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圣何曾入西域,儒学流布满天山
作者:李思敏 曾令杰(新疆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院)
来源:“道中华”微信公众号(中国民族报社主办)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六月十二日壬午
耶稣2024年7月17日
12岁的西州少年卜天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唐景龙四年(710年)写的家庭作业,会在一千多年以后被无数的老师、家长、小朋友参观。如果他知道的话,他肯定不会开小差在作业旁写诗,如果一定要写诗,肯定也不会再出现错别字,也不敢催老师赶快下课了。
▲“写书今日了,先生莫醎池(嫌迟),明朝是贾(假)日,早放学生归。”卜天寿写的打油诗。
1967年,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出土了数幅纸质长卷,主要抄写的是《论语·郑氏注》。卷末题记显示抄写者是一个叫卜天寿的学童。有意思的是,卜天寿在抄写《论语·郑氏注》时,还在卷末附上了一首打油诗:写书今日了,先生莫醎池(嫌迟),明朝是贾(假)日,早放学生归。寥寥几句诗文,这个下笔有错字、盼着先生早下课的顽皮小学童形象跃然纸上。
隋唐时期的西域,这种儒家经典进课堂的现象并不鲜见。贞观十四年(640年),唐在高昌地区置西州,设立了一套完整的中原管理制度,教育制度自然也与中原“并轨”,当时唐朝在高昌地区开办与中原地区相同的州学、县学、乡学。从这一地区发现的唐经学注解《正义》和《唐经义〈论语〉对策残卷》等文书,说明当时的西域学子已可以参加朝廷科举取士。
其实,儒家文化在西域的传播,并不是从隋唐时期才开始的。早在汉朝,就已经有儒家经典传入西域。1934年,罗布泊(位于今若羌县北部)西汉烽燧遗址出土了《论语·公冶长篇》一简,在海头遗址发现了东汉末年《战国策》残卷。《汉书》载龟兹王绛宾学习中原礼仪制度,“如汉家仪”。从中都可以看出,汉朝时期中原儒家文化对西域地区的影响之大。
▲新疆库车克孜尔尕哈烽燧遗址(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魏晋南北朝时期,西域地区与中原地区的交往日益频繁。吐鲁番出土了大量高昌王国时期的经史典籍写本残卷,如《毛诗》《论语》《孝经》《千字文》等,反映了新疆地区各民族积极学习儒家文化的实况。麴氏高昌国还开设了太学,太学中有博士、祭酒等官员,王室殿堂上陈有“于坐室画鲁哀公问政于孔子之像”。在这一时期,儒家文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得到了广泛传播。更为令人惊叹是,阿斯塔那墓地还出现了以儒家经典《孝经》作为陪葬品的现象,而这种做法显然是传自中原。
隋唐时期,西域地区进入了一个充满活力时代,彰显了盛唐气象的包容性。唐太宗宣称:“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随着西域与中原地区文化交流交融进一步深入,极大丰富了中华文化的内涵。除了上文提及的,唐朝在西域重要城市建立了由中央政府直接管理的官学,提供系统的儒家文化教育,推动了儒家文化在西域的传播,促进了西域与中原地区的文化交流和融合。而且,唐朝在西域鼓励和支持民间兴办教学机构——义塾——其以教授儒家文化为主,同时也传承西域地区的传统文化和技艺。义塾的兴起为西域地区的民众提供了更为完善的文化教育体系,让更多的人能够接触到儒学思想,增强了他们对中原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卜天寿在抄录《论语》各篇时,均有“孔氏本,郑氏注”之题。至隋代,何晏《论语集解》与郑玄注《论语》并行,且以后者为要。唐代,以玄宗开元、天宝为界,唐前期郑玄注《论语》风靡,后期《论语集解》盛行。足见开元、天宝之前,远在西州的学生亦以郑玄注《论语》为主要教材。阿斯塔那墓地还有多座墓葬出土了唐朝时期的《论语》抄本,这些都不容置疑地成为了当时西域地区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有力证据。
▲宋金时期地图(图片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五代宋辽金时期,是整个西域社会文化又一次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虽然中原与周边地区政权更迭,时局动荡,但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仍从未停滞。在西域地区,儒学始终发挥着持续性的重大影响。受儒家文化影响较深,契丹民族尊崇儒学,其政权创立者耶律大石还曾参加科考,甚至考中了进士。在西域立国后,西辽典章制度效仿中原,汉文成为了官方文字。喀喇汗王朝时期,极具影响力的《福乐智慧》,就曾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润。作者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在“序言”中明白地写道:“它以秦地哲士的箴言和马秦学者的诗篇装饰而成。”《福乐智慧》中大量“仁爱”“信义”等思想与儒家文化同宗同源,深刻揭示出西域同中原文化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西厢记》抄件,且末县塔特让乡苏伯斯坎遗址出土。(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元明时期,国家再次大一统,疆域空前辽阔,多民族大迁徙、大融合,中原文化持续漫漶到西域地区。1986年,新疆且末县苏伯斯坎遗址出土了《西厢记》元代抄本残页,是迄今发现的唯一一种由元代人手抄的《西厢记》实物,其史料价值、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不言而喻。
随着元明以来多元一体格局的深化,儒学对西域影响的形式也发生了新的变化。这一时期,大量西域百姓东迁并定居在中原,他们尊崇儒学,学习汉文化,涌现了一批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文学家、翻译家和艺术家,其中就有翻译汉文典籍的安藏等人,将儒家思想进一步传播至西域;还有撰写《农桑衣食撮要》的畏兀儿农学家鲁明善,为中国农学研究增添了北方民族的生产经验;更有精通儒家思想的廉希宪,廉希宪嗜读经史,手不释卷,一日,他正在读《孟子》,听到忽必烈召见,遂怀抱着书觐见。忽必烈问:“你读的什么书呢?”廉希宪答:“《孟子》”。忽必烈又问:“《孟子》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廉希宪答:“陈说王道,辨别义利,对一头牛都有恻隐之心,将恩德推向四海。”忽必烈听了很高兴,对其大加赞赏:“你真称得上‘廉孟子’了!”,于是“廉孟子”之名便传开了。
随着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版图奠定,清政府通过移民实边,使天山南北成为各民族共有的家园,大量移民给新疆文化带了更加丰富的新内容,中原文化在新疆发展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高峰。传统歌舞、杂技、戏曲、节日、祭祀、庙会、社火等各种文化生活在南北疆大量出现,促进了中原与新疆的文化互动。新疆建省后,左宗棠与刘锦棠为避免因语言不通导致的“官民隔绝”问题,耗费巨资在新疆推广儒学文化,以《小学》《孝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书》《礼》《易》《春秋》等儒学典籍教育维吾尔族学生,加强南疆的官办义学教育,为学生提供免费的“四书五经”读本,为少数民族学生学习儒学文化提供各种优待措施,这促使当地百姓汉语水平大幅度提升,整个新疆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学习儒学文化的高潮。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博物馆内的抗日募捐塑像。(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近代以来,在外国侵略和亡国灭种的危机下,在儒家思想的持续影响之下,新疆各族人民同全国人民一道共同反抗侵略,各民族的中华民族意识实现了从自在到自觉的转变。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中国共产党坚持以人民为重的民本思想,执政为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促使新疆走向团结稳定、繁荣发展、凝聚力更强的光辉之路。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华传统文化,对加强西域地区各民族的思想共识、维护国家统一和社会稳定起着基础性作用。儒学在西域地区的传播和发展,为西域各民族注入了新活力,滋养了新精神,培育了新意识。儒学所倡导的仁爱、和谐等价值观念,有助于增进各民族之间的团结和互信。随着各民族对儒家思想的习得和内化,西域地区各民族得以在思想理念上逐渐融汇,扩大了中华民族主流文化的影响,深植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基因。
回望上下五千年,无论是汉、唐、元、明、清的大一统时期,还是魏晋南北朝、五代辽宋金的分化整合时期,西域地区的儒学不仅没有中断,甚至还持续扩大传播。孔孟先圣虽未曾踏入西域的辽阔土地,但其儒学文化体系却流布西域各地。如此想来,千年前的幼学少年卜天寿可能从未踏足过孔孟之乡,但他可以阅读,可以体会,可以领悟,可以践行孔子“春服既成”“咏而归”的理想与境界。
圣人的道理仿佛是从未停歇的笔,在汉字的横与竖,在孔子及其弟子,在尺牍和文书之间,我们看到了卜天寿,也遇见了自己。山川异域,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接受着同样的哲人智慧,感悟着同样先贤生命的延续,抬头凝望,我们的目光,共同投向的依然是同一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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