是形成良序社会。礼基于习俗而来,以非强制的方式形成社会秩序;而道德则致力于塑造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以避免社会成员间的淡漠。

 

《子路》篇的政治理念,以建立有道德的良序社会作为中心。从这个意义来讲,《子路》实际上是对《为政》篇的延续和发展。

 

先来看《子路》篇第一章。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在《论语》中,章中提问通常被简洁地概括为几个字。本章子路的问题就被简缩为“问政”。但是,不能看到“问政”就以为是问“政的定义”,实际上是问如何管治。这是关于操作或实践的问题,孔子的回答通常是给出操作或实践的办法,而不是给出知识性的定义。这是传统中国的一个特点,不太强调知识性体系,而偏重于应事接物。

 

孔子的回答是“先之劳之”。两个“之”,指被治理的民众;而“先”和“劳”作为动词使用。“先之劳之”,就是先于民众做出示范,再使唤他们。子路听了以后觉得还不够,向孔子请求进一步解释。孔子回答说不要倦怠,即一直保持示范作用,再让民众跟着你一起去做事。这表明,在位者需要在各事上先做好表率,再来使唤下面的民众。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民众不是好糊弄的,他们不会盲目听从在位者发布的号令,而是会看在位者怎么做,再去做。

 

这章的核心,是在位者在管治过程中应该首先发挥示范作用,再让被管治者跟从。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来看第二章。仲弓,是孔子弟子冉雍的字,他是以德行和政治才能著称的人物。孔子曾经赞扬他说“雍也可使南面”(《论语·雍也》),也就是说冉雍德才出众,可以坐在北面向民众发号施令,即具有当大官的能力。

 

季氏,是一个鲁国专权的大夫。很早的时候,鲁国国君的权力已经旁落到季氏家族身上。“宰”是当时的官名,相当于总管之类。“有司”的“有”字,没有意义,和古汉语常用的“有宋”“有清”相似。对于“先有司”,传统有两种不同解释。一种是,先任用好下级有关部门的官员,这样做事情才会方便,因为不可能一个人做完全部的事,需要下级官员配合开展工作。这种解释会和句中的“举贤才”在意思上重复,任用好下级是举荐人才的一部分。另一种解释是,先给下级有关部门的官员作出示范,再让他们跟着你去做。这种解释避免了意义重复,而且和刚讲过的“先之劳之”的意思保持一致,所以更可取。

 

整章的意思是:冉雍当了鲁国专权大夫季氏的总管,向孔子请问如何管治。孔子回答说:先给下属作出示范,赦免下属的小过错,举荐有道德和能力的人才。冉雍听后,追问:“怎么知道哪个人是贤才而举荐他呢?”孔子回答说:“举荐你所知道的。你所不知道的,其他人难道会舍弃他吗?”从孔子的回答来看,冉雍的问题并非是不知道贤才的标准,而是考虑到个人的见闻和能力其实有限,不可能知道所有的贤才并将他们举荐出来。孔子则强调从自身做起,举荐自己所知道的,其他就交给别人来举荐。这背后不一定需要预设人性皆善,而是在位者能够作出示范,就能带动他人仿效。如历史上吴王好剑客,民众身上就伤痕累累,楚王好细腰,宫中的臣子很多活活饿死。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再来看第十六章。这个叶公到底是谁,有争议,他可能是一个楚国贵族。近、远是相对于管治范围来说的。叶公去问孔子要怎样进行管治,孔子说:“使近的人欢悦,远的人听闻后来归顺。”

 

在这章中,“近者悦”是前提或者条件,“远者来”是结果。亦即,先使你管治范围内的人感到满意,你管治范围之外的人看到后,自然会用脚投票,过来接受你的管治。这两句话虽然简单,但并不容易做到。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第十七章。子夏是孔子的著名弟子,以在中原地区传授孔子的文献之学而著称。据载,《诗》等儒学经典文献就是子夏传承发扬的。

 

莒父,是鲁国的一个地名,子夏做了莒父的负责人,问孔子要怎么治理。孔子的回答是不要想着速成,也不要贪图那些小的利益。如果想着速成,很有可能达不到目的;如果见到那些小的利益而去贪图,那么没办法做成大事情。孔子传达的是,我们要达到目标或做成大事情,需要有耐心和大局意识:不要过于求快及贪图小利,要打好基础,脚踏实地地朝着目标前进,将大事做成。

 

将这四章放在一起讲解,是因为它们的问题都是问政,也就是问怎么样去从事治理。有意思的是,孔子的回答并不相同。这不等于说孔子对于怎样从事治理没有系统的想法。孔子在鲁国担任过官职,有管治的实践经验,而且反思过政刑之治与德礼之治的差别,有自己系统的管治思想,所以下面会看到,他非常自信地说,如果有君主能够任用他治理国事,三年就可以见成效。

 

这些不同的回答,应该看作是孔子的因材施教。也就是,面对不同人的请教,他会根据请教者的实际情况,有针对性地引导个体提升自己。在这4个人中,除了叶公我们不太清楚之外,其他3个人都有相关的文献记载。

 

 

 

我们先看第一个问政的子路。如果去看《论语》,孔门弟子对孔子都非常尊敬,敢于直接顶撞孔子的,可能只有子路一个,在接下来讲到的“正名”章中,他直接批评孔子的“正名”想法迂腐。同时,《颜渊》篇称子路“无宿诺”,亦即言出必行。正由于子路的诚信,大家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谎,使他可以“片言折狱”,即单凭一方的陈词就判决狱讼。

 

单就《论语》来看,子路是一个勇猛果决的人。对于子路,孔子的教导是要他先做出表率,取得民众的信任后,再让民众跟着一起做事情。孔子这样教导,是因为子路过于勇猛果决,有时一想到事情就会铺开来做。但是刚上任,还没有建立起公信力,民众可能不理解或不信任,并不会随着你指挥棒做事。所以孔子提醒子路要先做出示范,不要有懈怠之心,建立起个人的公信力,才能使唤民众。

 

至于第二个问政的冉雍,他的道德和政治才能都非常优异。孔子给他的教导是先给下属做出表率,要赦免小的过错,要举荐贤才。这是因为冉雍和子路不同,他不是担任小官,而是要当总管,权力比较大,需要处理的事情较多。单靠个人的力量很难完办好事情,需要下属的配合。因此,如何管理下属就比较重要。在下属面前做出表率、树立威信非常重要。

 

同时,由于冉雍各方面都非常优秀,是孔门高才,很容易以自己的高标准来要求别人。但是,冉雍觉得很容易做到的,别人可能比较难做到,毕竟能力有差别。如果过于严苛,计较这些小过错,会使下属产生畏惧心。因而,孔子提醒他要赦免别人的小过错。而要办好事情,举荐人才充实管理班子非常重要。

 

至于第三个问政的子夏,孔子所给的指引没有提先获得公信力。这很可能是因为子夏已经深明治理需要建立在公信力之上。在《子张》篇中,子夏就说“君子信而后劳其民”,也就是君子要先获得民众的信任,再来使唤民众。孔子给出的指引是,不要想着速成,不要贪图小利。这是针对子夏有远大志向而发的。子夏不仅积极广泛地学习文化典籍,而且非常注重民众道德的养成。孔子当然赞成教化民众成为君子,但道德的养成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需要潜移默化,因而为达成目标,需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格局大一些。

 

 

 

从左至右为:仲由,字子路;冉雍,字仲弓;卜商,姒姓,卜氏,名商,字子夏。(《至圣先贤半身像》)

 

通过上面几章,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的教导和西方古代很多思想家不同。如果各位去看西方著作,会看到西方古代思想家很喜欢对提问给出一个定义。比如你问政治,他会给出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等一套知识性理论,以便追求普遍的真理。孔子对这些知识性的理论不太感兴趣,而是根据提问者的个性特点进行引导,有针对性地让提问者去纠正自己,提升自我。毕竟,每个人不同,将知识性理论落实到具体的个人身上,才能切己地操作或实践。

 

孔子所开创的传统儒学,目标是使人成为真正的人,能够独立合理地应事接物,做到恰到好处,而不是确立知识性的理论系统。不同的思想取向,各有所得。孔子使用的因材施教,正是因应具体个体“成人”而采用的方法。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回头看第三章,这是著名的“正名”章,稍微有点长。“迂”是迂腐的意思;“由”,是子路的名;“阙”,同缺,“阙如”就是将它搁置;错,同“措”,放置的意思。子路的问题是:如果卫国国君让你去治理国家,你将先做什么?

 

按照《史记》记载,子路提问的背景是针对当时卫国出现父子争国的局面,亦即卫灵公去世后,他的儿子蒯聩和孙子辄争王位的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卫灵公在世时,很宠爱妃子南子。南子就是《论语·雍也》“子见南子”章所说的南子。据记载,南子作为卫灵公的妃子,还与宋国的美男子公子朝私通。卫国太子蒯聩在一次出访中得悉两人私通,感到非常羞辱,密谋要除掉南子。但这件事被南子发现,跑到卫灵公那里哭诉。卫灵公为此大怒,要抓蒯聩。

 

蒯聩看到事情败露,马上逃到其他国家去了。卫灵公虽然没有抓住蒯聩,但清除了蒯聩的势力,没有另立太子。卫灵公不久去世,在南子的主持下,蒯聩的儿子辄继承了王位,被称为卫出公。蒯聩得悉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到卫国的敌国晋国那里借兵,以给卫灵公奔丧的名义回到卫国,想争王位。而晋国借兵给蒯聩,是想霸占卫国的地盘。结果,蒯聩和晋兵进入卫国后,霸占了卫国的一个城邑。卫出公看到自己的城邑被霸占,就派军队去将他的父亲和晋国的兵马都赶出卫国。

 

 

 

卫国父子争国,持续了大概十几年。子路为什么关心这件事?主要是当时很多孔门弟子在卫国当官,他们都面临一个问题:面对父子争国的局面,究竟要支持作为父亲的蒯聩,还是要支持其儿子辄?子路希望知道孔子对这事的看法,以便自己可以作出选择。

 

孔子的回答是一定要先“正名”。子路听了,莽撞地顶了一句:“您的迂腐竟然到这地步了!正什么名啊!”子路觉得,这是利益相争的大事,“正名”这种迂回的做法无法直接解决事情。

 

由于“正名”涉及对后面孔子的话的理解,需要先作解释。要理解“正名”,需要以孔子追求的礼乐制度作为背景。通常来说,“名”可以简单分为两种:一种是标示性的“名”,亦即仅用来区分不同事物的名词,比如时间、水等;另一种名不仅带有区分的意义,而且还带有规范性,社会角色或者名分就是非常典型的一类。比如父亲,不仅仅表示育有小孩的男人,而且具有规范性。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指责张三不好好管教小孩,会说:“你对自己的小孩不加管教,还是个父亲吗?”当我们讲这话时,主要不是从标示性的角度否定张三是父亲,而是针对于张三没有尽到父亲的义务。又比如医生,如果见死不救,我们也可以批评说“你还是个医生吗?”,这不是否定这个人从事医疗工作,而是指未尽到医生该尽的责任和义务。这两种名非常不同。

 

孔子所讲的“名”,比社会角色或者名分等要广,与礼乐制度相关的事物都含在里面。在《雍也》篇中,孔子就说“觚不觚,觚哉!觚哉!”,觚是古代祭祀时装酒的器具,由于已经发生变化,孔子就发出感叹,认为它与原来不同了。所以,孔子的“正名”不是简单地纠正名词的使用,而是关联着整套礼乐制度。在古代的礼乐制度中,哪些东西可不可用,哪些人应不应当做某事,都有比较明确的规范。如果能落实这些规范,整个社会无疑会秩序井然。“正名”能确保礼乐制度的有序运转。

 

 

 

因此,孔子听到子路的批评后,针锋相对地反批评道:“子路你真粗野!君子对于自己不知道的,要先搁置,不能不懂装懂。”随后,孔子解释了要“正名”的原因:如果名不正,言语就无法顺当。因为名是言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对孔子来说,言语关乎实践,实践则需要符合当时的礼乐制度。在《颜渊》篇中,孔子告诫颜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合乎礼乐制度要求的,就不要视、听、言、动。如果无法确定事物在礼乐制度中的位置,就缺乏合理性,言语自然无法顺当,言语不顺当,所说的事情就无法合理做成。

 

礼乐制度不能自行,需要人执行,既然事情做不成,礼乐制度也无法振兴。刑罚是维护礼乐制度的手段,是否合礼非常关键。礼乐作为明确的行为标准无法振兴,民众就不知道应当怎样做,从而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孔子用顶针的方式讲述了不“正名”引发的连锁效应后,总结道:“君子命名一个事物,一定可以言说清楚,并能实践其说。君子对于他的话,一点也不能马虎。”孔子一方面表明其“正名”的做法行得通,另一方面则批评子路过于莽撞。

 

孔子认为通过“正名”可以解决卫国父子争国问题。这场争斗,确实涉及父子和君臣两重名分关系,但到底以哪种名分为重,孔子在此没有明确表态。在《述而》篇“夫子为卫君乎”章中,按照子贡的解释,孔子不帮助作为儿子的辄;但有意思的是,孔子在《春秋》中又偏向卫出公。孔子的具体态度如何,有兴趣的可以去研究。不管怎样,卫国父子争国的事对孔门弟子波及甚大,导致子路等一些弟子在事件中丧生,有些则跑到别国去了。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再看第四章。樊迟,名须,字子迟,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稼”,种五谷;“圃”,种蔬菜。“小人”,指器识小的人,不是从道德意义上讲。“情”,实情,不是情感或感情。“襁”,用来背婴儿的带子。

 

樊迟请教孔子怎么种五谷。孔子回答说:“我不如老农。”樊迟听到后,换了话题,向孔子请教怎么种蔬菜,孔子又回答说:“我不如老菜农。”樊迟问了这两个问题后就退了出去。孔子在樊须出去后说:樊迟真是个小人,格局太小了。如果在上位的人爱好礼,那么民众没有敢不恭敬地去做事情的,因为礼的核心是敬。如果在上位的人爱好义,那么民众没有敢不服从的,义就正当、得宜。如果在上位的人爱好诚信,那么民众没有敢不据实而行的。如果能够做到这些,那么四面八方的民众会用背带背着他们的小孩子来归顺你,哪里还用得着考虑种庄稼的事?

 

这再次显示出孔子对在位者的道德具有示范效应的确信:在位者的道德具有很强的辐射力,能够有效地影响和带动被管治的人。

 

在这章中,也表达出孔子对“学”的定位,期望弟子应以治理国家乃至天下为职志。《大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与此相应。对这个目标而言,重要的是在位者个人的道德修养,种五谷、菜蔬之类相对小事,交给其他人来做就可以了。作为一个学派,孔子的定位没有问题,展示出儒学关怀政治的大格局。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分工,孟子在《滕文公上》就区分了大人之事和小人之事,大人应专注于劳心,小人专注于劳力。

 

孔子之所以批评樊迟是“小人”,在于樊迟的格局小,与孔子的期待不合,但其中难免透露出对种庄稼等技术性工作的轻视。在先秦时,还有农家等出来补充和竞争。当后来儒学独尊,被作为统治的意识形态时,读书人大多读儒学典籍并受到影响,将注意力集中在管治上,形成了政治中心主义,对技术工作的轻视在社会中进一步凝固。这导致从事技术工作的人地位不高,从业者大多为文化程度不高的人。这些人缺乏足够的文化能力来总结他们的经验和创造,而读书人又不参与,使得传统社会的很多发明创造无法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只能靠手手相传,致使不少技艺失传。同时,由于缺乏读书人推动发明创造,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传统科技发展缓慢。

 

 

 

樊迟,即樊须,名须,字子迟。(《至圣先贤半身像》)

 

后来的现代新儒家,就强调对科学技术的关注,在坚持道德价值优先的基础之上,接纳近现代科学技术。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再来看第五章。孔子说:一个人熟读《诗》三百篇,但让他处理政务事情,无法很顺畅通达,或者让他出使外国,他不能独立应对,那么即使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这章主要反映孔子对学《诗》的看法,需要活学活用。现代人把《诗》作为文学来看待,但在孔子时代,《诗》和政事、外交都有关系,不单纯是记诵知识或陶冶性情。为什么这样说呢?在孔子时代,《诗》由采诗官从民间收集,反映某些区域的人情习俗、民间疾苦等。在此意义上,读《诗》可以了解民间的具体情况,为处理国内政事提供参考。同时,先秦时官方的一些重要场合,比如宴席,还有出使国外当外交官的时候,都要以赋《诗》为引子。当时很多官员,特别是外交官,不懂《诗》会被人耻笑。

 

《左传》中有记载不少相关事例。如鲁昭公十二年宋华定到鲁国出使,鲁人赋《诗》以示友好与祝福,他毫无反应,被当时人当作“国际笑话”来传。当然,由于《诗》篇有限,不少场合的赋《诗》都是断章取义式地使用。

 

正因《诗》非常重要,所以它成为当时很多贵族和外交人员的必读书,孔子也以《诗》教导学生。而对于《诗》,孔子认为最重要的,是能灵活应用到实际生活中,而不只是知识性记诵。传统儒学是应事接物的学说,看重实践,并不侧重知识性体系。这对现在来说非常有借鉴意义。现在中国的教育过于偏重知识性,对实践应用强调得不够。

 

 

 

开成石经拓片《诗经》(局部)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来看第六章,这是对管治者说的话。在位者品行端正,即使不发布命令,民众也会遵照他的做法执行;在位者品行不端正,即使发布命令,百姓也不会遵从。这也是强调在位者品行的重要性,先要在品行上给出示范作用。同时也表明民众不傻,不会只听从命令做事,会看在位者的行动。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第七章,鲁国是西周初年,周武王因周公辅助灭殷商有功而分封给周公的封地;卫国是周公在平定殷商故土的叛乱后,分封给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孔子在这里评论鲁、卫两国的管治,就好像兄弟一样相似。

 

从两国的分封来看,周公和康叔是兄弟,可能处理政事的方式也类同。但孔子讲这话到底是褒还是贬,或者是否有其他寓意,由于目前缺乏足够的文献支撑,没法弄清楚。

 

《论语》有很多章句,由于没有记载下说话的背景,很难确切把握孔子的真实用意。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第九章。“适”,去往;“仆”,驾御马车;“庶”,人口众多、繁庶。孔子到卫国去,弟子冉有为他驾马车。孔子一路在车上观察卫国的情况,感叹道:“卫国人口众多啊!”冉有听到后,接着孔子的话问道:“人口已经众多了,接着该做什么呢?”孔子回应道:“使民众富裕起来。”冉有听了后追问:“已经富裕起来了,接着该做什么呢?”这是冉有接着孔子的话头所发的问,是一种假设,不是卫国当时的实际情况。孔子回答道:“教化民众。”冉有没有再追问,表明他意识到这已是管治的最高阶段。

 

通过冉有的追问,展示了孔子管治国家的三个阶段:首先是让民众繁衍生息,接着使民众富裕起来,最后是教化民众。前面两个阶段,着眼于人口的增长及温饱问题,这是在解决民众基本的生存问题,实际相当于传统儒学所说的养民;第三个阶段,是提升民众的精神文化水平,使民众的生活更有质量。当然,“庶—富—教”虽然在逻辑上呈现出递进关系,但在实践中,并非完全达到前一阶段再做下一阶段,而是可以一起着手的。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第十章。苟,表示假设,相当于如果;期,表示一个周期,“期月”就是月份的一个周期,指一年。孔子说:“如果有人能够用我主持国家政事,一年的时间就可以了,三年就大有成效。”这展示了孔子对其治理能力充满信心,认为自己的想法或理念非常可行。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再看第十一章。“善人”,单指道德善良的人,在《论语》中偶尔使用。“百年”,一百年,可能不是实指,表示时间很长。“胜残去杀”,战胜、感化残暴,消除虐杀,也就是消除残暴的杀害。

 

孔子说:“‘善良的人治理国家百年,就能感化残暴的人,消除虐杀’,这句话真是对极了。”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第十二章。“王者”,指圣王,他们是具备优秀的道德与治理能力的人。“世”,指三十年,也即一代人。在唐以前的古籍,多用“世”,后来因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改用“代”。孔子说:“如果有圣王兴起,一定也要三十年才能使社会实现仁。”

 

刚讲到的三章都谈及治理的效果和所需的时间,可以合在一起参看。孔子说他的治理,可以一年见效,三年有大成效,但具体的效果是什么,没有明确。而善人的治理,则需要百年才能做到“胜残去杀”,所需的时间很长。

 

孔子强调在位者的道德示范在治理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善人在位应能发挥其道德示范作用,何以还需那样长的时间?如果以孔子倡导的德礼之治来衡量,善人所缺的可能主要在礼上。如果是这样,那么就寓含着礼在国家治理上具有与德并驱的重要作用。这也表明,在孔子看来,单纯只有道德感化,其收效需要长远的时间。

 

 

 

至于圣王,是世所罕出的人,为什么也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才能使社会实现仁德?南北朝时期的皇侃给出了一个解释:“必须世者,旧被恶化之民已尽,新生之民得卅年,则所禀圣化易成。”按照这解释,圣王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是因为原来被恶政染污的民众较难改正过来,这些人在三十年后影响已尽,而在圣王执政后出生的人,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由此可以整体改变社会的风气,实现社会的仁。这种解释强调了原有社会风气对人道德所起的影响作用。

 

在孔子眼中,对于个体的道德修养,个体主观因素当然重要,如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就特别指出个体意欲的重要性。但他也强调外在社会环境的作用,如“里仁为美”(《论语·里仁》),强调居住环境对人道德的熏陶作用;《公冶长》评价宓子贱时说“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如果鲁国没有君子,宓子贱也不会学到很好的品德而成为君子。

 

在现实中,所有民众不一定都会立志做有道德的人,因而只能借助社会风气的带动,形成追求仁的氛围,从而达到社会上充满仁爱。这种移风易俗的工作,所需的时间比较长,故而圣王在位,也需要一代人的时间。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第十三章。“正”,端正;“于……何有”,对……有什么难。孔子说:“如果能端正自己,对于从政有什么难的?如果不能端正自己,怎么纠正别人?”如果一个人能端正自己,在位时就能发挥道德的示范带动作用,而这正是孔子对从政的重要要求之一。如果无法做到端正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纠正别人。要从道德上批评他人,先决条件是自己做到,否则就不具信服力,流于道德绑架。

 

从这里可以看到,孔子认为个人的道德修养是从政和纠正他人的出发点。从个人的修身做起,这是传统儒学强调的基础。《大学》讲得很清楚:“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从天子到普通人,一切都以修养个体的品德作为根本。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第十四章。“冉子”,即冉有,当时担任鲁国专权大夫季氏的家臣;“晏”,迟、晚,现在的广东话等方言还在使用;“不吾以”是古代汉语的否定倒装句,宾语“吾”提到动词“以”前;“以”,任用;“与闻”,听到、知道。冉有从季氏的私朝回来,孔子问他为什么这样晚。冉有回答说:“处理政事。”孔子就此申说道:“只是处理一般事务。如果有政事,虽然不任用我了,我也能知道。”

 

在这章,孔子明确区分了“政”和“事”。政指国家事务,应由君主主持,并在朝廷中公开讨论,而事则否。孔子借助于这种对“名”一丝不苟的态度,可能是在讥讽季氏专权,不在鲁国朝廷中讨论国家事务,而是私下和家臣商议,将君主架空。也可能在批评冉有不分政和事,还与季氏在不正式的场合讨论国家大事。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第十五章。“一言”,指一句话;“几”,接近,这里有不余留地、武断的意思。

 

鲁定公问孔子:“一句话而使国家兴盛,有这样的吗?”孔子答道:“说话不可以像这样不留余地。有人讲过这样一句话:做君主艰难,做臣下也不容易。如果知道做君主艰难,不就接近于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盛吗?”也就是,知道做君主艰难,肩负着一国民众的幸福,自然会以恭敬的心态去对待各项事务,不会借助权力去享受,这样在做决策时会慎重,这个国家在你的治理之下就会繁荣兴盛。

 

鲁定公再问道:“一句话而丧失国家,有这样的吗?”孔子答道:“说话不可以像这样不留余地。有人讲过这样一句话:我不乐意做君主,只是由于说的话没人敢违抗。如果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不也是很好的吗?如果所说的话不正确,不就接近于一句话而丧失国家吗?”也就是,这人做君主,不是贪图享乐,而是能够使用其权力。君主一味地追求独断的权威,如果所做的决策是正确的,能产生最大的正向效应,因为能得到高效的执行;但如果决策有问题,带来的也是最大的负面效应。但是,每个人仅凭自己想法而做出的决策,不可能每次都正确,所以需要听听他人的意见或建议,不能自以为是。因此,作为君主,说话和决策需要谨慎,因为一旦出错,很容易就会丧失国家。

 

鲁定公从正反两方面来向孔子请教,而孔子的进言则强调君主的责任意识及提醒君主对滥用权威的警醒。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我们再看第二十章。“士”,指做具体事务的低级人员,和后来指读书人不同;“硁硁然”,坚固、固执的样子;“斗”是十升,“筲”是古代的饭筐,容量为十二升,“斗筲之人”,形容器量很小、格局不大的人。

 

弟子子贡问道:“怎么样才能称为士?”孔子回答说:“能用差耻心约束自己的行为,出使各国能够不辱没君主的使命,就可以叫士了。”羞耻心是一种重要的道德情感,能够防止个人做出过于不道德的事;出使能将君主的命令落实下来,需要较高的应变能力和才智。这两项似乎有针对子贡而发之意,因为子贡是孔门言语科的高才(《论语·先进》),较有可能在从政后被派出使,一般低级人员应该不易有出使机会。

 

子贡听了后,不满足地问道:“请问次一等的。”孔子答道:“宗族称赞他孝顺父母,乡里称赞他恭敬兄长。”这要求也有点难,孔子似乎只称赞过闵子骞做到了(《论语·先进》)。子贡再问:“请问再次一等的。”孔子答道:“说话必定诚实做到,行动必定果断,这是固执而不会权变的小人啊!或者这些人也可以算作是次一点的士。”子贡听到后,再问道:“现在从政的人如何?”孔子答道:“唉!都是些器量不大、小鸡肚肠的人,哪值得算进来?”

 

从整章来看,子贡的目标可能是想让孔子评价当时那些当官的人,但是又不能够直接讲,因为当时的礼制规定不能够当面评价当官的人,所以他绕着圈子问,体现出高超的语言能力。通过子贡的不断追问,可以看到孔子对士的等级划分。

 

其中,比较引人注意的是,孔子虽然也讲诚信,但评价似乎不高。为什么会这样?儒学追求中庸,将事情做到恰到好处,而事情本身是不断发展的,如果死守诚信而不知权变,很难将事情做到恰到好处。因而,需要根据事态的发展,适时地调整做法,才能将事情做得更好。这样,不能执着诚信,要给权变留下足够的空间,呈现出对诚信讲究灵活处理的柔性态度。

 

这和西方不同。在西方文化中,特别讲究刚性的诚信,只要说了就必须做到,不能撒谎,契约精神特别明显。西方的基督宗教就明确,撒谎的人是为神所厌恶的,是升不上天堂的。西方著名的哲学家康德就将诚信应该作为一个绝对命令来遵守,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够撒谎。

 

康德举了一个例子,假如有一个人被他人拿着枪追杀,这个被追杀的人跑到你家里,躲了起来。追杀者随后赶到,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人跑过,在不在你家?康德说,这时候你也不能对拿着枪的人撒谎,说你没见过人。按照这种说法,会带来一个问题:明知道拿着枪的人会把被追杀者杀掉,为什么我们不能撒谎以换取一条人命?

 

中国传统则不同,孔子对诚信取一种灵活的柔性态度,目标不是兑现承诺,而是把事情做得恰到好处。这不等于孔子不要诚信,孔子也经常讲要守好我们的嘴巴,不要乱承诺。孔子的目的是要为更高价值的实现留出更大的空间,如并未批评管仲不和召忽那样随公子纠之死而自杀(《论语·宪问》)。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某些商人不守契约精神而欺骗消费者,不能追溯到孔子对诚信的不重视,这些商人的目的是为了个人的私利,并非为了更高价值的实现。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再看第二十八章。“切切偲偲”,相互切磋、相互勉励的样子;“怡怡如也”,和顺亲切的样子。

 

子路的问题和子贡相同,都是问:“怎样才可以叫做士?”孔子的回答是:“互相劝勉,和睦相处,可称为士了。朋友之间相互切磋劝勉,兄弟之间和睦相处。”

 

孔子的回答也是因材施教的表现。如果结合子路、子贡的身份,就比较容易理解。由于子贡是孔门言语科的高材生,如果从政的话,出使的机会比较大,孔子在上章的回答,就不仅仅勉励子贡要提升个人修养,也提醒子贡在外交场合要注意发挥自己的才能,出色地完成出使的任务。

 

而子路的言语能力没有子贡突出,出使的机会不大。子路比较勇猛果断,这种性格的弊病是容易冒犯别人。同时子路重视实践过于读书,在《论语·先进》中就说“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所以,孔子告诫子路要和朋友多点讨论,相互切磋,暗含着他要多读书,否则怎么切磋琢磨?同时,还告诫子路要和兄弟和睦相处,抑制自己勇猛而易于冒犯别人的性格。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第二十九章,一个善良的人教导民众七年,也可以让他们上战场去打仗了。

 

第三十章,如果让没有经过教导的民众去打仗,等于是把他们放弃了。因为这等于将他们推向死神。

 

这两章共同展示出孔子的爱民之心。孔子并不反战,认为有一些战争是必要的,所以当陈成子弑简公时劝鲁哀公去讨伐,以伸张正义(《论语·宪问》)。但是孔子认为,要用比较长的时间教导民众后,才能让他们上战场。因为战场非常复杂,只有了具备很强的应变能力,才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全生命。

 

上面这些章句的内容是关于为政的。对这些章句,可以简单总结为以下几点:

 

第一,在位者为政过程中,首先要起表率作用。在位者虽然在政治结构上处于主导地位,但不能单纯以命令的方式让民众遵守,而要先做出示范,以获取民众的信任,建立起公信力。让在位者先带头示范,可以对在位者形成某种程度的约束,使得政令不至于乱来,沦为当权者私欲的工具。当然,这里的约束不是制度化的刚性机制,主要还是从道德角度以及有利于政令的执行而言。

 

第二,在位者应该持有爱民之心,做到养民、教民。养民是从物质层面上解决民众的生存问题,包括了人口繁衍以及经济问题;教民主要是从文化和精神这些角度去提升民众的生活质量。这是传统儒学政治理论的基调。当然,传统儒学主要是从民心的向背来关注民众,和当代从民众的权利角度来看待不同。这也是传统“民本”和现代民主的根本区别所在。

 

第三,其他为政要点,如在位者应该注意举荐人才,做事情要有大的格局,不能过于求全责备。

 

 

 

如何修德

 

讲完为政后,我们转向修德的问题。修德与为政不同。在为政中,孔子的关注点放在在位者身上;而在修德中,孔子关注的是所有人。当然,孔子在为政中也强调为政者的道德,但那是针对在位者而言,类似于“政德”,具有一定特殊性,并不适用于一般人。

 

对于修德,这是《论语》的一个重要主题,孔子在其中提出了一套以仁为核心的系统理论。对于这主题,《子路》的记载不算太集中,大概有7章。下面一起来读相关章句。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先来看第十九章。“之”,去;“夷狄”,古代对未开化民族的一个称谓。从文明程度来看,中原地区得天独厚,物产丰盛,很早建立了一套礼乐制度,而周边的少数民族地区文明程度相对较低。这导致中原地区的人自称为华夏或者夏,并结合方位将周边的少数民族分别称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广东在历史上就属于南蛮。

 

“夷狄”合称,带有贬义的性质。由此,产生了夷夏之辨的问题。顺带提一下,在夷夏之辨下,蕴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将中国固守为夏的相对态度,体现为“华夏中心主义”,拒斥外来的文明;另一种是以文明程度为标准的相对观念,哪国的文明程度高就是夏,反而就为夷,体现的是开放心态,有利于接纳外来文明。这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直延续到晚清,严重影响着中国对西方文明的处理方式。

 

樊迟问孔子怎样行仁。孔子说:“日常生活中要举止恭敬,做事情要严肃认真,对人要忠诚。即使到了夷狄那样未开化的地方,这些都不可以放弃。”也就是说,道德行为具有普适性,到了文明程度低的地方也应该坚守。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再看第二十一章。前一句,《孟子·尽心下》引用为“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中行”和“中道”一样,指言行中正。“狂狷”是偏离“中行”的两种品质。

 

朱熹将“狂”解释为“志极高而行不掩”,即志向极高而行为上不文饰,相当于狂放、狂妄;“狷”,朱熹解释为“知未及而守有余”,即在智上还有不足,但固守做得过头,类似于孤洁的意思。

 

孔子说:“找不到言行中正的人并和他们交朋友,那就结交狂放、孤洁的人吧!狂放的人敢于进取,孤洁的人不至于做坏事。”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第二十二章。孔子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作为人而没有恒心,不可以做巫师和医生。’这句话说得好!”将“巫”和“医”合在一块,是因为这两者在中国古代同源,巫也经常替人看病驱邪。在西方也一样,由于古代的科学水平不发达,对病理缺乏足够认识,通常会将病与鬼神关联起来。因而,巫和医都需要和鬼神打交道,需要有恒心才能使鬼神降临,以达到通鬼神的效果。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来自于《易·恒卦·九三》,意思是不能恒守道德的人,常常会受到羞辱。孔子对这句话回应道:“让没恒心的人不要去占卜。”占卜用于预测吉凶,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神明的在场。这章表明恒心在和鬼神打交道时非常重要。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第二十三章。这是经常被引用来表明孔子追求和谐的章句。“和”,和谐;“同”,简单的同一、相同。

 

在孔子之前,一些思想家已经在区分“和”“同”了。在《国语·郑语》中,史伯就提出“和”是用不同的事物相互平衡、调剂,而“同”是使用完全等同的事物,只有“和”具有创生性,而“同”则不可能持续推进。

 

《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了晏婴向齐景公论述“和”“同”的区别。晏婴以做羮汤和音乐为例,认为:羮汤之所以好吃,是因为不同的味道被调和在一起,假如只是单纯的水,不会好吃;音乐之所以好听,是因为有不同音调、声音的短长等调和,假如只调一个音调,不会好听。

 

孔子将“和”“同”进引入到君子、小人的二分结构中,对道德修养作引导。孔子说:“君子追求和谐而不是同一,小人则追求同一而非和谐。”也就是说,君子应该宽怀大量,能够听取和容纳不同的声音和做法,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并作出平衡,保持和谐融洽的氛围;小人则追求一致的意见或看法,不讲求真正的和谐融洽。

 

世间万物不可能齐一,孟子就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上》),万物本来就千差万别,这是自然规律。不同人有不同的意见或看法,是常见的事。要追求简单而将它们都变成一样,一方面只能采用强制的方式,另一方面将失去改进的机会,因为不同的意见或建议所带来的碰撞,能产生出更好的方案。

 

每个个体的智慧有限,无论只有哪一种声音,都没有办法被验证为是唯一正确的。因而,君子“和而不同”,目标是容纳各种意见,成就真正的和谐氛围,避免因一种声音而缺乏多种声音的碰撞,以便寻求更优质的方案。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第二十五章。“器”,本义指器具,后来转变为动词。由于器各有专门的用途和功能,转变为动词时,也带有用其所长的意思。

 

孔子说:“君子容易事奉而难于取悦他:不用合乎道的方式来取悦他,他不会高兴;等到用人的时候,却能用人所长。小人则难以事奉而容易取悦:用不合乎道的方式来取悦他,他会高兴;等到用人的时候,却要求十全十美。”

 

孔子从道德的角度概括了君子和小人在事奉和用人上的分别。君子追求道,因而不能以歪门斜道的方式来取悦;知道人不是全能的,君子会用人之长,不会求全责备。小人本就以私欲为主,因而能用拍马屁之类的方式来取悦,但用人时就随自己的性子来求全责备。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再看第二十六章。“骄”“泰”在古代都是贬义词,但意思稍有不同。“泰”只是自负,不会对别人怎样,而“骄”不仅自负,还有凌人的意思。

 

孔子说:“君子自负但不盛气凌人,小人盛气凌人而又自负。”也就是说,即使君子再不好,也只是自负,但小人不仅仅自负,还会欺负人。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第二十七章。对于本章的前半句,有两种不同解释:一种解释是将每个字分开来说,指刚强、果断、质朴、慎言四种品质;另一种解释是两两组合,指“刚毅”“木讷”两种品质。我个人偏于向第一种解释。

 

按照古代汉语的发展规律,先秦时期很少使用复合词,后来才慢慢增加,以便更准确地表达更为复杂化的想法。因而,孔子的意思是:刚强、果断、质朴、慎言,这些品质接近于仁。

 

注意,具备这些品质,可能相应于与它们相对的品质(如柔弱、优柔、虚饰、浮夸)而言,更靠近于仁,但仍不是仁,因为它们还有偏失。

 

对于刚强、果断,孔子曾说过如果率领三军打仗,“暴虎冯何,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论语·述而》)。亦即孔子不找敢于赤手空拳与老虎搏斗,或者徒步涉水过大河这些死而无悔的人共事,而希望找遇事谨慎小心,善于谋划而完成任务的人。

 

对于质朴,孔子认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只有文质完美结合,才能成为君子。对于慎言,尽管孔子认为做事需要权变,但承诺的事情还是要尽量做到。这样,最好能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随便说话,以免无法实践。从中也可以看到,孔子对于人的各种品质有着理性的思考,提出品质之间的相互融贯与调剂,以达到恰到好处的状态。

 

 

 

上面七章,反映了孔子对修德的部分看法:要有恒心;要宽宏大量,对人不能求全责备,要用人之长;要能容纳不同的意见或建议,不要盲目附从或用强制的方式来统一意见等。这些看法,对于我们做人或处理事情,都不无教益。

 

人物评价

 

最后来看孔子对人物的评价。

 

在古代,人物评价是一个重要课题。比如《老子》文字很少,但也明确提出“知人曰哲”。为什么知人这么重要?对儒学而言,至少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第一,就社会政治组织而言,人是最重要且最活跃的要素。孔子在《中庸》中说:“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故为政在人。”尽管周文王、武王的为政经验,已记录在方策上,但无论怎样好的政策举措,都需要人才执行。因此,选人很关键。

 

第二,就个体的道德修养而言,不仅需要个体的主动提升,也需要外在因素的配合。他人即为外在因素的重要部分。如以他人为鉴,即“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或者结交朋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都可以有效地促进个体的道德修养。无论是社会组织的选人,抑或个体道德修养的需求等,首要都是知人,亦即对他人的了解及评价。

 

第三,人物评价能对个体的行为起约束作用。在《论语》中,孔子不仅评价了很多在世的人,也评价了像伯夷、叔齐等已经去世的人。单就评价已去世的人而言,除了给在世的人提供榜样参考之外,可能更重要的作用是约束活着的人。尽管孔子有“恶称人之恶”(《论语·阳货》),不赞成宣扬别人的缺点,但如果是大恶,也需要予以批判。这样,如果生前做了大坏事,也会被拿出来作评价。孔子所作的《春秋》,就对历史人物进行了褒贬。这就提醒在世的人,每个人都不能逃脱历史的评价,所以需要顾及后人对自身的评价。当然,孔子不是以成败为标准来评论人物的,而是以道德为准。这种历史评价的方式,为司马迁《史记》承继,成为传统历史的主流。

 

由于存在这种历史的约束,使得大多数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敢乱来,也激励着不少人固持道义。文天祥《过零丁洋》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说人生难免一死,但要对得起历史,明显看到历史书写的激励作用。所以,尽管孔子不太讲鬼神,但借助于历史,也可起到约束个体行为的作用,呈现出人文化的特色。

 

 

 

《四书章句集注》书影 明正统时期经厂刊本

 

《子路》篇对人物的评价也不集中,只有三章。下面来看一看。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先来看第八章。“谓”,按照《论语》的使用规则,后面没有“曰”,则不是与某个人说话,而是涉及的人不在场,主要是评价那个人。“卫公子荆”,字南楚,是卫献公的儿子,当时被称为君子。“善居室”,指善于持家,不随意建设宫室。

 

孔子评价卫荆说:“他善于持家。刚有一点,说:‘几乎够了。’稍微增加一些,说:‘基本够了。’富有起来了,说:‘几乎完美了。’”卫荆作为国君的儿子,没有骄奢的恶习和膨胀的物质欲望,而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地持家,体现出良好的心态和节制能力。看得出来,孔子对他的道德修养持赞赏的态度。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再来看第十八章。“直”,从十从目从乚(直),乚是藏匿,字形是十双眼睛盯着而无法藏匿,本义为坦率、直率。公平正直属于引伸义,带有明显的价值评价意义,《论语》其他地方也使用了直,但大部分不具有公平正直的价值意义。如《论语·宪问》记载了微生高自己家里没有醋,当别人问他借醋时,他跑到邻居家借来充当是自己家的,再借给别人。孔子就此事说:“孰谓微生高直?”孔子的批评是这人不直率,不实话实说,而非不公平正直。所以,我倾向于用直率来理解本章的“直”。

 

“直躬者”,直身而行的人,也就是这人性格非常直率;“攘”,指出于某种原因去偷盗。叶公告诉孔子说:“我乡有个性格直率的人,他父亲因某种原因偷了羊,他就去指证他。”孔子听了后说:“我们乡直率的人和你们那的不同: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直率就在其中。”

 

有人认为通过这一章可以看到儒学是徇私枉法的理论学说,讲究亲属之间的相互隐瞒,不符合或者不适合讲究公平正义的现代社会,进而猛烈批判儒学。这激起了不少学者的反对,引发了一场关于“亲亲相隐”的大讨论,这里不赘述了。对于本章的理解,这里仅简单澄清两个地方:

 

第一,将“直”解释为坦率、坦白会比公平正直好。这可以与《论语》的其他地方相合,未必与公平正直形成直接冲突。

 

 

 

第二,家庭和社会的构成不一样,各自遵循的伦理道德也不相同。家庭主要是由有血缘关系的成员组成,在家庭内主要看情感、付出,而不是讲道理。社会则不同,社会成员不具有血缘关系,遵循的是理性公正的原则,我们在社会上所做的事情都要求有一个对等的回报,否则就会感受到不公正。在家庭中,儿子面对父亲因为某些原因偷羊,不算是特别有问题的行为,出于强烈的父子天然情感,儿子自然而然会为父亲隐瞒,除非父子之间关系已经特别僵。这无疑为儒学所倡导,将检举揭发的事交由社会去做,家庭不必承担这功能。

 

但儒学也要求儿子在得悉父亲做了不当的事情之后,要不断劝谏父亲改过。从操作上看,儒学对于家族与社会的划界,我觉得问题不大。保持家族和睦,给人一个安心的地方让精神放松,社会的公平正义由社会来承担。实际上,不需要家族成员的检举揭发,社会也能形成严密的证据链,家族成员的缄默并不会影响社会的正常运作。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再看最后的第二十四章。子贡问道:“一乡的人都喜欢这个人,这个人怎么样?”孔子答道:“不可以。”子贡听了后,从反面来问:“一乡的人都讨厌这个人,怎么样?”孔子答道:“还是不行。不如乡人中道德善良的人喜欢他,道德不善良的人讨厌他。”

 

 

 

孔子的话提醒我们:不能够以好恶人数的多少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更可行的办法是以乡中善良的人喜欢他,但是坏人都不喜欢他作为一个标准。这表明,人物评价不能使用多数决,有些人(如乡愿)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获得绝大多数人的认可,但不等于他是好的。

 

要评价一个人的好坏,最好是看一乡中道德好的人都喜欢他,道德不好的人都讨厌他。这样,就表明他会做有道德的事,不会依从不道德的人做不道德的事,排除了乡愿式的两边都讨好的做法。这是出于对乡愿的警惕。孔子曾说:“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乡愿为取媚于世而没有道德标准,是败坏道德的典型人物。

 

从上面这三章中,可以看到孔子对人物的评价非常理性,特别是反对以多数决的方式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一个人的好坏不在于喜欢他或者讨厌他的人数多少,而在于他是否坚守道德。

 

责任编辑:近复

 

微信公众号

儒家网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