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致敬谭孝曾:人之可贵,就在于关键处能发挥作用。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4-06-09 18: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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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石林

作者简介:许石林,男,陕西蒲城人,中山大学毕业,现居深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中国鲁迅杂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饮食的隐情》《桃花扇底看前朝》《幸福的福,幸福的幸》《清风明月旧襟怀》《故乡是带刺的花》《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主编丛书《近代学术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民族风俗卷》《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深圳杂文丛书·第一辑》。

致敬谭孝曾:人之可贵,就在于关键处能发挥作用。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赐稿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四月十五日丙戌

          耶稣2024年5月22日

 

【按】此文写于数月前,初发于公号。后因恐责人太过,随即删除。

 

数月以来,至今见文中所指问题,在媒体平台被屡屡翻起,而戏曲行业众人竟不能据理折之,乃至误导视听,日甚一日。某不忍见义不为,乃重发拙文,求教于大方。

 

本文不想说服价值观不同者,只想在戏曲新的堕落裂缝逐渐张大,于崩塌前给有缘知音以提醒而已。

 

其实,想毁坏某事物、破坏某规矩,糟蹋某行当,理由非常好找,不用太费神。实在找不出,还有宇宙万能理由:“莫须有。”

 

古人有云:“夫国之政理,未尝不始乎治而卒乎乱。世之习俗,未尝不始乎厚而卒乎漓。”盖究其乱也,必因偷私之心而侥幸始也。察其漓也,必因苟且之意而行险启也。

 

武汉“戏码头”须生大会某期,上海京剧院参赛者以《珠帘寨》参赛。

 

评委朱世慧看到扮演李克用的选手身着黄蟒,惊诧:上海京剧院怎么(让李克用)穿黄蟒?

 

为何有此诧异?因为通常戏曲中李克用穿红蟒。

 

女评委说:这是跟李军老师学的。

 

张克评委插话:李军这是跟汪正华先生学的。

 

参赛选手说京剧前辈李鸣盛先生曾说李克用是边疆王,可以穿黄蟒。

 

李军在视频中说:李克用是边疆草头王,他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一时间,引起了争论。

 

有人就此问题咨询于某,不才笑而告之曰:李军同志这是恣意乱法啊!

 

为此写了一篇儿文字,与诸同道内部交流,不想发出来,因为现在的人普遍以严谨守正为迂腐,或讥为严峻、刻板、不通融云云,想方设法为各种破坏规矩、糟蹋行当开脱、寻找理由,推许为圆融变通云云。其基本逻辑可以概括为:前面有坏的,我就有理由更坏,否则我吃亏了。

 

后来又看到上述视频的后续视频:评委们最后商议评分结果,谭孝曾评委厉声说:“《珠帘寨》绝对不能给高分!”朱世慧评委踟蹰又机灵地商量:“兴许咱们孤陋寡闻,要看他的师父是谁”。谭孝曾打断:“没有!他师父是谁他都是错的。穿黄蟒就是错的。明黄只能是皇上穿,(过去)家里藏一件黄东西都视同造反,这你还直工直令地穿出来!”朱世慧脑子转得快,话音裹着谭孝曾的话同时就出来附和:“刘邦还是汉王的时候,桌披椅披都是红的,你是王,还不是皇上。”而张克评委却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

 

反复看这段视频数十遍,像欣赏经典唱段一样。太喜欢听谭孝曾先生那种果断严厉的声音了,简直是林中响箭、空谷足音,在今天这个到处宁可放水损害公理以示恩买好至少绝不得罪人的氛围里,实在太难得了!

 

士君子修养于家,而坏于天子之廷。戏曲行当,亦此理也!故知能保守不渝者,非中流砥柱而何!

 

谭孝曾先生真不愧为戏曲谭门之后,在关键时刻能这样说话、说这话,比他唱戏本身还意义重大。人之可贵,就在于关键处能发挥作用,发挥别人不可替代的作用。此次发言,令人肃然起敬。

 

戏曲行当,法度森严,艺人有不慎者,难免苟且出错,正因如此,恰恰需要有人修补匡正,使其及时纠错、归本复旨。规矩法度,犹如一件蟒服,若这个抽一根线、那个断一缕丝都不当回事儿、不计较、无人阻止、无人维修,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它就废了。谭孝曾先生这就是秉公执法,而没有心怀偷私,以涓滴私情坏公义大伦。由此联想到,作为资深艺人、作为行业前辈师长,最可贵的是能为行业护法持道,而不是放水苟且,畏壮侮老,如同偷卖祖宗屋宇坟地的满清八旗破落子弟。再说,外行与刻意坏道害法者你是永远也讨好谄媚不过来的。

 

传统戏曲舞台上人物穿着是戏里乾坤,遵行礼制法度,是纲纪维度,是戏曲以春秋之义行褒贬,因此,穿戴装饰,向来一丝不苟,究其每个细节,皆有来由,故有“宁穿破,不穿错”之律。也因此,即便是有前辈艺人如汪正华、李鸣盛等先生偶有穿错,则后代艺人如有纠错归正之责,而非奉前辈之错为后世之法,苟且穿凿,以讹传讹,扬前辈之恶,益前辈之过。简单说,汪正华、李鸣盛等前辈错了,正应该由李军纠正才是李军的使命。而李军说“李克用想穿什么穿什么”,这是他自己“意必固我”,脱离舞台春秋之义,任性之说。今后若有人援李军此说为例,则无疑长李军之错、益李军之恶,背理害俗,典型的糟蹋行当。

 

李军说李克用是草头王,想怎么穿就怎么穿。这是没有在戏曲的语境和法度中,而是跳出或脱离了戏,以现实生活中“我”的私意而放言。其实他的理解和表现,是任意臆断,等于打枪脱靶、开车脱轨,酿酒坏而成醋。戏曲服饰制度森严,正是戏曲纲纪伦常森严,也籍于此,演绎人物方能实现以春秋之义,褒贬抑扬,承载戏曲敬天畏地,神理设教,以乐化人的神圣职能。而遵理守法的艺人也由此成为类似流动的文庙、道观、寺院,以乐劝人,也为己立功积德,让人敬重。反之,若自甘放任,钻山打洞违理坏规,沦为媚下求宠之猥,则不啻自暴自弃,不唯为人鄙视,尤带坏风气,误导后来。不说李克用率沙陀部落流徙沙漠,夷狄之性,粗鄙无斯文,混沌无法纪,即便彼时现实中确然“想穿啥穿啥”,但既然入了戏,成为戏中人,在戏曲语境中,就应符合戏曲穿戴制度,若要体现他“想穿啥就穿啥”的无礼任性,按照制度正应该穿红蟒,为何?小之耳!即以红蟒显示其非正统、粗鄙无文而已。此为戏曲以春秋之以以行褒贬。比如《大登殿》之薛平贵“龙凤阁内把衣换”,自西凉返回中原,当了皇帝,现实中必穿黄蟒,但戏中让薛平贵穿红蟒,为什么?因为其得国不正,非正统王朝之君,所以,从衣着上行春秋裁判、千秋褒贬,示正示偏。如果按照李军先生的话,现实语境与戏曲法纪猪毛搅豆渣含混不分,则李克用穿黄蟒,就恰恰被戏曲及观众奉为华夏正统了。所以说,穿错不是小事。

 

戏曲语言与现实语言是两个系统,壁垒森严。表面上看,词句内容含义等,两者多有重叠,但其中深义却完全不同,不可相互篡改。以戏篡入生活,惹人笑话,比如民间讥刺人“你当是唱戏哩!”此为否定。但生活也不能篡入戏中,否则戏剧偏离程式,无以为戏。为何戏曲有如此森严的制度、法纪和规矩?犯之如犯天条?因为要保护戏曲表演体系的稳定、完整与安全。

 

戏曲表演程式无时无刻在不断地自身自信与升级变化中,但如果没有森严的制度维护理义,则任意篡改成风,必然无门槛放纵向下任意之风,最终败坏体统,导致戏曲灭亡。戏曲近百年受话剧影响很大。话剧以叙事为本,模拟生活真实为特征,故有人总以话剧之理篡改戏曲,以至不伦不类,非戏非剧。有些新编戏曲,以生活和话剧为由,重新设计服饰,一戏一服装,破坏了戏曲服装穿着程式,除了能多花钱,看上去十三不靠,万般穿凿,却往往经不起推敲。有关于此,似乎一直以来争论不休,实际上此处不存在真正的争论,这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对决,即服膺戏曲礼法规矩与不服膺戏曲礼法规矩的对决,是不同的价值指向,根本不存在讨论,双方各奉其旨,没有向着同一个理,因此不可调和。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坚守纲纪法度是多么难的事!李军是个非常好的角儿,其为人随和慷慨,没有架子。大约正因其为人随和慷慨之性,若疏忽大意、弁髦规矩、“意必固我”,就是因善意而滋生的流弊了。这正是贤者之恶。

 

无论是读书还是戏曲,作为后辈,能守成不易者,是为忠贞。若能秉大义抱大伦,匡正前辈之误、补救前人之过者,则忠贞而贤且能者也。可惜,李军同志太聪明乖巧,属于一时不慎,聪明之误。魏叔子有云:贞女义士皆须带两分愚字,尤非乖巧人做得。何谓愚?子曰:颜回终日无违如愚。

 

2024年1月14日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