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让中国文化以活的生命姿态发扬光大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2-07-04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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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民

作者简介:张新民,西历一九五〇生,先世武进,祖籍滁州,现为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兼荣誉院长。兼职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贵州省儒学研究会会长。著有《存在与体悟》《儒学的返本与开新》《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存在与体悟》《贵州地方志考稿》《贵州:学术思想世界重访》《中华典籍与学术文化》等,主编《天柱文书》,整理古籍十余种。

     
     
     
     
    让中国文化以活的生命姿态发扬光大
    ——访贵州大学张新民教授
    记者:王鲁铨  贾海峰  李闻
    原载:《中国研究生》2012年4期
    
     
    
    “水天竞碧,岭原扬清。黉宇依蔼蔼停云,斋堂流悠悠琴声。不居闹市之中,唯亲花树之馨。门前瞻孔圣之像,室内聆仁德之音……”这幅清幽的画面,描绘的是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在古色古香的文化书院仁文厅,我们见到了院长张新民教授,他朴素的衣着、花白的头发,谦和的话语,仿佛邻家的长者,日夕相处的同伴。
    
    我们与书院的学生一起,围坐在圆几旁,袅袅茶香中,听张教授讲述了40多年来学术研究的经历与感悟。
    
    读书治学是人生第一等大事
    
    早年的张新民教授在世代家学的影响下,很早就研习《论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古代经典,对中国文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文化革命中,甚至为借阅一本书奔走二十多里路,他也心甘情愿,正是凭着这股读书求知的热情,他走上了漫长的学术研究道路。他曾给学生们讲授中国历史要籍及选读、国学要籍选读、史部目录学、中国文献学等课程,培养的学生遍布贵州省内外,有些已经成为学科的带头人。他以身作则要求学生踏实做人,恪守学术规范,自己也终生努力勤奋,长期探求各种有益于身心的学问和。
    
    “历史是丰富人生的第一要津”, 张新民教授如是说,书籍可以让你不受时间的限制,与孔子、司马迁、朱熹、王阳明等贤达对话;不受空间限制,当然也可与西方哲人交谈,丝毫没有时空的障碍。人生最快意之事,就在于“集古今之书于案头,汇古今之事于掌上,孰对孰错,孰是孰非,一一裁断,趁兴点评。”这是价值感获得的最音要、最直接的方式,当然更重要的是要用真实的心灵来体贴。,钻研活生生的历史,接触伟大跃动的心灵,可以获得精神探问上的快乐,满足心智收获上的愉悦。如同自然科学家发现了宇宙规律的奥秘的内心感受一样,人文学者也会有问题答案解决后的新奇和喜悦。任何神圣的学术知性探求工作,都能让人在最高的精神层面上让人感到满足。
    
    无论是早年所从事的传统史学考证,还是现在的儒学、佛学研究,作为一名学者,他治学始终坚持考据与义理的结合。从《贵州地方志考稿》到《黔灵丛书》,再到200多篇的学术论文和各种重大科研项目,张新民教授有着丰硕的学术成果,但更重要的是成果后面不为人知晓的边缘的冷寂和孤独。
    
    张新民教授谈到,做历史考证,寻找各种事实证据,通过朝代政治环境的推断,人物生平史迹的钩沉,不能不花费大量的资料搜集推理的功夫,才能以折衷一是的方法检查自己结论的可靠与否,客观说明某个历史事件的真伪。如果能纠正前人史实记载方面的一个重大错误,就意味着整个历史描述会随之发生变化。在他的眼中,历史从来都不会枯燥,就像生活永远也不会枯燥一样,考证就是还原历史的真相,然后再进行合理解释——解释包括事实性解释和义理性解释,二者都为历史研究工作所必须。“历史有极为诱人的魅力,它有接近自然科学的一面,不能不进行实证研究;也有接近艺术的一面,可以容许必要的想像和推断” 。
    
    他认为,开展史学研究,撰写学术论著,第—要求真,第二要求雅,真的判断与好的文笔,二者应该相须相成,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由于学术认知必然会对社会人生产生影响,所以又不能不善。历史学既然介于艺术与科学之间,便必然要求学者善于雕绘描绘史实,要想方设法为读者带来阅读上的审美感受,但前提是不能脱离历史固有的真实,必须发挥实录求真的传统史学精神。史学研究之所以具有巨大的魅力,就在于它即科学即艺术的特殊个性。“维护潜藏在研究认知工作背后的心灵的纯真与庄严,本身就是一个学术信念,作为一种方法论密法,我们同学是必须知道和掌握的。”
    
    生命学问与知识学问的统一
    
    在商业气息和工具理性充塞整个社会的今天,社会唯利是图的思想甚嚣尘上,功利主义的风气四处盛行,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好学问?
    
    张新民教授坚持“生命的学问与知识的学问的统一,学问是有思想的学问,思想是有学问的思想”。在他看来,“生命的学问”就是成就和完善自己的人格生命的学问,它包括生命价值的实现,人格理想的完成,代表意义世界与价值世界在自己及他人身上的展开和落实。“完整全面的生命不是一个空洞,它既需要价值来充实,也需要知识来丰盈,价值与知识都为真实的人生所必需。”人们认识植物产生了植物学,仰观星象产生了天文学……,一切学问都来源于认知,但也必须遵循价值,知识世界与价值世界不能分裂,分裂即意味着生命的破碎。通过不间断的学术认知和价值体贴,我们才能源源滚滚、充实丰盈地扩大我们的价值世界和知识世界。
    
    人最重要的是学会了解自己,无论中国的儒、道两家,印度的佛教,乃至古希腊哲学,除强调向外认知的一面外,也重视自己认知自己的另一面。人要了解自己的存在状态,学习用自己的心灵来观察自己的心灵,了解身心合一及其所产生的思维活动和行为方式。认识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比认识世界更加困难,但只有认识自己才能了解自己,只有了解自己才能把握自己,只有把握自己才能实现自己。可见认识自己与认识世界,实际即是人生发展的两大方向,缺少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会成为生命的大遗憾。
    
    在商业环境氛围的包围下,很多人由于不能认识和把握自己,浪费了生命的时光,陶醉在表面的浮光掠影中,不是糊里糊涂,就是浅薄无聊。尤其今天的学校教育只注重知识的积累,忽略了人格的培养,导致不少大学生产生心理疾病,感到意义与价值的迷茫。张教授认为实现自身的价值不能不经历社会化的过程,社会化的过程就是王阳明所说的“事上磨练”。但“事上磨练”仍然离不开自我生命的理解和把握,我们只有通过生命活动的社会化积极实践才能实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必须要把知识的学习、积累、升华和人格的自我培养、发展、完善结合为一体。知识与价值必须互动,才能展示生命存在的意义。不能获得一点知识学上的成就沾自喜,要看到未认知的事物远远多于已认知的事物。只满足于眼前现成的一套知识系统,为狭隘肤浅的常识所封闭,探求的眼光不能直入未知的世界,不能思考重大严肃的生命问题,缺乏对现实生活的价值观照和批判立场,—切都束缚在狭隘自私的小我之中,这种封闭的生命没有丝毫意义。
    
    他告诫周围伴同采访的同学,要分清信息、知识、智慧三者之间的差别——信息未必就是知识,知识也未必就是智。因此,要将知识提升为智慧,要以智慧来驾驭知识。智慧不能离开生命,不能像知识那样成为外在化的独立物,它只能是生命实践过程的活泼展开,永远都是—种时机化的灵动到场或微妙显现。离开生命的智慧不能反映人的存在状况,难以表现人的生命境界,智慧始终都是时机化的把握,是知识决策和价值判断恰到好处的灵活显现。
    
    张新民教授认为,信息是消费性的,用后可以立即扔掉;知识是积累性的,任何人都不能不学习前人留下的知识;智慧则是创造性的,总是表征着一个时代的心智成就和思维水平。就我们现在处的时代而言,每个人都应该学习和掌握最能代表人类智慧成就的人文文化和艺术精神。一个民族的智慧生命总是与自己的历史文化结合在一起的,不能不有一批知识精英来作它的化身和自我表达。但遗憾的是今天智慧已淹没在知识中,知识又淹没在技能,技能则淹没在信息中了。重新恢复—个伟大民族的伟大智慧,这是我们必须解决的时代大问题。
    
    中国文化的坚持与固守
    
    在张新民教授看来,文化就是人的生活方式,总是与人的存在状态合为一体。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完全无文化的自然人,纯粹的自然生命只能是完全受本能生理机制支配的动物。文化是人的生命的实践化展开的最伟大的作品,它总是表征着人的存在状态的高与低,体现了人的生活秩序的好与坏,显示出人的生存能力的大与小。具体的人当然也有具体的存在状态,所以人可分为小人,君子,圣贤,而文化真要提升和发展,就不能不批判小人文化,提倡君子文化,也就是必须强化公共生活或交往世界一日不可或缺的伦理道德,建立人类福祉必须依赖的正当性秩序基础。传统中国文化是提倡君子风范的文化,传统中国政治也是鼓励贤人主政的政治。君子文化要求每一个人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必须信守承诺,关心公共价值,践履严己宽人的生活方式。君子生活如果要成为普遍性的文化现象,就需要一批品性高迈清廉的人来引领时代风气。人与人之间应该是相互关爱的,而关爱则应该是有具体的生活事像可供效法的。譬如我们应该有魅力领袖,魅力哲人魅力学者,魅力诗人等等,他们都是文化精神的人格形态的显现,表现出卓荦的人格风姿,显示了文化“化人”的力量。这就是以生命的形态表达出来的活泼泼的文化。文化既然是活的有生命的存在,就必须能够通过人的行为方式表现出来,化为一个民族有特殊个性的社会习俗风气。任何民族都有自己认同的共同信仰,往往通过久远的历史积淀而成。个人当然有选择别的信仰的权力,但却无权以个人的信仰取代或置换—个民族的集体信仰。尊重别人的信仰本身就与自由主义相通,但其实早就植根在中国文化的源头深处。 
    
    张新民先生指出,中国文化始终都是活的有生命的,但现在某些精神价值却死掉了。西方早就有人说,中国文化早已是博物馆文化,只是好奇观赏的对象,不再是我们的存在方式和生活方式;或者说只是飘荡在天上的游魂,再也没有民族心灵和社会生活扎根的土壤。张新民教授不能接受诸如此类的看法,现也不相信民族文化心灵没有复活再生的希望。他之所以创办中国文化书院,便是为了见证中国文化精神依然活着,尽管暂时退处在边缘,但终有春暖花开的一天。。
    
    中国书院要讲学、研究、藏书印书,最重要的还是要培养人才,即以知识教育和生命教育统一的方式,培养一批能担负国家天下责任的人才。他表示,在这样一个功利化的时代,一切理想的实现都很困难。他只是一名在严冬中耕耘的凡夫,雪地里撒种的痴汉,始终守住自己内心深处的希望,甘愿退避到冷寂的世界看护精神的家园。至于耕耘后的收获,虽然属于遥远的未来,但希望却与真实的生命同在,当然就永远值得珍惜。
    
    他愿意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书院能为人带来心智上的欣喜,产生亲近真理的精神愉悦,获得回归家园的心理慰藉。中国文化书院就像是数千年精神文化浇贯出来的种子,它在严寒的冬季率先破土生长出一枝一叶,通过这一枝一叶的发芽成长,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真正深入自己的生命寻找未来的理想,体会固有文化虽悠久却常新的价值与意义;同时,随着枝叶的滋生繁荣和开花结果,也能看到未来中国文化的发扬光大,蔚成万木竞秀、奇花纷开的春天。。
    
    尽管以现在弱小稚嫩的一枝一叶,尚难以在短时间内妆点出整个春天,但中国文化书院确实为所有关心文化建设的人带来了希望,见证了中国文化及其所扎根的心灵土壤依然充满了生气。中国文化书院展现了一代人的人文理想,已成为文化精神的栖身之地。它所眺望的永远都是遥远的未来,决不愿意挤进现实的充满功利气息的闹市。因此,张新民教授所走过的路途始终都是寂寞的,他所守护的精神文化家园也是清冷的。
    
     
    
                        原载《中国研究生》201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