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僖公五年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七月二十日己未
耶稣2024年8月23日
[春秋]五年,春,晋侯杀其世子申生。
杞伯姬来,朝其子。
夏,公孙兹(慈)如牟。
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戴(止)。
秋,八月,诸侯盟于首戴(止)。
郑伯逃归不盟。
楚人灭弦,弦子奔黄。
九月,戊申,朔,日有食之。
冬,晋人执虞公。
鲁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
春季,《春秋》有两条记录,第一条是“五年,春,晋侯杀其世子申生。”鲁僖公五年春天,晋献公杀掉了太子申生。
《春秋》这里与《左传》细节上出现了差异。《左传》记录申生之死是在去年的冬天十二月,《春秋》则记录在了今年的春天。《左传》记录申生之死是自缢,此处《春秋》字面说是被杀——但确实是父亲听信谗言导致孩子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所以说是被晋献公杀掉的也不为过。
《榖梁传》对《春秋》这条记录的解读很直白:
目晋侯,斥杀,恶晋侯也。
《春秋》之所以在这里直接列明是晋侯杀了他的世子申生,就是表示憎恶晋献公。
《公羊传》的观点也基本一致:
曷为直称晋侯以杀?杀世子、母弟直称君者,甚之也。
为何《春秋》此处直接说是“晋侯杀其世子申生”?因为杀世子、国君同母弟弟而直说是国君做的,是表示这件事做的太过分了。
《左传》春季的记载如下:
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
晋侯使以杀大子申生之故来告。
初,晋侯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寘薪焉。夷吾诉之。公使让之。士蒍稽首而对曰:“臣闻之,无丧而戚,忧必雠焉。无戎而城,雠必保焉。寇雠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不敬,固雠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及难,公使寺人披伐蒲。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乃徇曰:“校者,吾仇也。”逾垣而走。披斩其袪(qū),遂出奔翟。
第一段记录提到的分是春风和秋分,至是夏至和冬至,启是立春和立夏,闭是立秋和立冬。云物,杜预注释说是“气色灾变”,总体看应该是一个在特殊节气中传承下来的带有礼仪性质的活动,但就其观察天气而言,估计最初应该也是出于实用目的。
第一段意思说,鲁僖公五年春天,周历正月,辛亥日,初一,冬至。鲁僖公在太庙举行了告朔之礼,然后登上观台观望天气。《春秋》记录此事,是符合礼仪的。凡是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些节气,都要记录天气变化情况,以做好提前应对的准备。
但这段话引出一个问题:这里能说“而书,礼也”,说明此处《春秋》应该有一条对应的记录,内容大致类似于“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之类,但《春秋》此处并无类似记录。所以,仅就此处《左传》的记录来说,意味着我们现在看到的《春秋》,跟《左传》写这段文字的作者看到的《春秋》是不一致的。我查资料,看到张培瑜先生的《先秦秦汉历法和殷周年代》第一章《中国早期的推步历法》中提出“僖公五年‘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根据周历加进去的”,并指出《左传》这段记录里的分、至、启、闭“可能是分、至、启、闭八节最早的记载。”另外,后人考证说鲁僖公五年正月朔日是壬子,冬至日是次日癸丑,所以如果针对《春秋》存在一条我推测的记录,也应该是是“五年春,王正月,壬子,朔,癸丑,日南至”,而非《左传》这里说的“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
第二段记录说明鲁国是怎么知道申生之死的。“晋侯使以杀大子申生之故来告”,说明晋国派了使者专程来告知了鲁国。这表明两点,一是当时晋国和鲁国之间应该有这种重大事宜通报机制;二是之所以《春秋》将申生之死记录在了这个时候,可能未必是因为周历夏历引发的差异,而是因为晋国是这个时候来通报鲁国的,所以鲁国就将申生之死记录在了这个时候。
第三段则是延伸讲述了一下晋国在此期间的其他事情。二公子,即重耳和夷吾。士蒍引用的“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出自《诗经·大雅·板》,大致意思说心底怀着美好的德行就会安宁平和,同宗的子弟便是最好的城池。“及难”,指申生被逼自缢事件发生引发的一系列政治冲突。徇,是对众宣示、通告意思。寺人披,即名为披的宦官。翟,即狄。
第三段意思说,当初,晋献公派士蒍为二公子分别筑了蒲与屈,由于不小心,在城墙里填制了木柴。夷吾因此向晋献公报告此事。晋献公派使者来责备士蒍。士蒍叩首回答说:“臣听说,没有丧事而忧愁,忧愁很快就来了。没有战争而修城,仇敌一定会因此加强自身防卫并伺机攻打。既然迟早要被敌人攻打,又何必那么慎重?作为官员如果不遵从国君的命令是不敬重国君,如果修建的城池敌人占据之后却很坚固,就是对国家的不忠。一个臣子丧失忠与敬,怎么侍奉君主呢?《诗》说:‘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国君如果能提升道德修养、巩固宗室子弟的地位,何必修城?三年左右就要开战,哪里用得着慎重?”于是退出去赋诗说:“狐皮的袍子上有着杂乱的茸毛,在一个国家里我有三个上级,我该追随谁才对?”等到灾难发生,晋献公派寺人披讨伐蒲,重耳说:“国君和父亲的命令是不能反对的。”于是下令说:“谁反对国君的命令就是我的仇人。”说完就翻墙逃走,寺人披断了他的衣袖,重耳出奔翟人。
士蒍“不慎,寘薪焉”,为何会引发夷吾的不满,以至于引发后来一大堆事情?原因很简单,过去筑城墙,对墙体的坚实程度是很看重。举个极端的例子:据说当年赫连勃勃修建统万成,拿着箭矢来检验城墙的厚度,如果箭矢能扎进去多深,说明墙体不结实,斩筑墙的;如果箭矢扎不进去,说明箭矢不够锋利,斩打造箭矢的。夯土墙如果里面夹杂了木柴,墙体必然不结实,放今天说就是豆腐渣工程。
但是士蒍似乎在心底对这件事不以为然——甚至结合后面他说的话看,他是有意如此。所以,我猜测是不是士蒍其实已经预料到了晋献公与儿子之间不出三年必有一战,如果城修的不坚固,则两位公子不满意;修的太坚固,将来战争爆发了晋献公的军队攻打时候难度增加,晋献公到时候会不满意。可以说这个豆腐渣工程,其实是士蒍深谙晋献公之心而有意为之。
重耳跟申生比,显然圆滑的多,生死关头,他才不在乎什么君臣父子,口号喊的震天响,“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喊完该“逾垣而走”还是照跑不误,这点上说明他确实没有太子申生厚道,但也充分证明他的权变、会来事,注定了这个人今后不会寂寂无名。我甚至怀疑寺人批其实也是有意放他一马,否则刀都能砍到袖子上了,重耳怎么可能在大队人马追杀之下逃出去?不说别的,乱箭射死都是轻轻松松的事。
看完《左传》关于晋国内乱的记录,回头再看这年春天《春秋》记录的第二件事,“杞伯姬来,朝其子。”伯姬,应该就是鲁国嫁过去的女孩,杜预就认为这位伯姬是回娘家探亲来了,来看望鲁僖公的母亲成风。用了“朝”,对比一下之前的诸侯来朝的记录,会发觉这条记录多出来“其子”二字,则说明鲁国以诸侯来朝之礼招待她儿子。《公羊传》就特意解释了下:
其言来“朝其子”何?内辞也,与其子俱来朝也。
原来这句话要表达的本意是“杞伯姬与其子来朝”。有点像我们今天的出嫁姑娘带着孩子回姥姥家。
但《榖梁传》认为夫子这样写是有深意的:
妇人既嫁不逾竟,逾竟非正也。诸侯相见曰朝,伯姬为志乎朝其子也。伯姬为志乎朝其子,则是杞伯失夫之道矣。诸侯相见曰朝,以待人父之道待人之子,非正也。故曰杞伯姬来朝其子,参讥也。
先说这件事非礼了。再说伯姬这次就是为了把自己儿子推上前台,伯姬这么做就说明杞国的国君没管好。只有诸侯相见才能说“朝”,用本来应该的对待父亲的礼节来对待儿子是不对的。所以《春秋》这里记录了下来,一连讥讽了三个人。参,即叁。
《榖梁传》认为这条记录讥讽的是哪三个人?联系上下文推测,显然是杞伯姬、杞伯和鲁僖公。
不过,我觉得《榖梁传》有点拿鸡毛当令箭了,我倒是挺喜欢《左传》的做法——压根就没有多关注这条记录。
夏天,《春秋》记录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夏,公孙兹(慈)如牟。”《公羊传》和《榖梁传》没关注这条记录。
第二件事在引述《春秋》的时候,《公羊传》和《榖梁传》都是“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戴。”《左传》是“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止。”据考证说“戴”和“止”当时发音相同,则是一个地名两种写法。这次会盟有齐桓公参加,显然主会的就是他,但比较特殊的是这次王室也有人参加。王世子,说明这位王室人员身份不简单,是当时周天子周惠王的第一继承人。《公羊传》重点就是解释了一下“王世子”:
曷为殊会王世子?世子贵也。世子,犹世世子也。
为何《春秋》特意表明会见王世子了?因为世子的身份尊贵。世子,就是说世世代代继承父亲的位子。
《榖梁传》的关注点也在“王世子”:
及以会,尊之也。何尊焉?王世子云者,唯王之贰也。云可以重之存焉,尊之也。何重焉?天子世子,世天下也。
《春秋》这里用了“及”和“会”,是表示尊重(王世子)。为何尊重他?王世子,是王的继承人,可以把重任交付给他,所以尊重他。尊重什么呢?天子的世子,是世世代代有天下。
《左传》夏季记录如下:
夏,公孙兹如牟,娶焉。
会于首止,会王大子郑,谋宁周也。
第一段交代公孙兹去牟国,是去娶媳妇的——这应该是《春秋》中第一条鲁国大夫的婚姻记录了,考虑到公孙兹是叔牙的儿子,大概率这门亲事是公子友给他定的。季友对哥哥的这个儿子,还是很照顾,又是给他创造机会去见世面、去立功,又关心他的婚姻大事。
第二段解释了一下首止会盟的背景。这次诸侯在首止会盟,会见周惠王的太子郑,是因为周王室内部发生了矛盾,出现了不安定因素,所以诸侯在一起商量如何应对。
王室内部矛盾,一般都是围绕继承人引发的。这次的情况也是。王世子郑的母亲是周惠王的原配,但是早死,周惠王又另娶了妻子,史称惠后。惠后生下了儿子叔带,周惠王很宠爱这个儿子——又是熟悉的情节。显然后母的儿子威胁到嫡长子的继承权了。所以,这次首止之会,应该是王世子郑联络的诸侯,希望诸侯们支持自己,从而给父亲一定的压力,保住自己的位子。
齐桓公之所以愿意牵头支持王世子郑,是因为此前鲁僖公三年的阳谷之会上,他曾明确提出过“无易树子”的主张,维护王世子郑的地位,就是对这一号召的践行。但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就是让周惠王肯定心生不满,无论周惠王是否想过变更继承人,这样做都有以下犯上倒逼之嫌。
诸侯与王世子郑的首戴(止)会盟持续的时间比较长,一直到了八月才有了讨论的结果。《春秋》秋季的第一条记录就是达成一致后大家一起结盟,“秋,八月,诸侯盟于首戴(止)。”
《公羊传》对这条记录的解读很简单:
诸侯何以不序?一事而再见者,前目而后凡也。
这里《春秋》为何没有再详细列出诸侯及顺序?因为前面已经详细说过了,所以在这里就概括一下。
《榖梁传》解释的比较多:
无中事而复举诸侯何也?尊王世子而不敢与盟也。尊则其不敢与盟何也?盟者,不相信也,故谨信也,不敢以所不信而加之尊者。桓,诸侯也,不能朝天子,是不臣也。王世子,子也,块然受诸侯之尊己而立乎其位,是不子也。桓不臣,王世子不子,则其所善焉何也?是则变之正也。天子微,诸侯不享觐。桓控大国,扶小国,统诸侯,不能以朝天子,亦不敢致天王。尊王世子于首戴,乃所以尊天王之命也。世子含王命会齐桓,亦所以尊天王之命也。世子受之可乎?是亦变之正也。天子微,诸侯不享觐。世子受诸侯之尊己,而天王尊矣,世子受之可也。
块然,表示心安理得的意思。这段解读意思说,这条记录与上一条记录之间没有记录别的事,为何这里又说“诸侯”(注:言下之意,这两条记录本来可以合并为“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戴。秋,八月,盟”之类)?是表示尊重王世子而不敢与他结盟。为何尊重他就不敢与他结盟?因为盟誓,是表示会盟者彼此缺乏足够的信任,所以才用盟誓手段增加彼此的信任,不敢以不信任的想法加之于尊贵者。齐桓公是诸侯,不朝天子,就是不符合臣子的身份。王世子是儿子,在他的位子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诸侯的尊崇,是不符合儿子的身份。齐桓公不臣,王世子不子,那为何又认为是对的呢?是因为这是情况发生变化下所采取的正确策略。当时周天子影响力衰微,诸侯不进贡不朝觐周王。齐桓公掌控大国,扶助小国,统领诸侯,不能带领诸侯朝天子,也不敢让周王来参加会盟。所以在首戴尊重王世子,就是尊奉周王的命令。王世子奉周王命令来会见齐桓公,也是尊照天王的命令。那么世子这样被尊重是可以的吗?这也是情况发生变化下能采取的正确策略。当时周天子影响力衰微,诸侯不进贡不朝觐周王,世子受诸侯尊重,就是天王被尊重,世子是可以接受的。
我觉得吧,有点啰嗦复杂了。而且,按照这里“世子含王命会齐桓”说法,似乎这次会盟还是周惠王指示下召开的?这显然不对。
但是,这次结盟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发生了一点小插曲,《春秋》秋季的第二条记录即是此事,“郑伯逃归不盟”——签约阶段,本来与会的郑文公跑回郑国了,拒绝签约。但这个“逃”字就有点意思了。《榖梁传》解释说:
以其去诸侯,故逃之也。
因为郑文公离开了与会的诸侯,所以《春秋》说他“逃”。
《公羊传》的说法是这样:
其言逃归不盟者何?不可使盟也。不可使盟,则其言逃归何?鲁子曰:“盖不以寡犯众也。”
《春秋》为何说郑文公逃回郑国不参与盟誓?是因为无法使他参加盟誓。无法使他参加盟誓,为何要说“逃归”?鲁子说:“不以一个人冒犯大家。”
其实还是一个意思,所谓无法使他参加盟誓,就是因为人家跑了你没法追回来啊,不能一堆人去强迫人家回来硬参加盟誓缔约么。
诸侯在首止会盟的同时,楚国的扩张也在继续,《春秋》秋季的第三条记录说“楚人灭弦,弦子奔黄。”弦国,杜预注释说“在弋阳轪(dài)县东南”,大致在今天的河南省光山县一带。
《公羊传》没关注,《榖梁传》注释了一句:
弦,国也。其不日,微国也。
弦国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之所以《春秋》没记录这次楚人灭弦的具体日期,是因为弦国太微小了——不值一提。
九月份鲁国再次发生日食,《春秋》秋季的第四条记录即此,“九月,戊申,朔,日有食之。”不过三传对这条记录都未关注。
《左传》秋季的记录如下:
陈辕宣仲怨郑申侯之反己于召陵,故劝之城其赐邑,曰:“美城之,大名也,子孙不忘。吾助子请。”乃为之请于诸侯而城之,美。遂谮诸郑伯,曰:“美城其赐邑,将以叛也。”申侯由是得罪。
秋,诸侯盟。王使周公召郑伯,曰:“吾抚女以从楚,辅之以晋,可以少安。”郑伯喜于王命而惧其不朝于齐也,故逃归不盟,孔叔止之曰:“国君不可以轻,轻则失亲。失亲患必至,病而乞盟,所丧多矣,君必悔之。”弗听,逃其师而归。
楚鬥穀於菟灭弦,弦子奔黄。于是江、黄、道、柏方睦于齐,皆弦姻也。弦子恃之而不事楚,又不设备,故亡。
第一段插进来讲述了一下陈辕宣仲对郑申侯的反击报复。陈辕宣仲即此前被齐国人拘禁过的陈辕涛涂。他怨恨郑国的申侯之前在召陵出卖自己,于是故意劝他在受赐的地方筑城,说:“把城修的美观,可以扩大您的名声,子孙也不会忘记你。我帮你去跟其他诸侯请求。”于是就去诸侯跟前为他说好话,申侯得以把城修的很美观。陈辕宣仲就在郑文公跟前挑拨,说:“申侯之所以在赐邑把城修的这么美观,是因为他准备要反叛郑国。”申侯因此得罪了郑文公。
第二段则是讲述郑伯逃盟的具体缘由,就是周惠王对这次会盟采取了离间手段。秋天的时候诸侯会盟。周惠王派周公去召见郑文公,对他说:“我安抚你,让你跟从楚国,并让晋国辅助你,你可以稍稍安心。”郑文公对于周王的命令感到欢喜,但又害怕不朝见齐国,于是逃回郑国不参加盟誓。孔叔劝阻他说:“国君不可以做事轻率,做事轻率会失去亲近的人。失去亲近的人忧患必然来临,等遇到困难了再去乞求其他国家来会盟帮助,那时候丧失的东西就会更多,您一定会后悔的。”郑文公不听,离开郑国军队独自回到郑国——再次说明齐桓公为首的诸侯联盟,其实并非铁板一块。
郑文公在这件事上,表现的确实差劲,在齐国楚国之间首鼠两端,注定会两面不讨好。此前楚国反复蹂躏郑国,你居然妄想着去依靠楚国,郑国上下怎么看你?
第三段交代楚国灭弦的大背景。江、黄两国前面介绍过。道国,杜预注释说“在汝南安阳县南。”但杨伯峻先生注释说应该在河南省确山县,也有说在河南息县。柏国,杜预注释说“汝南西平县有柏亭。”则大致还是今天的河南省西平县一带。第三段意思说,楚国的鬥穀於菟帅军队灭掉了弦国,弦国国君出奔黄国。当时江、黄、道、柏诸国都跟齐国交好,又都是弦国的姻亲,弦国国君仗着这些关系就不去交好楚国,也不做好防备,因此被楚国灭掉。
鬥穀於菟在鲁庄公三十年楚国内乱结束后成为令尹,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经过几年的发展,楚国终于老虎露出了獠牙。
冬季,《春秋》唯一的记录是又一个国家被灭,“冬,晋人执虞公。”晋国人捉拿了虞国国君——国君被捉拿了,其实是隐讳的说国家被灭掉了,否则如果只是单纯强调拘禁人家国君,这条记录就应该写作“冬,晋人伐虞,执虞公以归”才对。《公羊传》对这条记录的解读说:
虞已灭矣,其言执之何?不与灭也。曷为不与灭?灭者亡国之善辞也。灭者,上下之同力者也。
实际上是虞国被灭掉了。为何这里《春秋》用“执”?是不认可用“灭”字记录此事。为何不认可用“灭”字记录此事?因为“灭”,是对亡国者而言好的字眼。“灭”,是表示被灭亡的国家上下同心合力(抵御外敌但最终还是被灭了)——言下之意,面对这次晋国的进攻,虞公君臣并不是一条心。
《榖梁传》解读如下:
执不言所,于地縕(yùn)于晋也。其曰公何也?犹曰其下执之之辞也。其犹下执之之辞何也?晋命行乎虞民矣。虞虢之相救,非相为赐也,今日亡虢而明日亡虞矣。
縕,是包含于的意思。这段解读意思说,虞公被拘拿却没有说明是在哪里,是因为那个地方已经属于晋国了。为何称他“公”?就是说好像是他的臣下拘拿了他。为何说好像是他的臣下拘拿了他?因为晋国的命令已经在虞国的人民之中得以执行了。虞和虢本应互相救助,并不是互相赐予对方恩惠,今日虢国灭亡了,明天就轮到虞国灭亡了。
总之似乎都觉得这件事跟虢国被灭亡有关,虞公在整个事件中站在了国内人民的对立面。
《左传》则很详细地讲述了晋国此次灭虞的全过程: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公曰:“吾享祀丰絜(jié),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yī)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
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对曰:“克之。”公曰:“何时?”对曰:“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qí)。鹑之贲贲(bēn),天策焞焞(tūn),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
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故书曰:“晋人执虞公。”罪虞,且言易也。
这里讲述的就是第二次假道伐虢并灭虞的全过程。
第一段记录讲述宫之奇劝谏被否。虞国是太伯、虞仲的后代,虢国是虢仲、虢叔的后代,若论宗亲血缘,跟晋国都是周王室后代,所以宫之奇讲述历史,就是为了说明晋国能灭虢国,同样就能下手灭掉虞国。他说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出自《尚书·周书·蔡仲之命》,但有学者认为这是后人伪作的。这句话的意思大致说,上天没有私亲,它只帮助有德行的人。“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和“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应该属于当时的俗语。前者意思说祭奠的黍稷谈不上芳香,美德才芳香。后者意思说民众不能改变祭物,只有德行能当作祭物。总之宫之奇引用这三句话,都是说上天看重的不是祭祀的物品如何,而是人们的道德品行如何。他说的“虞不腊矣”的腊,是岁终祭祀众神的仪式,言下之意,虞国撑不过这年了。
第一段意思说,晋献公再次跟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宫之奇进谏说:“虢国和虞国互为表里,要是虢国灭亡,虞国也一定跟着灭亡。晋国的野心不能助长,仇寇的军队不可以疏忽无防备。一次借路已经有些过分,难道还能借第二次吗?俗话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说的就是虞国跟虢国的关系。”虞公说:“晋国是我的同宗,难道还会害我吗?”宫之奇回答说:“太伯、虞仲,是周太王的儿子,太伯不随侍在侧,故而没有嗣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他们都做过周文王的卿士,对王室有功劳,受勋的记载藏在盟府。现在晋国将要灭掉虢国,对虞国又怎会爱惜呢?况且,虞国跟晋国的关系能比桓叔、庄伯的族人更为亲近吗?要是晋国爱惜亲族国家的话,那么桓叔、庄伯的族人有什么罪过?他们之所以照样被杀戮,不就是由于他们使晋国感受到了威胁吗?亲近的宗族因为受宠而有威胁,尚且杀害了他们,何况我们国家呢?”虞公说:“我祭奠用的祭品丰盛洁净,神灵一定保佑我。”宫之奇回答说:“臣听说,鬼神不亲近任何人,而只保佑有德行的。故而《周书》讲:‘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讲:‘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说:‘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可见,德行不好,百姓便不知顺,神灵也就不愿享用了。神灵所倚重的,就是德行。要是晋国取得了虞国,发扬美德作为芳香的祭物去供奉神灵,神灵难道会吐出来吗?”虞公不听,同意了晋国使者的要求。宫之奇带领着他的家族出走,说:“虞国今年举办不了岁终大祭了!成功便在这一次,晋不用另外出兵了。”
第二段讲述卜偃预言虞国灭亡时间。上阳,杜预注释说“虢国都,在弘农陕县东南。”也就是今天的河南陕县一带。卜偃说的龙尾,即苍龙七宿中的尾宿。辰,指日月交会。伏辰,指日行至尾宿时,尾宿光为日所遮蔽,犹如伏而不见。均服,即戎服。振振,是形容军容齐整。旂,即旗。鹑,指鹑火星,即南方七宿中的柳宿。贲贲,是描述柳宿的形状。天策,也是星名,杜预注释说是傅说星。焞焞,杜预注释说是“无光耀也。”即昏暗不明显。火中,指鹑火星出现于南方。成军,指整顿好军队做好战争的准备。
第二段意思说,八月甲午日,晋献公帅军包围虢国的上阳。晋献公问卜偃:“我们可以成功吗?”卜偃答复说:“能攻克。”晋侯说:“什么时候?”卜偃答复说:“童谣说:‘丙子日清晨,龙尾星看不清。军装威武庄严,夺取了虢国的旗号。鹑火星犹如大鸟,天策星光芒微弱,鹑火星出现在南方就整顿好军队,虢公就要出奔。’时间大概将在九月底十月初吧!丙子日的清晨,太阳运行到了龙尾星上,月亮运行到了天策星上,鹑火星出现在南方,一定是这个时候。”
第三段讲述晋国灭掉虢国后,如何趁机灭掉虞国。井伯,是虞国的大夫。这段意思说,冬季,十二丙子日,朔日,晋国灭掉了虢国。虢公丑逃往京城。晋军回国,住在虞国,乘机攻击虞国,消灭了它。俘虏了虞公和大夫井伯,将井伯作为秦穆姬的陪嫁随从。之后晋国代替虞国进行祭奠,将虞国应该承担的职贡奉献给周王室。因此《春秋》记载说:“晋人执虞公。”这是归罪于虞公,并且说明晋国灭掉虞国这件事做得太容易。
不过这里有一个小细节,《左传》前一段提到卜偃预言说晋灭虢应该是在“九月、十月之交”,但这段则说是在十二月,应该是卜偃说的是夏历,而《左传》此处记录的十二月为周历,所以出现了这个差异。
还记得鲁僖公二年晋国第一次假道伐虢时候提到的“宝则吾宝,马齿亦长”吗?实际上是发生在这一年。
但是这次虞国和虢国的灭亡,站在后人角度看,获益最大的反而是秦国。按《史记·秦本纪》里说法,秦穆公五年(注:也是鲁僖公五年),晋献公灭掉了虞国和虢国,俘虏了虞君和大夫百里傒,将百里傒作为秦穆公夫人的陪嫁侍从送往秦国。百里傒从秦国逃走出奔至楚国的宛,被楚国的人捉住,秦穆公用五张羊皮从楚国人那里赎回来百里傒,当时百里傒年已经七十多岁了。秦穆公将国政授给他,号为“五羖(gǔ)大夫”。百里傒又向秦穆公推荐了朋友蹇叔,秦穆公派人持厚礼去迎来蹇叔,让他担任了上大夫。百里傒和蹇叔的到来,使得秦穆公有了有力的帮手,在这两人的谋划下,秦穆公终于成就一代霸业。《左传》这里提到的晋国人“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似乎意味着井伯就是百里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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