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北魏礼制变迁的图景与脉络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7-01 15: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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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礼制变迁的图景与脉络

作者:刘凯(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五月廿六日丙寅

          耶稣2024年7月1日

 

北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统一华北的少数民族政权之一,其礼制熔拓跋俗制与华夏典制于一炉。两者间既有碰撞和冲突,亦有交融乃至转化。因此,所谓“北魏礼制变迁研究”,可拆分为“北魏”“礼制”与“变迁”三个关键词,分别考量。

 

“拓跋魏”与“礼制”的碰撞

 

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撞上华夏自有身份标识的“礼制”,会擦出怎样的火花?讨论此问题的前提,是要对传统的“北魏”和“礼制”概念进行重新界定。

 

传统史学认为北魏是以“北”(在方位、政权上与南朝相对言)来标示的、静止的王朝指代名称,起始时段是登国元年(386)改国号为魏,而此前源出森林草原游牧部族、居于部落和部落联盟时期的拓跋,无疑是不入华夏之“礼”的夷。礼在王权内别尊卑的同时,对外发挥着划分与蛮夷之泾渭、承载华夏边缘的功效;此功效伴随礼制规范化特质与朝代更迭,愈发固化。华夏与蛮夷的区别在于是否识礼,以文化而非血统/种族论的有教无类观又使得二者间可以转换,韩愈《原道》曾作如是表述:“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然而转化并不能掩盖双方界限:蛮夷未化之前,是无礼可言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成为坚定界限的关键。由此传统自然形成逻辑:北魏建国前是无礼之夷,自然无所谓礼制研究。于是,当“礼制”碰上“拓跋魏”,学者多考察拓跋是如何遵从华夏典章施行“汉/华夏化”的,对于部落及联盟时期,则下意识地视作蛮习夷俗而一笔带过;或有简略论及旧俗者,却以是否“合礼”的套路来评判,流于形式的同时,陷入以己度人、唯华夏中心主义的危险境地。

 

目前有充分史料证明,鲜卑部落及联盟时期已存在类似于华夏礼制别内外、定尊卑的制度,如区别立国初期势力分野与等级阶序的羽真号,也许并不如华夏礼制完善,却无疑更契合部落联盟的社会经济结构。独具游牧特色的西郊、拜祖仪式与华夏郊祀在差异之外,也有共通处。至为关键的是作为精神信仰的仪式,如木本水源,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拓跋鲜卑。北魏末期河阴之变前后兴起的胡化浪潮,也呼应了前政权时代的礼俗。因此,“北魏”应视作一个变动的——由游牧民族到华夏化的华北政权——政权符号,将部落及联盟时的礼俗纳入其间。

 

将“北魏”视作变动政权符号的同时,“礼制”也应变动。首先,其外延当向游牧民族的特殊情况扩展,以契合部落及联盟时的礼俗与社会。其次,需着重论述礼之“制”在当时情境下的实际功用,不能局限于传统礼学认可的礼目,应当包含具有民族、时代特色的礼制职官、机构等;此外,礼典中通行、以数度隆杀来表现等级的物化礼乐也当纳入。最后,传统《周礼》五礼框架并不契合北魏礼制变迁研究。五礼框架的优势是系统性,但它对礼制的描述失于静止。北魏前期的史料缺失,使得面面俱到的五礼架构难以展开;而部落联盟礼俗又与此框架方凿圆枘,无法生动展现礼制变迁的来龙去脉。即便史料较丰的中后期,五礼的劣势也存在,如灵太后两次临朝、政局的频繁变动,让装饰性的礼制成为博弈的筹码,屡有改作,静态的五礼考察是无法鲜活地体现礼制与政局动态关系的。

 

北魏“礼制”的图景

 

我们可尝试摒除五礼系统但失之静止的面面俱到架构,在描摹出北魏礼制宏观图景的前提下,采用以点切入,进而以点连线的方式展开研究。具体而言,是试图关注历时性的长时段,依次选取在时段上有所牵连,关涉拓跋原始礼制与华夏典制碰撞、冲突、交融乃至转化的礼制之点,深入挖掘点的意蕴,明晰其背后的政治、经学关节,而后以线连接,勾勒出礼制演变的脉络,揭示其下潜隐的抉取标准。展开这一工作的前提,是描摹出北魏礼制的图景。

 

北魏礼制图景可分作两大类:以王朝祭礼为核心的正祀、正祀外的杂祀。作为正祀主体的王朝祭礼囊括了祭礼的两个核心——郊天与祭祖,并通过武力、正统性予以维持。北魏王朝祭礼的特色在于烙印着游牧与华夏双重痕迹,可分作三小类:以西郊为核心,白登祭祖、五月五日饗、七月七日饗等为辅翼的源出(亦有入主中原后完善的)游牧礼俗的祭典;以郊丘分异(南北郊、圆丘方泽)为核心,耤田先蚕、朝日夕月、五时迎气等众星拱卫的华夏祭典;太武帝后新君即位亲至道坛受符箓的道教典礼。道教典礼频率较少,影响渐趋弱化,可暂置不论。仅前两者便演化出两祭典(原始祭典与华夏祭典)与三核心(西郊、南北郊和圆丘方泽)相互间碰撞、冲突、交融乃至转化的复杂情形,这是前中期的礼制实况。至孝文改制,华夏典制占据上风,三核心变为两核心,但原始礼俗并未退出,而是在后期时隐时现,于河阴之变后涌起胡化逆袭的浪潮;即便华夏内部南北郊、圆丘方泽两核心,亦在政治与经学影响下消长沉浮。

 

王朝祭礼外,尚有杂祀。中古史书的“礼(仪)志”主述王朝祭礼,对杂祀甚少着墨;即便零星记述,也将之等同淫祀,主张清理。目前研究重点关注王朝祭礼;对杂祀不多的研究中,亦有三点问题凸显:第一,杂祀的概念与外延需厘定。第二,沿袭史书论调,强调与正祀的对立,忽视了二者一定条件下转化的史实。第三,杂祀与政局变动的关系未受重视。

 

北魏礼制的图景应当是以王朝祭礼为核心的正祀及杂祀的有机构成,北魏的礼制正统正是在正祀与杂祀的碰撞、冲突、交融乃至转化中,逐步与政局契合而成立的。

 

礼制“变迁”的脉络

 

在描摹出图景的前提下,选取点位,以线相连,勾勒出“变迁”脉络的方法就成为可能,点位的选择须满足三个条件。首先,最好是体现拓跋礼俗与华夏典制碰撞、冲突、交融乃至转化的礼制之点。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两者共有礼俗,如大地、日月崇拜:华夏有北郊、方丘祭地,拓跋有蹛林、蹋坛与绕天,皆出于土地崇拜;而拓跋崇拜日月的祭仪,对应华夏朝日夕月礼。从部落联盟进入国家形态后,共有礼俗会有碰撞,统治者要抉择与调适。孝文改制后,政治主导礼制的情况涌现,在游牧礼俗与华夏典制调适的表相下,潜隐着政治需求主导的本相。另一种是独有之礼,这更多是针对华夏典制而言,因为它更加系统,且是作为被吸纳的客体,用来加强统治的。如迁洛后的点位可选物化礼乐的代表九锡。以游牧身份入主华北的北魏,在皇帝耤田方位等礼制层面,以宗经、复古为标准,宗周旧制;但在涉及军政关键时,尊君、实用原则稳居上风,变更华夏故事,于勋臣死后追赠九锡,以利权柄驾驭。

 

其次,所选的点在时段上要有所牵连,以明晰礼制前后变化。也分两种情形。一种是针对史料有限的点,将之置于长时段中考察。如以耤田方位为切入点,将北魏耤田方位放入殷周至隋唐的长河中论述:周唐间耤田方位存在着由本乎“宗周旧制”之南耕,向源出“汉家故事”东耕转化的轨迹,东耕内部亦显现出东南与东方位上的变更。可由一朝礼制变迁,管窥长时段下礼制与政治的互动。另一种是点位间的彼此勾连,可由点连线钩沉出变迁脉络。如羽真号与九锡的勾连。羽真从冯熙太和三年(479)自书S.0996《题记》官爵序列的高位,到十九年孝文撰《冯熙墓志》中的消亡,正是华夏化沙汰鲜卑系话语的显例,实质是拓跋核心集团步入皇权轨道而祛除部落联盟形态的声明。与羽真消亡同见于冯熙葬礼的是首次出现于北魏的汉化九锡,其于勋臣死后追赠的方式,迥异于魏晋南朝作为禅让工具的九锡。羽真号的消亡与九锡的变相,揭开了北魏华夏化大幕的一角。

 

最后,尽量选择成果较少的点。囿于前中期史料稀缺,考察多有空白处,如祭祀机构神部,它在文明太后迁主安庙中曾作为孝文与勋贵博弈的筹码,但未见相关成果。又如对杂祀与正祀转化的忽视,有两种情况值得关注:一是以西郊为核心的原始祭典如何遭沙汰转为杂祀;二是以太武帝攀附祖宗石室为代表,展示出杂祀转为正祀的过程。此举并非避重就轻,而是试图通过空白处的填补、细微处的弥缝,一步一步提升图景的像素,实现画面由缺失到完整、由清晰再至高清的跃升。

 

描摹图景、勾勒脉络的方式难免存在一些先天不足。整体而言,好比管中窥豹,虽有深入之能,却不能详摹全貌;以深度论,又似蜻蜓点水,自以为穿凿者,可能仅是边缘点位,绝难保证触及核心。但是,伴随宏观框架的逐步完整和细部血肉的点滴填充,北魏礼制变迁研究当会日渐丰满,为探讨游牧民族建立中原王朝后的政策取向提供礼制层面的参考。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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