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笑非】仁政之境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4-08-13 21: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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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笑非

作者简介:吴飞,字笑非,号太常、经礼堂,男,辛酉年(西历1981年)生,山东济南人。业郑学,尊周书院(网站)、道里书院(网站)管理员。出版有《汉学读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4月)《礼学拾级》(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2月)。

仁政之境

作者:吳笑非

來源:“尊周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廿二日壬辰

          耶穌2024年7月27日

 

我們可以把墨家看做對儒家某些方面的“改良”,但其中的動力是什麼?

 

當然不是表面的君父可能不賢,造成的仁政的困境(這感覺很熟悉吧)。不不不,墨子是鉅子,他不會過度關注那些小事。真正的問題是,愛有差等,造成的動員力不足。

 

樹欲靜而風不至,子欲養而親不待。於是身邊弟子紛紛歸養、守喪。對於孔子,這是其理念必須接受的正確選擇。

 

但墨子的時代不同了,正當壯年的他也無法接受弟子離散的事實。所以他必須兼愛,才能讓弟子捨小家,為大家,來成就理想,哪怕這個理想從本源上講,和儒家,和儒家背後的周禮,並無根本差異。

 

那麼孔子的理念,是完全的周禮嗎?其實孔子或墨子,甚至莊子的選擇,都並沒有違背周禮的框架。我們只能窺測其選擇的傾向性。也就是說,規則大家都沒有違背,但傾向卻畢竟不同。

 

周禮的立足點是天子,所以諸家的關注又是小事。所以周禮當然認可門內之治,認可父母之喪的相對優先性。但周禮當然也要為非常情形保留王治的根基,所以既葬,金戈之事不避,也就是後世的天子奪情。

 

站在士人立場上的儒家,當然也承認這一道義。但始終在傾向性上是偏向私門的。

 

所以衛蒯聵之亂,子路死義,夫子固曰天祝予,而子羔全身而退,夫子也是毫無芥蒂的。同樣孟子會認為魯侯對子思有守其田宅的責任,而子思並無為魯守國死節義務。在儒家看來,我不是你的臣(只是你的師),或者我雖然是你的臣,但那是你身當不義,我是無需為你付出的。反過來,若是國君不義不能勸諫於前,而是死節於後,或者試圖犧牲自己,去挽救一個不體面的國君,在公羊、穀梁那樣的聖人口義看來,是《春秋》所不認同的。

 

當然,這是傾向性。儒者不會反對周禮,在《左傳》中,君辱臣死是被稱頌的。

 

至於墨家呢?是必須死節,但不是君臣的邏輯。哪怕對方不是君,只是守城之將,但如子路之一諾,有重於千軍,鉅子及其弟子,必須以死赴之。

 

這就是一個組織度的問題。

 

在周公,他是天子,他需要平衡王事的一時之急,和社會的普遍秩序,所以他的方案是公私各有輕重的,視具體情境而定。

 

在孔子,在那個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的時代,他在周禮的框架下,更傾向家族、個人的選擇,固然他並不違背周禮。

 

在墨子,他是教主,既然法天的高調已經唱了,墨者已經動員了,那就要承受信譽的代價。

 

當然,我們要問的是,儒家何以出現傾向性?而不是更堅決為了周禮生死以之,就如當年的周公東征一樣?也許因為魯國自成季以來的政治秩序,一向是較為緩和的。昭公無法命令臣下處決季孫,季孫也不會加刃於昭公,哀公試圖勾結外援,但三桓並不會直接篡位。同時,由於三桓自成季以來的默契,魯國避免了大夫傾軋,也沒有田氏那樣的野心。

 

也許在魯國的政治中,緩追逸賊,稍聊緩之,是可以漸漸有所匡復的吧?至少會讓人產生並沉溺於這種小小慾望。

 

但秦晉不會,滅國開場的戰國時代不會。

 

所以衛國(魯衛之政兄弟也)出身的儒生,要不惜腥風血雨,“逐君側之惡人”。時代變了,“譏世卿”在孔子,只恢復周禮。在戰國,尾大不掉意味著亡國,意味著玉石俱焚。所以他們不會給世家大族從容修正的機會,法律是最好的自修,因為不自修就是死。選賢與能也必須高度客觀化數量化,也就是獎勵耕戰,乃至尚首功。

 

漢朝留下的儒生,同時保留了周禮的動員力,和家族秩序的傾向性。

 

不過漢朝有一個更棘手的問題,就是締造漢朝,還是因循楚霸王。

 

楚霸王並非沒有同情者,比如太史公或他的世家。他們當然不可能同情這個屠城的武夫,他們同情的是楚霸王所代表的世界觀,就是諸侯分封,聊有霸主而已。就比如勸漢王許封六國之後。

 

但這一派被打倒了。在太史公的敘事中,這似乎是陳平的人情世故,是他懂得從龍功臣封王封侯的慾望。其實如果他持霸主制改良版的話,完全可以搞一個廣封眾建,千八百諸侯復周禮的版本,反正對六國之後絕對比楚霸王更有賣點。

 

毋寧說,是主張王道的一派佔據壓到優勢,在漢高祖不得不向功臣妥協,從而大加分封之後,除掉這些勳貴就成了他們的歷史責任。

 

現在人都說這是秦制的影響,那是因為現在人把秦始皇捧為大一統的第一人。他們選擇性忽視了雍王章邯。難道秦國的勛舊們不想做徹侯、關內侯嗎?那就是當年的商於十五邑之君的公孫鞅創造的爵位啊。如果楚霸王封他為諸侯王,他有什麼阻力不接受呢?法家的秦朝仍然會出現穰侯、文信侯,所以以為秦制可以一勞永逸,未免癡人說夢了。秦始皇只是一個乾綱獨斷的皇帝,又加上二世而亡,所以沒留下什麼穢亂宮廷的笑柄罷了。

 

漢制不是一天完成的,但好在秦系法家,及當時的儒生,是站在了削藩的立場上。在經歷了高祖高后殺戮功臣,殺諸呂,七國之亂,至於武帝,才終於可以實現大一統。所以漢高祖的漢法,是到武帝才終於完成的。

 

文景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甚至不是財富積累,而是問題積累時期。由於文帝的寬縱,藩王是擁有鑄幣、開礦、設官、養兵、外交的全套權力的。

 

如果此時歷史走向另一個拐點,比如一批楚霸王身邊的狗頭軍師把楚霸王粉飾為人間燈塔,遊說吳王不要做一時帝王,而要作萬世帝王師。讓他不是稱兵向闕,而是回歸項王,從此天子不過是劉家的宗子,而邦國則各有封疆。那文景尚能抵抗乎?甚至說,人家也沒反,只是要把現在既得的進一步普遍化,你能拿他怎樣?

 

好在這時候的思想資源,是秦博士們留下的詩書和循吏,是口口相傳的《春秋》大義。漢人的心中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他們要成就一個大一統的王道,而不是以禮崩樂壞的以事受之的霸道作為終點。

 

所以郡縣或者封建,其實是手段。疊用這些手段以實現的理想,才賦予了靈魂。

 

有些人想當然以為周朝封建,就不可能大一統。秦朝郡縣,就不可能封建。首先周制、秦制有沒有細讀是一個問題。即便通俗點,郡縣制就不會吏有封建嗎?郡縣制的唐朝就不會有藩鎮割據了嗎?甚至郡縣制的晚清,就不會有江南自保了嗎?又或者聯邦制的合眾國,就阻止不了孤星共和國獨立嗎?聯邦制的俄羅斯就鎮壓不了車臣共和國的叛亂嗎?又或者西班牙王國會管不了自己的加泰羅尼亞大區嗎?

 

現在的許多國家,由於特定的政治正確,名義上都是一個個states、republics組成,他們的聯邦政府雖然確實不太管事,但是控制地方,維護統一的能力和決心還是有的。

 

周朝亦然。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