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尊孔崇儒下的儒学与社会
作者:陈霞(孔子研究院副研究员)
来源:《曲阜碑刻视域下的孔子与历代中国》
随着孔子、儒学在汉代地位的提升,以及汉统治者尊孔崇儒的重视,汉代社会尊孔之风也逐渐兴盛。从曲阜汉代碑刻来看,在鲁地,无论是以鲁相为代表的官僚阶层,还是以孔子后裔为代表的孔氏家族,甚至是鲁地的平民百姓,都自觉地给予孔子应有的尊重,并自觉继承孔子学术,发扬儒学,对孔子思想、儒家观念在社会中的传播与推广做出了重要贡献。本节即根据曲阜汉碑所涉及的社会各阶层,分析儒学对汉代的影响。
一、鲁国四相:“阐弘德政,恢崇一变”
鲁国四相,是指在“孔庙三碑”中所提到的四位先后任职于孔子故里的鲁相:乙瑛、平、韩敕、史晨。这四位鲁相,只是汉代历任鲁相中的几位,由于官职较低,他们的具体事迹在文献中几无记载。然而,作为孔子故里的地方官员,他们却身体力行地为孔子儒学的承继与弘扬尽心尽力,为发挥儒学在汉代社会中的作用尽职尽责,以期达到“阐弘德政,恢崇一变”之儒家理想。他们的名字也随着矗立在孔庙中的石碑,历经千年,永不泯灭。
四位鲁相,其生平事迹,除“孔庙三碑”之外,几无其他文献记载。
乙瑛,字少卿,平原高唐(今山东禹城)人。其事迹,仅见于《乙瑛碑》。
平,乙瑛的继任者。乙瑛在上报朝廷请置百石卒史之后不久即卸任,皇帝诏书下来时,已是平任职时期。鲁相平根据诏书要求,主持选拔出孔龢出任第一任百石卒史。其事迹,除了《乙瑛碑》之外,亦无他载。
韩敕,字叔节,时人尊称为韩明府。《永寿二年韩敕礼器碑》记载其为“河南京”人,至于其生平事迹,除该碑之外,亦别无其他文献记载。根据碑文,韩敕在任职期间,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其一,“复颜氏亓官氏邑中繇发”,复,在这里指免除徭役的意思,此举也就是说免除了孔子舅家颜氏与妻家亓官氏两族的徭役;其二,“造立礼器”;其三,“修饰宅庙”;第四,“更作二舆,朝车威熹”,添造了舆车;第五,“宣抒玄污,以注水流”,疏通、整治孔庙内的水流通道。韩敕的行为“上合紫台,稽之中和;下合圣制,事得礼仪”,办理得非常合体、合礼,以至于“四方士仁,闻君风耀,敬咏其德,尊琦大人之意,逴弥之思。乃共立表石,纪传亿载”。而且,在这幢碑的碑末、碑阴及碑侧,还记载了一份详细的捐资名单,也是此次鲁相韩敕发起的造置孔庙礼器活动的协助者。从这份名单来看,参与者包括了山东、河南、江浙等地近百人,这些人所捐之钱从一百到三千不等,因捐资者地位、身份不同,称呼亦各异。从这份捐资名单来看,在鲁相韩敕的引领带动下,一批官僚、士大夫竞相尊孔,支持在孔庙造置礼器。这其中既有韩敕个人的引领,更有当时社会尊孔崇儒之风的影响。
史晨,字伯时,河南人。《建宁二年史晨前后碑》记载他于建宁元年(168)四月十一日到官。碑文记载他在上报给朝廷的奏书中说:“臣蒙厚恩,受任符守,得在奎娄,周孔旧寓,不能(阐)弘德政,恢(崇)一变,夙夜忧怖,累息屏营。”鲁国乃周公封国、孔子故里,作为古圣先贤之地的地方长官,史晨自觉担起重任,并生发出“阐弘德政,恢崇一变”之政治理想。于是,在他到任之后,即择令日拜谒孔子,并考察孔庙及孔子祭祀情况,从而发现一些问题:其一,“虽有(褒)成世(享)之封,四时来祭,毕即(归)国”,即孔庙管理制度不完备;其二,“臣伏见临璧雍日,祠孔子以大牢,长吏备爵,所以(尊)(先)(师)、重教化也。……(而)本国旧居,复礼之日,阙而不祀”,即孔子祭祀之礼不完备;其三,“无公出酒脯之祠”,即祭祀时无公费置办供品。鉴于以上情况,史晨上奏朝廷,请求在曲阜孔庙亦行春秋飨礼,并“辄依社稷出(王)(家)(谷),(春)(秋)(行)(礼),(以)共烟祀”,由国家担负春秋二祭中的费用。不仅如此,在礼器置办完备之后,史晨还在孔庙组织了一次大型的礼乐演习活动。这次活动,不仅有鲁国及周边州郡的重要官员、孔氏后裔中的杰出子弟参加,更有众多低等官吏、儒生等参加,正如碑文所载,“国县员(冗),吏无大小,空府竭寺,咸俾来观”,“并畔宫文学先生执事诸弟子,合九百七人,雅歌吹笙,考之(六)律,八音克谐,荡耶反正,奉爵称寿,相乐终日”。这在当时的鲁国,甚至周边地区,都是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另外,史晨祭祀孔子之后,“部史仇誧、县吏刘耽等”又对阙里墙垣进行整修,“补完里中道之周左廧垣坏决,作屋涂色,修通大沟,西流里外,南注城池”。在此过程中,还避免了劳民伤财,“恐县吏敛民,侵扰百姓,自以城池道壖麦给令,还所敛民钱材”。除此之外,史晨还在“昌平亭下立会市”,方便孔渎和颜母井两地百姓酤买酒肉祭祀孔子;“渎井,复民饬治,桐车马于渎上,东行道,表南北,各种一行梓”;“假夫子冢颜母开舍及鲁公冢守吏凡四人,月与佐除”。看来,史晨在任职期间,围绕着孔子祭祀与孔子庙、百姓生活,做了不少事情,获得了官吏、民众的拥护与爱戴。
从以上四位鲁相的事迹来看,他们针对孔子祭祀及孔庙的一系列举措,一方面是基于自孔子殁后鲁地历来的尊孔崇圣的传统,他们作为地方官,自然有一份职责所在;更为重要的是基于汉代以来孔子儒学地位的上升。汉代统治者对孔子祭祀逐渐重视,孔子祭祀的规格亟待提升。这前后四位鲁相,对当时的孔子祭祀与孔子庙管理都做出了各自的贡献。在他们的上传下达中,必然会引发统治者对阙里孔庙的思考;他们在孔庙进行的一系列活动,也必然会影响社会各个阶层对孔子与儒学的认识。作为为政一方的基层官吏,他们是所辖区域中民众的思想、行为的引领者,他们的行为会对孔子思想与儒学在汉代的宣扬及推广产生重要影响。
二、孔子后裔:“祖述家业”“绍圣作儒”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删《诗》《书》,订《礼》《乐》,赞《易》,作《春秋》,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重要地位。正如柳诒徵先生所评价的那样:“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自孔子殁后,孔氏家族子孙也谨遵先祖遗训,遵礼守德,诗书传家。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七世单传。到西汉时期,孔子后裔已传至九代。汉初,高祖过鲁祀孔,封孔腾为“奉祀君”,孔腾即孔子九世孙。据《阙里志》记载,孔腾为孔鲋之弟,他们的父亲,为《史记·孔子世家》所载“子高生子慎”中的“子慎”。后世关于子慎的名字有很多说法,《孔氏祖庭广记》《阙里志》《孔子世家谱》等文献记为“谦”。在此我们遵照以上文献称之为孔谦。《史记·孔子世家》又载:“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其中,“子襄”即为孔腾。另外,根据《孔丛子·叙书》记载,孔谦除了长子、中子以外,还有第三个儿子:
家之族胤,一世相承,以至九世相魏,居大梁,始有三子焉。长子之后承殷统,为宋公;中子之后奉夫子祀,为褒成侯;小子之后彦以将事高祖,有功封蓼侯。
其中,这位官拜魏相、生有三个儿子的“九世”,据学者考证,必指孔谦无疑,只是这里的“九世”是以孔子父亲叔梁纥为第一代计算世系的。孔谦的三个儿子,分别是长子孔鲋(字子鱼)、次子孔腾(字子襄)、三子孔树(字子文)。可见,至汉代,孔氏家族开枝散叶,家丁兴旺。据《孔氏祖庭广记》《阙里志》等文献记载,到东汉末,孔子后裔已传至二十代。不仅如此,孔子后裔深受汉代统治者重视,像孔谦子孙或征为博士,或封爵,或任官,他们大都遵礼守德,敦笃好学,恪守家训,弘扬家学。
曲阜所存汉代碑刻,其中涉及孔子后裔的墓碑有五幢,分别为《永兴二年孔谦碑》《永寿元年孔君墓碑》《汉泰山都尉孔君之碑》《建宁四年博陵太守孔彪碑》《汉故豫州从事孔君之碑》,涉及孔子十九世孙孔宙、孔彪、孔君,二十世孙孔谦、孔褒。其中,孔宙为孔彪之兄,同时也是孔褒、孔谦的父亲。因此,四人同属孔氏家族的一支。此外,东汉著名文学家、位居建安七子之首、因“让梨”而妇孺皆知的孔融,也是孔宙的儿子,也属于这一支。曲阜曾有《孔融墓碑》,但现在碑已不存,只在文献中存有部分残留碑文。这几位虽然不是孔子的嫡系后裔,但其言行举止均不离孔子之教。根据碑文所记载,可以发现他们在一些方面存有共性:
第一,“帅礼”遵德,品行高尚。
孔宙,《汉泰山都尉孔君之碑》记载:“君讳宙,字季将,孔子十九世之孙也。天资醇嘏,齐圣达道。……闺阈之行允恭,德音孔昭。”孔彪,《建宁四年博陵太守孔彪碑》记载:“君讳彪,字元上,孔子十九世之孙,颍川君之元子也。君少履天资自然之正,帅礼不爽,好恶不愆,考衷度衷,修身践言。龙德而学,不至于谷。”孔褒,《汉故豫州从事孔君之碑》记载,“君讳褒,字文礼,孔子廿世之孙,泰山都尉之元子也。”碑文记载了孔褒、孔融兄弟二人争担罪责的事迹。由于碑文残毁严重,叙述已不详,但能辨识出“后会事觉”“临难引□,各争授命”等字样。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后汉书·郑孔荀列传》有记载:
山阳张俭为中常侍侯览所怨,览为刊章下州郡,以名捕俭。俭与融兄褒有旧,亡抵于褒,不遇。时融年十六,俭少之而不告。融见其有窘色,谓曰:“兄虽在外,吾独不能为君主邪?”因留舍之。后事泄,国相以下,密就掩捕,俭得脱走,遂并收褒、融送狱。二人未知所坐。融曰:“保纳舍藏者,融也,当坐之。”褒曰:“彼来求我,非弟之过,请甘其罪。”吏问其母,母曰:“家事任长,妾当其辜。”一门争死,郡县疑不能决,乃上谳之。诏书竟坐褒焉。融由是显名,与平原陶丘洪、陈留边让齐声称。州郡礼命,皆不就。
可见,孔褒兄弟正如碑文所称赞的那样,“临险有勇”,实为仁义之人。
孔谦,《永兴二年孔谦碑》记载他“字德让者,宣尼公廿世孙,都尉君之子也,幼体兰石自然之姿,长膺清妙孝友之行。……年卅四,永兴二年七月遭疾不禄。”孔谦年三十四即因病去世。但从有限的碑文中可以看出,孔谦有孝、友等品德。孔君,由于《永寿元年孔君墓碑》残毁严重,甚至于连墓碑主人的真实姓名也无从得知,其事迹所知不多。不过,根据仅存的碑文,可知其为孔子十九世孙,而“好学”“履方约身”“德施州里”等记载,也显示这位孔君是孔氏家族中品学出众之人。
第二,出仕为官,为政以德。
碑文记载的这几位孔子后裔,均出仕为官,且秉承孔子思想,为政以德。孔宙由于品德高尚,名声显耀,“遂举孝廉,除郎中、都昌长”。在他任职期间,“祗传五教,尊贤养老,躬忠恕以及人,兼禹汤之皋己”,实行德政,并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因此,在三年之后,便升迁为元城(今河北大名)令。这时,泰山地区爆发了公孙举等人领导的农民起义,孔宙因此被擢升,调任为泰山都尉,负责平定起义军。然而,孔宙并没有以武力强制镇压,而是“以文修之”,采取道德教化的方式。最终,“旬月之间,莫不解甲服罪”(《汉泰山都尉孔君之碑》),很快平定了起义军。此次平定起义军,应该是孔宙为政生涯中最为闪亮之处。为此,明朝时期的都穆评价孔宙:“其事实不见史传,然碑称其齐圣达道,德音孔昭,又称其治泰山旬月之间,民皆解甲服罪,可谓无愧圣人之后者。”
据《建宁四年博陵太守孔彪碑》,孔彪也因品学出众被“前后聘召”,“举孝廉,除郎中、博昌长”,后“迁□京府丞”“拜尚书侍郎”。他为人正直,“无偏无党,遵王之素,荐可黜否”。正因为如此表现,孔彪后又被擢升为治书御史、博陵太守。在任职博陵之初,当地经济发展比较落后,百姓常有“饥馑”之苦,因此当地多有“草窃”。窃贼以刘宁、张丙等人为首,“白日攻剽,坐家不命”,给当地百姓造成极大威胁。孔彪“敷五教以博施,削四凶以胜残”,“抍马蠲害,丑类已殚”,采用恩威并用、文武兼施之策,逐渐平息了盗寇作乱,从而使得博陵一地“路不拾遗,斯民以安”。孔彪为政,“发号施宪,每合天心”,“人之所恶,不以强人;义之所欲,不以禁人”,故“百姓乐政,而归于德。望如父母,顺如流水”。孔彪又迁任下邳相、河东太守等职,后因病辞官。四十九岁时去世。
除了孔宙、孔彪之外,据《汉故豫州从事孔君之碑》,孔褒也因道德高尚、“博学多识”等原因被察举为孝廉。据《永兴二年孔谦碑》,孔谦则“弱冠而仕,历郡诸曹史”,年纪轻轻即出仕做官,曾在郡中各个部门为官。从《永寿元年孔君墓碑》中“朝廷□□□□□五官掾守长史兼行相事”的记载,也可看出他曾出仕做官,而且在为政期间“德施州里”。
第三,祖述家业,研治《春秋》。
《汉泰山都尉孔君之碑》记载孔宙“天姿醇嘏,齐圣达道,少习家训,治严氏《春秋》”。《永兴二年孔谦碑》记孔谦“祖述家业,修《春秋》经,升堂讲诵,深究圣指”。《汉故豫州从事孔君之碑》也记孔褒“治家业《春秋(经)》”。此外,《永兴元年乙瑛置守庙百石卒史碑》记载第一任百石卒史孔龢,“修《春秋》严氏经,通高第”。可见,作为“文化巨人”孔子的后裔,他们尤其注重传承“好学”之家风,受汉代政治的影响,多研治《春秋》。这是儒学在汉代社会发展的一个显著特征。
根据文献记载,《春秋》特别是《公羊春秋》,在汉代是一部备受关注的经典著作。《春秋》经主要有《公羊》《榖梁》《左氏》《邹氏》《夹氏》等五种传本,经与传不仅互为表里,而且前者赖“传”而传。就《春秋公羊传》而言,汉初传授者主要为齐之胡毋生和赵之董仲舒。汉武帝时期,汉初大封诸侯而带来的地方势力的坐大,严重威胁着西汉的中央集权。汉武帝一改汉初的“无为而治”,崇尚儒学,希望用儒家思想来解决西汉政治问题。而《春秋公羊传》中的“大一统”理论,正好符合了汉代加强中央集权、重建并稳定汉代统治秩序的迫切需要,董仲舒据此所上“天人三策”,受到汉武帝的赞赏,书中的一些思想成为西汉的统治学说。因此,自西汉中叶到东汉之末,《春秋》,尤其是《公羊春秋》备受关注,也多为学者所研习。由于董仲舒在汉代的学识与地位,两汉《公羊》博士大都是董仲舒一系。据《汉书·儒林列传》记载,董仲舒之后,其弟子名位咸达者有数名:“兰陵褚大,东平赢公,广川段仲,温吕步舒。大至梁相,步舒丞相长史,唯嬴公守学不失师法,为昭帝谏大夫,授东海孟卿、鲁眭孟。”眭孟在鲁地教授,其弟子有百余人,但能“质问疑谊,各持所见”者,唯有严彭祖与颜安乐两人。“孟死,彭祖、安乐各颛门教授。由是《公羊春秋》有颜、严之学。”上述碑文中说孔宙、孔龢都治严氏《春秋》,应指此时严彭祖所传授的《公羊春秋》。
可见,东汉时期,随着孔子与儒学地位的提升,孔子后裔一方面秉承祖训,帅礼遵德,修身践言,不废家业,为儒学的发展、孔子地位的进一步提升尽了自己的一份职责;另一方面,他们也深受那个时代政治与学术的影响,体现出显著的治学特色。
综观以上,两汉时期,由于封建国家政治大一统的需要,孔子所开创的儒学以其治国理政之学之特质,被推尊为国家的意识形态。为此,统治者对孔子、儒学的重视均有了很大提升。孔子祭祀也被纳入国家祭祀体系之内,渐成定制。同时,无论是地方官员,还是孔子后裔,他们作为民众思想、行为的引领者,身体力行地践行孔子之教,为儒学在社会中的普及与实践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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