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必萱】“学在民间,道在山林”——2003年“一耽”游学侧记

栏目:庙堂道场
发布时间:2012-06-30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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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必萱

作者简介:范必萱,女,贵州贵阳人。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曾任科研单位技术员、杂志社编辑、行政机关公务员。退休前就职于安徽省审计厅(正处级),高级审计师,注册会计师。一九九八年提前退休,担任蒋庆先生的学术助理。出版有《月窟居笔记》。


 

 

《月窟居笔记》之九:

“学在民间,道在山林”

——2003年“一耽”游学侧记

作者:范必萱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月窟居笔记》(范必萱 著)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七月初一日壬戌

           耶稣2015年8月14日

 

 

 

一、缘  起

 

2003年的秋季, 云盘山层林尽染,灿烂中带着质朴。我站在阳明精舍仰山房的屋顶上,眺望这遍野苍翠、漫山郁绿的景色,看着灌木簇拥着的一丛丛红籽树,玛瑙般的红艳,火一般的热情。天地化生万物,赋予山野强大的生命力。中国的民间文化亦是如此,它们也正以顽强的生命力,在当下贫瘠的文化土壤中星星点点地生长着。虽然弱小,但很生动,充满生机。

 

阳明精舍,这所自1905年中国书院消失后创建的第一家活着的民间书院,在经历了多年的艰难历程和磨难之后,终于掀开了守护中国文化的新篇章,将在这个金色的季节里举办一次“游学活动”。

 

这些日子,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因为北京“一耽”游学团即将到来,需要准备的事项还有很多。

 

山长蒋先生对这次活动很重视,半个月前就通知我从合肥赶来,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虽然游学团的成员只有十余人,但对这个规模不大又地处偏僻的书院来说,压力还真不小。首先购置日常生活用品就够我们忙乎的。当时精舍的客房里仅有几床旧军被,都是蒋先生的朋友们送来的。这些被子太薄,抵挡不住山区秋夜的寒气,需要购置被褥。在作活动预算时,蒋先生再三强调一定要保证这项开支。其他所需的物品也还有很多,锅碗瓢勺列了一大堆清单。为购置这些物品,蒋先生和我乘农用车到修文县城来回跑了好几趟。当时精舍用电是借助村里的农用电,电压极不稳定,因此精舍经常断电,只能靠蜡烛和手电照明。为保障“一耽”游学团成员的安全,蒋先生要求我给每一位学员配上一支手电筒。但由于修文县城当时经济还不发达,商店里很难买到适合的手电。仅为这一项,我就往县城跑了几次。

 

“奉元楼”的工程刚刚完工,门窗还散发出淡淡的油漆味。奉元楼是阳明精舍祭祀仪式和学术活动的主要场所,共有两层。底层为“复夏堂”,是拜祭先圣先贤的场地。堂中央的墙壁上挂着孔子先师的画像,下方有供台和香案。供台上摆放着先圣先贤们的牌位。西面的供台上有一尊阳明先生的塑像,这是龙场建塑阳明先生大铜像时留下的小样。龙场铜像落成后,提供资助的日本朋友矢崎胜彦先生将小样赠送给蒋先生,留作纪念,以对蒋先生在设计、塑建阳明铜像过程中的支持和帮助表示感谢。

 

上层为“繙经阁”,是学术座谈的会议室,也是山长接待客人的场所。沿墙靠满了高低不同的书柜。大厅中央安放着一组长方桌,四周摆有十几把仿古雕花木椅。木椅上的花纹都是手工雕刻的,颇为精致。桌椅、书柜门窗均为赭色,显得古朴厚重。阁楼的东北角摆着一张小圆桌和几把藤椅,桌上放着茶具,朋友们可以在这里轻松座谈。两排窗户宽敞明亮,透过窗户可以观看精舍周边环境,也可以看到远处鉴性湖及云盘山的风景。

 

我们每天都跟着蒋先生清理堆放在奉元楼附近建筑杂物,打扫楼内的卫生。经过多日劳作,准备工作总算收尾。但蒋先生还是唯恐存在疏漏,影响活动开展,再三叮嘱我对每一个相关环节都要在检查一遍。这些工作都很细微很繁琐,我每天从早到晚忙忙碌碌,虽然有些苦和累,但是作为蒋先生的助理,我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尽可能让每位到精舍的客人都有“回家”的感觉!

 

这次游学活动起缘于几个月前在长沙召开的“全国少儿经典导读交流会”。蒋先生作为会议嘉宾在会上作了《读经与中国文化复兴》的精彩演讲,引起不小轰动。会后,“一耽”学堂的与会代表杨汝清同学向蒋先生介绍了他们在青少年中推广复兴国学教育的情况,并表达了前往阳明精舍求学问道的意向。

 

“一耽”学堂是一家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的公益性民间团体,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人民大学等几所院校的博士、硕士、本科学生组成。他们通过在中、小学校讲授典籍和举办讲座,让青少年学生了解和热爱中国传统文化。蒋先生对他们的行动很是赞赏。大会结束时,蒋先生向汝清同学表达了对“一耽”学堂的邀请。于是便有了这次游学活动。

 

二、问学问道

 

10月2号上午,“一耽”游学团的学员们如期来到阳明精舍。我听见汽车的喇叭声,立即跑去迎接。可是还没到大门口,同学们已陆陆续续进门了。行李堆放在庭院中央,学员们却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走动。有的在吟诵包柱上的楹联,有的在观看花园中的假山,有的早已爬上屋顶的平台,拍摄四周的山色。呵呵,真是一群活泼可爱的年轻人!

 

从他们好奇的目光里,我感觉到他们的朝气与活力。见我走过去,他们的各种问题便迎面扑来:“这里的水都是真正的山泉吗?”、“这些石板上的图案是真化石吗?”“这假山是从哪里运来的啊?”我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蒋先生十分理解年轻人的心情,让我立即通知同学们到奉元楼前集中。然后,他亲自带领他们在园内参观,向他们介绍精舍的构建和周边环境。这时,我从同学们的笑容里,看到他们刚才急于了解的问题已基本得到了解答。

 

午后,游学活动在繙经阁正式开始。活动的具体内容是:由山长蒋先生介绍中国书院之兴废与现状、阳明精舍兴建的缘由与过程;讲解复兴书院的文化意义与时代意义。之后,蒋先生带学员们到孔子圣像和诸圣贤的牌位前,逐一介绍先圣先贤们的核心思想以及事功。

 

随后,蒋先生又在性天园、乐道园、俟圣园为大家讲解书院的楹联。这些楹联都是由蒋先生自己撰文、请当地的名家书写的。楹联的内容和文字都十分精美工整,蕴含着丰富的儒家精神和文化气息。同学们听得很认真,有的还边听边做笔记。蒋先生当时正患腰椎疾病,讲解时不时用手撑着腰。学员们见了很感动,有学员主动去搬来椅子,请蒋先生坐着讲解。那场面,很感人。

 

我在精舍服务的这些年,总感到精舍的楹联像一本读不完的教科书,其中包含的内容广博而深刻。很多来访的客人都希望能听到蒋先生对这些楹联的内容进行讲解。每当蒋先生讲解时,我都争取在一旁聆听,每次聆听都会有新的收获。

 

按游学活动日程,前几天安排的内容是问学问道。座谈会在繙经阁进行。蒋先生在向同学们介绍了阳明精舍兴建的缘由及过程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我建这个书院,虽然很小,只是一个儒家文化的象征,但我曾多次比喻说:外面是一片汪洋大海,阳明精舍只是一滴水,但这是一滴清澈的水!”一滴清澈的水,听似轻松的几个字,有着深刻的含义。在这物欲横流的当下,功利的诱惑无处不在,要能坚持做“一滴清水”,没有高远的志向和高尚的情操是不可能的。

 

曾经有学者称赞蒋先生是“清流”。蒋先生为儒学义理正本清源,坚守儒家的价值立场,以个人的微薄之力兴建书院,守道、传道、弘道。他说:“阳明精舍是一所完全传统的书院,我所做的事情,主要是把握儒家的精神价值,重建儒家的解释系统。这是一件很大的事,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与精力,也需要更多的人一起参与完成。要复兴中国文化,首先应当复兴书院,书院是‘道’的载体,我们要为往圣继绝学!”

 

会上,“一耽”学堂总干事逄飞代表游学团发言,他说:“几年前,在北大的一次讲座上,蒋老师的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我。蒋老师说:‘圣贤入世,以情不以理。’那天我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儒学打动我的,蒋庆老师是第一人。’” 之后,逄飞又介绍了“一耽”学堂的概况,以及他们这些年为推广中国传统文化所做的种种努力,表述了他们所坚守的理念。逄飞在发言中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思考,他说:“如果孔孟的书没有了,那么中国的文化还存在吗?”他赞同蒋老师所说的“学在民间,道在山林”。 他说自己相信数十年之后,民间的学堂和书院会遍及中国。

 

座谈会的气氛由严肃拘谨渐渐变得活跃起来,学员们就自己关心的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历史文化问题以及儒学复兴等问题请益于蒋先生。蒋先生也都耐心地详细作答。

 

蒋先生在与同学们亲切交谈中反复强调:“对中国文化的复兴,需要我们有四个担当:一是仁心担当,二是气魄担当,三是义理担当,四是体魄担当。”他说:“仁心担当,即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怀有感情,不忍自己的文化消亡,所以要建立仁心担当;气魄担当,即发心向学向道的有志青年,要有孟子‘舍我其谁’的气概,要有横渠先生‘为往圣继绝学’的气概;除了前面两项担当外,还要有义理担当,义理担当很不容易,首先自己要沉下心来对学问参透,准确把握,不出偏差,才能具备其他担当的实力;再就是体魄的担当,我们都要有健全的体魄,才能去从事复兴中国文化的事业,所以大家要注意锻炼身体。……”

 

2003年的中国大地,推广传统文化还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当时还有相当多的人在观念上没有走出“全盘西化”的精神束缚,还有许多人还保留着“文革”时期极“左”思潮的残余,甚至有人还别有用心不择手段地为复兴中国文化设置种种障碍。现在的人很难想象,在当时的背景下,阳明精舍和“一耽”学堂作为中国民间文化的种子,是怎样克服重重困难,在这块贫瘠荒芜多年的文化土壤中生根、发芽和开花的,很难想象他们是怎样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百折不挠地为复兴中国文化不懈努力的。

 

以后,在“一耽”学堂对这次游学活动的报道中写道:“通过游学活动,大家开始去思考学问、智慧与文化道统传承的微妙关系,从形式上尝试接近和体会古圣贤问学弘道的风范和境界。” 于晓宁同学在给我的短信中说:“这次阳明精舍之行,给我留下的记忆是鲜活的,将终生难忘!”晓宁的话代表了大家共同的心声。

 

三、游览胜迹

 

10月4日,趁着天气晴朗,精舍组织学员们赴修文龙场瞻仰凭吊阳明先生圣迹。

 

由于条件限制,去龙场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农用车。农用车的空间狭小,没有座位,十几个人挤在车厢里,手扶栏杆,身贴着身。山路凸凹不平,人在车里就像在筛子里一样,颠来簸去。但是同学们都很开心,一路上笑声不断。也许正由于这种独特的出游方式,才能找到朝圣的感觉,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阳明先生成道的龙场圣地!

 

一路上,蒋先生亲自为同学们讲解与阳明胜迹有关的许多历史故事,同学们亲临实地感受阳明先生被贬谪龙场时的艰苦环境,领会“龙场证道”、“良知立教”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受到一次深刻的阳明文化洗礼。傍晚回到精舍,虽然很累,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交流一路的心得体会,直到夜间熄灯时还意犹未尽。

 

游学活动还安排了一次远足登山。那一天,我没想到蒋庆先生会带着腰椎疾病,拄着木棍,亲自带领学员们去后山登高远眺。后山登高不仅可以领略到贵州山区的原始风貌,还能见到一段不长的古驿道遗迹。五百年前,阳明先生谪迁龙场,便是踏着这条隐藏在蛮夷之野、烟瘴之荒的驿道,走进龙场驿的。

 

登山归来时,同学们带回了许多不知名的山花,有白的、红的、紫的、黄的。他们到精舍后把这些花交给了我,要我插到复夏堂供台上的花瓶中,这是他们献给先圣先贤的一点心意。我捧着鲜花到复夏堂,开门时,看见蒋先生拄着木棍站在那里。我说:“蒋老师你的腰不好,今天是可以不必陪着年轻人去登山的……”话未说完,蒋先生低声答道:“在古代,师生的感情好似父子之情啊!阳明先生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都一直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听了此话,我理解了平时蒋先生对后学流露出的那些暗藏于心的慈爱。

 

我捧着鲜花恭敬地走到先师孔子像前,眼眶已经湿润了。在孔子像前,我静默了许久,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油然而生,那是我对先贤们当年那种纯正笃深的师生情的由衷怀念……

 

四、离别

 

5日上午,一周的游学活动即将结束,学员们在奉元楼复夏堂举行“释菜礼”祭祀。“释菜礼”是祭奠儒家先圣先贤的一种礼仪。学员们在凝重肃穆的祭祀仪式中感受中国礼乐文化的熏陶,同时也以这种隆重的仪式向先圣先贤们辞别。

 

祭祀活动结束后,饗堂的供桌上还摆放着学员们从北京带来的祭品和之前从后山采来的鲜花。我相信如果先圣先贤们在天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圣贤之学在被隔断了百年之后,今天又薪火续传了。尽管此薪火如此微弱,如此稀少,但我坚信它们犹如“星星之火”,终有一天会遍及中国大地!

 

离别的前夜,月朗星稀。师生们欢聚在性天园赏月。蒋先生让我到明夷堂取出洞箫,饶有兴致地为众人吹了几支古乐,应大家请求,又清唱了几首古曲。之后,杨汝清也为大家唱了一首《满江红》。寂静的山林里,不时爆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悄悄越过远处的山岭,移到了性天园上空。轻柔的月光洒在树丛间、草坪上,洒在奉元楼屋顶,洒在师生们身上,亲切的交流,畅快的笑声,构成了一幅感人至深的真实画卷!

 

这时,玉闪突然提出:“蒋老师,请您给我们讲讲您的人生经历吧!”此语一出,场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家有些忐忑,以为这会引起蒋先生的不快,会被婉言拒绝。但是谁也没想到,蒋先生竟爽快地答应玉闪的要求,并坦诚地讲述自己寻“道”的心路历程,讲述了自己生命中经历的“三次大感动”。

 

蒋先生说,第一次大感动是在南开大学筹建法学院时,自己当时醉心于基督文化,被耶稣基督的事迹所感动,落过泪,那是被人类宗教的神圣境界所感动;第二次是登华山,下山时,游客们都匆匆离去,他独自坐在半山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巍巍华山的万千气象,眼眶湿润,流下了泪眼,那是被大自然的灵性之美所感动;第三次是参加“国际王阳明学术研讨会”,在讨论“何为良知?”时,一位来自日本的女大学生发言说,她在修文街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蓬头垢面,但大眼睛中透射出纯洁的光芒。这位日本女大学生说:“那就是‘良知’!”蒋先生听到这里,禁不住泪流满面。“那就是良知”!他被人类“良知”的真纯深深感动了……

 

宗教的感动、自然的感动、良知的感动,蒋先生讲到这里,性天园内一片静寂,全场为之震撼!

 

10月7日,天刚蒙蒙亮,游学团的学员们列队在奉元楼前,集体诵读《大学》,然后合唱《宣圣颂·文成颂》。朗朗读书声和宏亮的歌声,荡漾在阳明精舍上空,飘扬到山外。那天清早,我也加入到青年学子们的队列,和他们一起大声诵读,大声歌唱,我感到自己似乎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在阳明精舍大门前,学员们依依不舍。他们要求与蒋先生及精舍工作人员合影留念。合影之后,逄飞召集学员们列队向蒋先生和我行礼告辞。我不敢受此重礼,立即躲闪到一旁。当我转身看见他们怀着深情向蒋先生鞠躬致谢时,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怕被人看见,便侧身掩面,强忍泪水。但我的这一举动还是被正在摄像的玉闪发现了。机敏的玉闪快步走到我跟前,抚着我的肩安慰道:“范老师,别难过,别……” 话没说完,他自己也哽咽了。这时,其他几位同学也都围了过来,与我默默相拥……很久很久,大家没说一句话。

 

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独自在精舍门前的小道上徘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蒋先生在大门口等我,他一定明白我此时的心情。因为他也一定和我一样,对这些青年学子们充满喜爱与希望!

 

2012年6月28日追记于阳明精舍月窟居

 

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