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迁】杨复《祭礼》与“通礼”学术传统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6-09 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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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复《祭礼》与“通礼”学术传统

作者:顾迁(苏州大学文学院)

来源:《朱熹礼学基本问题研究》

 

一、经史之间——“通礼”辨名

 

本文标题所称“通礼”,非取杨复《祭礼》“通礼篇”之意义,亦非“《大清通礼》”之“通礼”,乃是经学目录学上的概念。

 

考宋元明官私目录,仅有“礼”或“三礼”之目,不见“通礼”之名。宋代《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遂初堂书目》仅以“礼类”通括所有礼书,明代杨士奇《文渊阁书目》于三礼类外别列“礼乐类”,分类粗略,不惬人意(如以朱子《仪礼经传通解》入“仪礼”,将陈祥道《礼书》入“礼书”)。独清初朱彝尊《经义考》,于“三礼”外别立“通礼”一类,收入兼释三礼之书,下无更细划分,则此名亦徒见含混。

 

《四库全书总目》详辨学术源流,在《经义考》基础上将礼书细分爲“三礼”、“三礼总义”、“通礼”、“杂礼书”,一扫前代肤廓之弊。究其类略,“三礼”依“周礼”、“仪礼”、“礼记”之次著录正经注疏、先儒经解,“三礼总义”兼释《三礼》,乃“五经总义”之例”,“通礼”亦兼三礼,但仍独爲一类者,“注三礼则发明经义,辑‘通礼’则歴代之制皆备”(《总目》卷二十二)。可知,“三礼总义”承汉人经学传统,犹爲经学著述,而“通礼”则于经学传统外融入史部政书之内涵及史学纂辑之法。《总目》著录“通礼”,有陈祥道《礼书》、朱子、黄榦《仪礼经传通解》、江永《礼书纲目》、秦惠田《五礼通考》。陈氏好攻郑玄,朱子乃宋学中坚,江、秦二氏固爲宋儒之学者,因知乾嘉学者乃以此类“通礼”书纳入宋学传统,以别于汉学考据之作。“通礼”之名创于清初,“通礼”之义阐于乾嘉,此应归因于当时汉宋学术之碰撞。

 

朱熹、黄榦所撰《经传通解》既被纳入“通礼”,则一般而言,杨复所续《祭礼》也当归入此类。但四库馆臣未见杨氏原书,这一点还不好说。就宋人而言,陈振孙未及见杨复《祭礼》,所撰《直斋书录解题》将朱子《仪礼经传通解》、黄榦《续通解》列入“礼类”。而稍后赵希弁撰《郡斋读书附志》,则将杨复《祭礼》与《家礼》、《书仪》等归入“史类”之“仪注类”。一经一史,截然不同,杨复补撰之作爲何有别于朱子、黄榦之书?

 

二、阐礼意、明治道——《祭礼》的内在精神

 

朱子曾撰《乞修三礼札子》,言王安石新法以来,科举罢《仪礼》科,独存《礼记》,是弃经任传、本末倒置,使学者于古礼“莫知其源”,于当代典礼“率用耳学臆断”。故撰《仪礼经传通解》,将《三礼》节文分家乡、王朝、邦国诸类汇纂,附入汉唐注疏而通解之,以爲当代制度提供借鉴。可惜仅成嘉、宾、军三礼,且未能详及历代典章。弟子黄榦续以丧、祭之礼,但多列注疏而无裁断。黄榦既殁,“学者不敢妄意增损”(杨复《祭礼后序》),故仅以稿本付梓。故翻览今本《通解》正续编,详于经传注疏而乏断制,且不及后世制度,有类古礼长编,便于临文讲习而无裨于实用。此固朱子当年之遗憾,而黄氏亦未能改变。

 

朱子编礼书之真正用意,乃在经世致用。此种“致用”,非欲爲国家制作典章,而要在阐释经义的基础上指出历代制度的得失,爲本朝典礼提供有力的参考。黄榦心知其意,而天不假年,仅成二礼之长编以存师说之统绪。杨复尊其手泽,不加改窜,仅爲分订卷次,亦欲存师门礼书之原貌。迨自撰《祭礼》,则以程、朱二先生之言爲准,佐以陈祥道、李如圭、黄度诸家之说,务使经义定于一是。经义有所据,不独历代仪制之得失可以评判,当代大典亦有折衷。观《祭礼》一书,深究经义,多存考辨之语,且多附汉唐至近代仪制与奏议之文,颇便当政者裁择其间。因此,杨复《祭礼》可以视作黄榦《祭礼》的内容精简和理论提升,同时也起到了帝王“仪注”的作用,真正达成了朱子晚年编纂礼书的心愿。

 

理学重视道德性命之教,自不待言,朱子纂礼书,实欲藉助“礼”将理学落实到治平之术的高度。据郑逢辰《申尚书省状》,真德秀曾致书杨复,称《祭礼》“乃千载不刊之典”,“当藏之奉常以爲议礼之据”。可见,当时儒者对杨复《祭礼》已极爲尊崇,认爲可裨国家治道。淳佑六年十一月,理宗下旨:“杨复所修《祭礼》、《仪礼图》,付太常寺收管,以备参稽礼典。”至此,朱子礼学方始发扬光大,三代学者拳拳之意终于上达天听,影响国家典章之构建。这是宋儒所创“通礼”之学的内在精神,或许也是赵希弁将杨复《祭礼》定爲“仪注”的真正原因。

 

杨复博采程颐、朱熹礼说考辨经义,往往侧重“礼意”阐述,藉此彰显现实制度的得失。如郑玄有五帝、六天之说,杨复不从,而以程、朱之言爲定论,评判晋代泰始间郊祀之礼,《天神篇上》云:

 

晋泰始初,始合六天爲一,而倂圜丘于郊。似矣。

 

然又谓五帝非天,而用《家语》之文,谓太皞、炎帝、黄帝五人帝之属爲五帝,则非也。(《祭礼》第178页)

 

五方帝、五色帝固不可以称天,但也绝非五人帝可以替代,杨复于郑玄、王肃异说不加偏袒,自有其理论主张。(详下节)

 

祀天爲古代最大典礼,而祭天爵数,经无明文,杨复颇疑近世通用三献之礼有所不当,《天神篇上》引程子之说云:

 

古者礼有九献,乐有九变,公、上公之家,三献太薄。(《祭礼》第204页)

 

认爲人主祭天仅有三献,不合礼意。

 

又如祭天之礼是否有百神从祀,杨复引朱子云:

 

古时天地,定是不合祭日月,山川百神,亦无共合一时祭享之礼。……岂有祭天便将下许多百神,一齐排作一堆都祭?(第204—205页)

 

接着自下案语批驳旧说云:

 

郊之祭也,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传记屡言之。窃意垂象着明,莫大乎日月。日月之明,即天之明也。故祭天而主日,配以月,非必百神皆从祀也。……莫尊于天,莫重于郊祀。精一以享,惟恐诚意之不至,岂容混以百神之祀乎?(第205页)

 

又批评后世制度之不当:

 

后汉建武元年采用前汉元始中,合祭天地,六宗、羣神从祀,二年正月,制郊兆于雒阳城南七里泰坛之上,至一千五百一十四神,不亦亵乎?(第205—206页)

 

祀天之礼至爲严敬,当精诚专一以事之,不可杂配百神,此爲礼意之显而易见者。

 

又如,《孝经》“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祭法》“祖文王而宗武王”,注疏以爲于明堂祀五帝,杨复引黄度之说驳之,认爲五帝与上帝不同,此爲明堂祭天配以始祖之礼,汉儒之说误解周礼。《天神篇下》总结其原因说:

 

秦灭学,专用夷礼。汉兴,袭秦四畤,增之爲五畤。自是以后,郊祀用新垣平之言则祀五帝,明堂用公玉带之言则祀五帝,皆以五畤爲主,不知有上帝、五帝之分也。

 

成帝即位,用康[匡]衡之说改郊祀,明年衡坐事免官,众庶多言不当变动祭祠者,遂复甘泉泰畤及雍五畤如故。

 

夫明堂祀五帝,自武帝首行之,光武中兴以后,始建明堂。明帝、章帝、安帝遵行不变,大抵以武帝汶上明堂爲法,不知周人祀上帝于明堂之意矣。

 

是故汉儒之注释明堂者皆云祀五帝,盖其见闻习熟然也。(《祭礼》第238—239页)

 

杨复认爲郑玄引用《孝经》以解释《祭法》,“不晓周公本意,殊非仲尼之意旨”(第236页)。郑玄习见汉人误说,引以注礼,故乖谬穿凿。但郑学影响至巨,以致唐宋儒者有明堂并祀五帝、上帝之议,如唐开元时王仲丘、宋皇佑中宋祁等。杨复认爲此举“合周汉而并用之”,实在不伦不类,大失礼意。杨复又赞本朝神宗“洞见周人明堂以文王配上帝之深意”,不爲邪说所惑,能行明堂祭天之正礼。(第239页)

 

明堂祭天以文王配享,此周公制礼之精义,后代帝王不明此意,又惑于《孝经》“严父配天”之言,多以己父配祀,而废有功之始祖,遂流弊后世。杨复辑录汉唐旧制,又引宋英宗时钱公辅奏议云:

 

窃谓圣宋崛起,非有始封之祖也,则创业之君是爲太祖矣。太祖则周之后稷配祭于郊者也,太宗则周之文王配祭于明堂者也。此二配至重,万世不迁之法也。

 

真宗则周之武王宗乎庙而不祧者也,虽有配天之功,而无配天之祭。未闻成王以严父之故,废文王配天之祭而移于武王也。

 

仁宗则周之成王也,虽有配天之功,而无配天之祭。亦未闻康王以严父之故,废文王配天之祭而移于成王也。

 

以孔子之心推周公之志,则严父也。以周公之心摄成王之祭,则严祖也。严祖、严父,其义一也。(第241页)

 

钱氏注意到后世平民创业之君与古代封建之君的差别,所议北宋制度有理有据,杨复赞此议“深得礼意”,又引司马光“避祖宗”、朱子“以有功之祖配之”二说,认爲“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第244页)。

 

如上所举,杨复讨论经义并不纠缠于注疏,而多从经文“本义”出发,经文不明则以“礼意”衡量,并引汉唐制度、名臣奏议详加评判。如此编排,经义可明,历朝制度之沿革得失可明,极便于爲政者上下稽览,把握“礼意”。可以说,杨复继承、发展了朱子开创的“通礼”传统,将唐代以来“希阔不讲”的礼学落实到了家国社会,真正践履了理学的内圣外王之道。

 

三、辨郑学、明体用——《祭礼·天神篇》的宋学义理

 

郑玄徧注羣经,影响深远,尤以三礼之学体系精博,后人盛称“礼是郑学”。郑玄处于东汉,当时谶纬盛行,郑玄取以解经,后世儒者如王肃等深加非议,诋爲怪妄。

 

如解禘祭之礼,郑玄注《祭法》“周人禘喾而郊稷”指爲“祭昊天于圜丘”,而以“祭上帝于南郊曰郊”;注《大传》“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又指爲南郊祭感生帝(谶纬五色帝);注《明堂位》“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又云宗庙大祭。“随文解义”(赵匡语),一“禘”而数解,王肃驳之,认爲禘只能释爲宗庙大祭。郑玄分圜丘、南郊爲二,前者祀昊天上帝,后者祭五色帝,以五合一,遂生“六天”之说。而王肃认爲圜丘即郊,郊即圜丘,天体不二,只有一天;且五帝绝非谶纬五色帝,原爲人帝,后爲五行之神,“分主四时、化育万物”,只是上帝的子孙和辅佐,故不得僭越天号。(见《郊特牲》孔疏引《圣证论》、《仪礼经传通解续》卷二十二引《家语·五帝》)郑、王异义,是杨复祭礼体系最重要的学术背景。

 

杨复尊郑学,称赞《三礼注》“词简而旨明”,“使天下后世犹得以识先王制度”(第173页)。天神祭祀有关《祭礼》大纲领,郑玄之说影响甚巨,杨复则指出其重大失误,《天神篇上》“祀昊天上帝礼”下云:

 

天神、地示祭礼及天子、诸侯宗庙祭礼,郑注乃杂之以纬书之伪,参之以臆决之私,……如《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曲礼》“天子祭天地”,《大司乐》“冬至圜丘”、《祭法》“禘郊祖宗”,《大传》“礼不王不禘”,此五章乃祭礼之大纲领,而郑注皆失之。(第173页)

 

但郑注附经而行,读者先入爲主,后儒虽有异义,往往难夺其席。有鉴于此,杨复博采程子、朱子、陈祥道诸说,附案语详加辨析,以明郑学之差缪。如辨天、帝名号,杨复引程子云:

 

天专言之则曰道也,……分而言之,则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干。(第176页)

 

六天之说,正与今人说六子是干、坤退居不用之时同也。不知乾坤外,甚底是六子?譬如人之四肢,只是一体耳。(第176页)

 

又引朱子云:

 

《周礼》说“上帝”是总说帝,说“五帝”是五方帝,说“昊天上帝”只是说天。郑氏以昊天上帝爲北极,看得不是恁地,北极星只是言天之象。(第176—177页)

 

杨复据此认爲“天、帝一也”,五帝六天之说源出谶纬,不可据信。程子之言多本《易》道。乾坤两卦以阴阳二气相感,成震、坎、艮三男与巽、离、兑三女,此爲“六子卦”。程子以天地爲乾坤,化成万物,万象出于乾坤,犹人体四肢之于主干。天帝一体,五帝只是一气之分化。朱子则批评郑玄以星象论天之谬。《周易·系辞上》:“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体至尊,绝非星象,郑玄以昊天上帝爲北辰曜魄宝,五色帝爲太微宫五帝坐星,惑于纬书,淆乱主次,不辨体用。

 

在程、朱二先生基础上,杨复提出了自己的理论总结:

 

以一字言则“祀天”、“飨帝”之类,以二字言则“格于皇天”、“殷荐上帝”之类,以四字言则“惟皇上帝”、“昊天上帝”、“皇天上帝”之类。

 

以气之所主言,则随时随方而立名,如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之类,其实则一天也。……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草木非地,则星象非天,天固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天,是何异于知人之有形色貌象而不知有心君之尊也。况又附以纬书,如北辰曰曜魄宝之类,缪妄不经,莫此爲甚。

 

且郑……云皇天上帝亦名昊天上帝,既已知其爲一矣,及考《月令》季夏、季冬两处有“皇天上帝”之文,郑氏又析而爲二,以“皇天”爲北辰曜魄寳,以上帝爲太微五帝,随意曲说,前后乖违。以此释经,有同儿戏。(第177—178页)

 

杨复以天、帝一体,天体浩然一气,所主随时、随方而变,其实仅有一天;郑注《三礼》概念时分时合,太过随意,且杂以谶纬,又不免烦碎矛盾。杨复既驳六天之说,但不代表认同王肃,《祭礼》又驳“五人帝”之说云:

 

有天地则有五行四时,有五行四时则有五帝。帝者气之主也,《易》所谓“帝出乎震”是也。果以五人帝爲五帝,则五人帝之前,其无司四时者乎?郑则失矣,王亦未爲得也。

 

夫祀天、祀五帝皆圣人制礼之条目,非如郑氏分天以爲六也。天犹性也,帝犹心也,五帝犹仁、义、礼、知、信之心随感而应者也,是故“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祀天专言天者,尊天之辞也。有故而祭则曰旅,所以听命于帝,以主宰言之也。

 

“王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昊天上帝者,天之大名也;五帝,分王于四时者也。……圣人制礼之条目,各有深意,其实则一天也。(第178页)

 

杨复不信谶纬,但尊崇《周礼》,认爲“天”、“五帝”诸概念都是“圣人制礼之条目”,《周礼》明文固不可非议。“五帝”是“昊天上帝”的随感而应,不可“降级”爲五人帝。杨氏以心性爲喻,理学家所谓“心由性显”,五帝和昊天上帝一脉相承,也蕴涵着形而上的主宰意义。

 

如上所述,天体惟一,徧覆无外,五帝爲一气在四时之分化,或爲一体之数用,皆不得僭越天号。程、朱、杨复的认识不离新儒学理气性命说之形式,亦或与宋代士大夫注重《春秋》尊王大义、严华夷之辨息息相关。追溯其源,这种思想在北宋的“通礼”——《礼书》中已经有了清晰的表述,陈祥道说:

 

五帝与昊天同称帝,不与昊天同称天,犹诸侯与天子同称君,不与天子同称王。《周官》祀五帝之礼,有与天同,以极其隆,有与天异,以致其辨。(《礼书》卷八十八)

 

“极其隆”、“致其辨”之语,平实深刻,可谓善阐礼意。宋儒尊《周官》,认爲乃圣人致太平之书,陈氏亦然,故其罗列经文概念,详辨其主次、从属关系。《礼书》详于名物制度,朱子赞其“该博”(《祭礼义例》),故杨复《祭礼》多引其说。观陈祥道、朱子、杨复之论,可见宋儒礼学的时代风貌,也可见“通礼”学术精神之一脉相承。

 

杨复的祭礼框架和观点被后来的马端临所认同,马氏盛赞《祭礼》“词义正大,订核精深”,“所述一本经文,不复以注疏之说搀补”(《文献通考·郊社考一》)。《文献通考》郊礼部份袭取《祭礼》内容颇多,这部份材料对后世经学影响颇深。如清儒秦蕙田撰《五礼通考》,于禘郊之说采《文献通考》颇多,亦间接受杨复影响。但《通考》辑录之力多于考核之功,重视“后世因革”胜过“制作之源”(借用曾国藩《圣哲画像记》“许、郑攷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语),短于经义辨析,“憙以世俗正古礼”(章太炎《检论·清儒》),有类政书而无裨经学。黄以周研读《五礼通考》,于此深以爲病,故撰《礼书通故》,专以“发挥经义”,并据以驳斥后世俗礼,断制颇严。虽说秉承汉学方法,但在精神上和杨复倒是不谋而合。惟黄氏恪守郑学,努力维护郑玄经说体系,则带有明显的个人立场和时代风气。

 

四、“通礼”的变体——《礼书通故》的性质

 

前述郑玄以谶纬解经,构建六天五帝之说,杨复颇致不满,黄氏则与《周官》相牵合。《郊礼通故》第3条云:

 

孙渊如谓灵威仰诸名目,即《周官》大祝所辨之“神号”,则谶纬非尽无本也。

 

《大祝》之“神号”,杨复解爲“昊天上帝”之类(《祭礼》第213页),黄引孙说则附会以灵威仰诸名(王昶《金石萃编·礼器碑跋》更谓“灵威仰五名与《尔雅》所载青阳、朱明、白藏、玄英不异”),实乃有意爲谶纬张目。《郊礼通故》第4条认爲:“天有六帝,《周礼》文可据。……有六帝即有六天。”强调六天说的经典根据,犹爲郑学理路。

 

关于郊丘分合,郑玄以爲圜丘祭天在南郊,意在报本,和南郊祀天以祈谷不同。杨复据《月令》、《周颂·噫嘻》、《左传》孟献子之言驳郑说之不当,《天神篇下》云:

 

未闻正月又有大报天之郊也。……郑氏《月令》注引《易纬》“三王之郊,一用夏正”之说,以证正月之有郊;又引后稷祈农事之说,以见因郊而又祈谷。牵合二说而通爲一说,此郑氏一人之詖论,非圣经之本意、天下之公言也。……

 

北齐诸儒识见鄙闇,始取其说而行之,于是昊天上帝与感生帝分爲两祀,祈谷与祭感生帝合爲一说。(《祭礼》第260页)

 

黄氏《郊礼通故》第6条则云:

 

圜丘之祭在南郊,西汉师说并如是。而祈谷之郊非即圜丘,当从郑说。

 

王肃谓“圜丘即郊”,可;谓“郊即圜丘”,不可。

 

圜丘与祈谷郊二祭之礼,经传画然有分。

 

晋宋诸代用王肃说,遂合二祭爲一祭,义在报本事兼祈谷,可谓政厖祀渎。

 

《史记》、《汉书》仅言郊祀,未见圜丘之祭,故黄氏含混其辞,称“谓圜丘即郊,可”,“谓郊即圜丘,不可”,力图维护郑玄的祭礼框架。《郊礼通故》第23条云:“祈谷曰郊,圜丘曰禘。析言各别,浑言之皆曰郊。”也是弥缝之意。杨、黄二说对南郊、圜丘的意见有分歧,所以对后世制度的看法也大相径庭。

 

又如,《礼记·祭法》云:“周人禘喾而郊稷。”郑玄因“禘喾”文在“郊稷”上,遂定禘大于郊,爲圜丘祀天之礼,《祭法》乃以喾爲圜丘祀天的配享者,以稷爲南郊祭天的配享者。王肃不然,以此禘爲宗庙大祭先祖。唐代新《春秋》学大师赵匡撰《辨禘义》,详辨郑注之失:

 

禘者,帝王立始祖之庙,犹未尽其追远尊先之义,故又推寻始祖所自出之帝而追祀之。

 

“以其祖配之者”,谓于始祖庙祭之,而以始祖配祭也。……禘之所及最远,故先言之耳,何关圜丘哉?(《祭礼》第209页引)

 

黄榦谓赵匡此说乃朱子《经传通解》“笔削大义之所存”(杨复序嘉定癸未刊黄榦《祭礼》引)。杨复认爲禘在郊上,乃因“禘远而祖近”之故,与圜丘祭根本无关;郑玄之误乃在“读《祭法》不熟”,以致“随意穿凿,展转枝蔓”(《祭礼》第211页)。对此,黄氏认爲郑说本于汉儒,《郊礼通故》第22条云:

 

《汉书》韦玄成云:“《祭义》曰:(当作《丧服小记》)‘王者禘其祖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言始受命而王,祭天以其祖配,而不爲立庙,亲尽也。立亲庙四,亲亲也。”

 

周代禘祭配天者必以始祖,不爲之立庙乃因亲尽,故周人七庙没有帝喾。《郊礼通故》22条又云:

 

赵东山云:“王解《祭法》,以其序言,则先庙而后郊,以其实言,则重祖以配天,而轻所自出之帝惟庙享,可乎!……”赵氏此论极确。

 

黄氏之意,帝喾爲始祖所自出,尊于后稷,但后稷配天,帝喾却仅庙祭,明显是轻重颠倒。《郊礼通故》第23条云:

 

祈谷祀五帝,可以后稷配;圜丘祀昊天,不得以无功德之天子配,亦不得以有功德之诸侯配。

 

故虞夏禘黄帝,殷周禘喾,皆配以有功德而爲天子者,尊天也,亦尊天子也。

 

周郊稷以亲亲,禘喾以尊尊,立制之善,非浅人所能测。

 

唐贞观初,冬至祭天于圜丘,以高祖配,而元帝惟配感帝,尚合礼制。宝应元年,杜鸿渐、薛颀、归崇敬等议,圜丘之祭罢高祖,以景帝配,大谬。

 

黄氏认爲稷有功德,但非天子,喾“有功德而爲天子”,圜丘祀天以喾配,合于“尊尊”之义;郊祀后稷以配天,合于“亲亲”之宜。这是黄氏根据郑玄之说阐发的周代宗法制度。

 

可以发现,上引黄氏之论多爲郑学体系之弥缝,但可贵的是能够发明“礼意”。实际上,始祖配天,上帝感生之说皆不可以常理判断。《大传》“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郑注云:“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谓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而生,苍则灵威仰,赤则赤熛怒,黄则含枢纽,白则白招拒,黑则汁光纪,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先祖即始祖,始祖已言“始”,其上何得更有“祖”,因此郑玄取神灵感生帝当之。郑玄之解于远古之宗教信仰亦非无据。黄以周之父黄式三撰《读通考》(在《儆居集》中),坚守郑玄禘郊理论,反复强调经文感生之理,又撰《论语后案》详言赵匡六谬。故《礼书通故》禘郊之说实本其家学也。

 

总之,“通礼”之学创于宋儒,其中蕴含着深厚的经世关怀,如朱子一门所辑《仪礼经传通解》影响至爲深远。清儒之“通礼”如江永所撰《礼书纲目》,自言“尊经之意,当以朱子爲宗;排纂之法,当以黄氏《丧礼》爲式”,其实仅辑古礼,徒具虚文,未能发挥朱子深意。至秦蕙田《五礼通考》,则于朱子礼学深有会心,不仅继承了其学术精神,在材料、内容上也更加丰富。但《通考》也走向另外的极端,即重视历代制度因革超过了经义本身,颇类政书,仅备翻检而已。后儒评其“案而不断”,博而寡要,无裨于经学,而相对更赞赏黄以周《礼书通故》。黄氏好讲宋学,所撰《通故》门类广大,极类“通礼”规模,辨析经义之外,对正史及《通典》、《通考》所载典礼亦颇关心,多随文评判,以见古礼之流衍。虽然黄氏恪守郑学以“发挥经义”,但极重视“礼意”阐释,在书中寄寓了经世致用、纠正礼俗的社会关怀。在这个意义上,将《礼书通故》视作“通礼”著述的变体亦无不可。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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