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龙】儒家的根基扎在人性中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2-08-0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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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祥龙
作者简介:张祥龙,男,生于西元一九四九年,卒于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学获哲学学士学位,一九八八年于托莱多大学获哲学硕士学位,一九九二年于布法罗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曾任山东大学人文社科一级教授、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讲座教授。著有《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从现象学到孔夫子》《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孔子的现象学阐释九讲——礼乐人生与哲理》《先秦儒家哲学九讲:从<春秋>到荀子》《德国哲学、德国文化与中国哲理》《拒秦兴汉和应对佛教的儒家哲学:从董仲舒到陆象山》《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蕴意与道路》《“尚书·尧典”解说:以时、孝为源的正治》《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儒家心学及其意识依据》《中西印哲学导论》,译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尔》《精神的婚恋》等,主编有《西方神秘主义哲学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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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根基扎在人性中
作者:张祥龙
来源:凤凰卫视2012年07月30日
核心提示:儒家思想日渐失去了它的话语权,鲜为人所理解。孔子把认识世界的本源放到家庭里面,放到亲情和伦理关系上,很多西方哲学家因此否认孔子的思想是一门哲学,但张祥龙教授认为,孔子不只是要使人们成为他的信徒,而是要使信仰他的人成为更完美的人,成为甘心做人的人。
凤凰卫视7月28日《世纪大讲堂》,以下为文字实录:
王鲁湘:学术前沿,思想对话,欢迎收看《世纪大讲堂》。孔子之儒家思想,对中国以及远东文明都曾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至今依然持续。然而当传统的中国被迫打开国门,追赶近现代化西方而受到西方文明排山倒海的冲击和压迫之后,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华传统文明,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成为了海洋上的一叶孤舟,鲜为人所理解。
在全球化与信息化浪潮席卷世界的今天,中华传统文化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孔子及其思想?孔子与西方圣贤相比,具有怎样的独特性?儒家与人类的现实有着怎样的关系?今天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研究所教授张祥龙教授做客我们《世纪大讲堂》,为我们进行主题演讲。他所演讲的题目是《全球视野中的孔子》,让我们欢迎张祥龙教授。我们先简要介绍一下张祥龙教授。
张祥龙:儒家的特点就是切近日常人伦
解说:张祥龙,北京大学哲学系,暨外国哲学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为西方现代哲学,儒家哲学,东西方哲学比较,先后出版了《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从现象学到孔夫子》、《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哲理》等著作,面对着全球化浪潮中中国文化所面临的危机,张祥龙教授不断审视与思索,以期为中华传统文化成功的避难。而孔子在他看来不仅仅是一个伟大的遗迹,更是一个无比仁道智慧的圣贤。他设想儒家的未来能够实现,期待与孔子的思想与灵魂在未来的相遇,那时候一定会有自然的光辉,与怡然纯真的笑声。
王鲁湘:我很感兴趣的就是我们今天邀请到的一位北大哲学系的教授来讲孔子和儒家思想,但是他在北大哲学系却是外国哲学研究室的,而不是中哲史研究所的。那么从张教授今天的这一身穿戴来看,我们也很难将他和一个外国哲学的教授联系起来。那么我就很好奇了,张教授您在北大哲学系念书的时候,您的这个当时候的主攻方向,以及您到纽约去留学的时候,您的主攻方向到底是外国哲学,是海德格尔,还是孔子中国哲学?
张祥龙(北京大学哲学系儒家研究院教授):我在北大读本科的时候,那时候倒是对中国哲学特别感兴趣,当然西方哲学也感兴趣。所以我的学士论文还是张岱年先生指导的,做的是庄子的人生哲学。但是到了美国主要还是学的西方的,尤其是一开始学的是现象学,特别感兴趣。当然美国的实用主义,或者其他的分析哲学我也很有兴趣,但是我的那个选的题目,硕士论文、博士论文,都是东西方比较的。西方这边往往是现象学,海德格尔,东方这边是道家,或者是禅宗等等。
王鲁湘:那么在这种比较研究中间应该说是开拓了您对孔子和中国哲学思想的一个再认识是吧。
张祥龙:对,说的很准确,还有就是人生的经历,就是正好那时候有了小孩带到美国,这样让我体会到亲子关系是何等的本源。以前年轻的时候我是,中国哲学这边是喜欢的道家,但是有了小孩以后就大不一样了。
王鲁湘:我们知道西方一些哲学家,包括黑格尔他们认为孔子的思想谈不到是哲学的层面,顶多是一个伦理学的层面。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一个哲人,一个这么大的思想家,怎么能够把思想的起点,把认识世界的本源放到一个家庭里面,放到一种亲情关系,伦理关系上头,是不是这恰恰是西方人不能理解孔子的一个地方。
张祥龙:很对,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思想方法上的盲点,整个我觉得是西方的,整个的哲学宗教都有这个盲点。所以黑格尔看孔子,他总是看不出有趣的东西,他总是说孔子就是一个,只会谈常识道德的世间智者,那个地方是思辨的,哲学能力是一点都没有的。所以呢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最好不去读他的书,最好不去翻译他的书。他说他就是读了后来翻译出来的《论语》,才发现孔子原来就是名声高,但是实际上没有什么。所以他这个就是因为,主要还是我理解为还是思想方法的巨大差异,造成了他们西方在这一块是特别的无知。
王鲁湘:那么在中国的传统文明中间,我们一般讲的儒释道三大支柱,支撑起这样一个思想的文化的一个体系。那么您为什么认为恰恰是孔子和儒家思想会在这个中间成为一个最主要的代表呢?
张祥龙:你问的很好,善哉斯问,我能想到的主要就是说,孔子讲道不远人,儒家恰恰是这个特点,就是它是特别切近于人间的生活,实际的生活,这是一个方面,所以呢能够非常,能够感染人,日常人伦,百姓日用而不知。你就只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生活的,你就生活进儒家的境界了,所以这是一个方面,还有另外一个,我觉得这是一个,也是算很重要的,就是儒家它是把握了中国文化的源头,怎么说呢?就是说周文化,孔子讲吾从周,所以孔子从周文化,把周文化深化改造,然后提出自己的一套仁义的学说,尤其是孔子编了或者是,甚至是做了《六经》,这样就掌握了你刚才说的话语权。儒家在现在没有多少话语权,可是古代它可是掌握话语权的,这些经典,儒家的《六经》是每个学派百家都绕不过去的。
王鲁湘:对。
张祥龙:所以这样它在历史上,就取得了某种这个引领潮流,引领方向的这个地位。
王鲁湘:您刚才说到,您到纽约去读书的时候,对您当时候的这个学问方向,很重要的一个有启示意义的东西,就是您做了父亲,有了孩子。
张祥龙:对。
王鲁湘:然后有了这种亲情伦理的直接的这样一种关系是吧。
张祥龙:对。
王鲁湘:那么后来您孩子长大成人了,您还精心为他策划了一个中国很传统的一个婚礼是吧。
张祥龙:是、是、是。
王鲁湘:那么在这个孩子的人生的几个阶段的过程中间,这种仪式性的东西,您为什么看得这么重呢?
张祥龙:一个是,我觉得儒家的活的精神是要活在仪式之中的,礼,所谓的礼,“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但是主要当时考虑的还是为了孩子的幸福,因为做父母的最希望孩子活的幸福,而现在的家庭往往不够幸福,经常出问题。所以这样,我是相信儒家的对待家庭的态度,看法和治家之处是非常好的,如果不是最好的话。所以呢我希望孩子有一个儒家的婚礼,第二我个人是可以说是信仰儒家,当然我也不排斥其他的学说。所以我觉得我不能老停留在这种理论上,这种说教上,而是应该自己就实践,既然我的儿子我从小也把他往这方面引,他起码从理论上他也承认儒家,这样我就觉得应该搞这么一个。所以我尽量按照以前的古代的《朱子家礼》等等,《礼记》然后来设计的这个礼。
但是我是不愿意强加给他的,不是说我父亲的我强加给他的,所以我一定要征得他的同意,还有就是女方的同意,这很不容易。就是现在我们的儿媳妇的(同意),还有她们的家长同意。最后很幸运,他们都同意了,这个婚礼就弄成了。
解说:作为中华文明的代表,孔子及其儒家思想,从古至今,由东到西,为何难以为人所理解。孔圣人的学说与实践,与其他文明的圣人有何不同?《世纪大讲堂》,《全球视野中的孔子》正在播出。
王鲁湘:下面我们就以热烈掌声欢迎张教授给我们演讲,他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全球视野中的孔子》,大家欢迎。
张祥龙:大家下午好,我们知道这个从20世纪以来,有过我们见过很多无知于孔子,但是又要讨伐孔子的事情。另一方面即便是那些要真心去理解孔子的人,从古至今,从颜渊、孔子最欣赏的弟子,一直到当代的这些研究孔子的人,他们都实际上也都面临很大的困难。比如说颜渊当时就慨叹,这个自己的老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像很恍惚,琢磨不透,但是同时他又感到老师对他的吸引力极大,“夫子循循然善诱人”,让他欲罢不得。可是呢,他要亦步亦趋地去跟着老师走却不得门径。
讲到现代人,比如说西方的汉学家,他们研究《论语》的时候,就常常发现非常困难,比如“仁”这个思想是儒家的核心,在《论语》中出现了一百多次,但是西方的研究者,包括我们这些中国的研究者,就发现其中没有一个可以当做定义,它都是依情境而说话,而且有些说法好像还有不一致的地方。因为这个缘故呢,刚才我们提到,像黑格尔这类的,就是对孔子实际上没有深入了解,但是只是皮毛地看了一下的,就觉得孔子名声大。但是实际上里边没有什么真东西,甚至我们现代人里头都有说,孔子名高实秕糠等等这种说法。
如果你是要真心的了解孔子,理解孔子,你就会充分尊重历史的文献,和儒家在历史上的经验,这样就会在传统,也就是古代和现代,我们身处的情境之间形成一个张力。而如果我们的理解是出自这个张力,他就会真实的多,就不会是一个随意的。即便,当然我也承认,即便你这么理解孔子了,还可能有多种孔子的形象的出现,但是毕竟,如果你做了这种努力,这种不同的孔子理解之间的,可交流性就会大大增加。
我今天想做的努力也就是这个,就是从古今的张力之间,寻找一个更真实的孔子。首先我们来看,刚才我们已经谈到了,但是我还想做一个讨论,为什么理解孔子这么困难。我感到一句话,用一句话来讲就是说,孔子离我们太近又太生动太微妙,离我们太近,不能作为一个对象来打量,我们百姓日用而不知好像。他又太生动,无法作为某种原则去追随,这是理解他的一个重要的困难,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相当一批塑造人类的这种文明,不同文明的圣人、贤人、智者。比如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柏拉图、穆罕默德、耶稣,但是我们看这些西方的圣人和我们的孔圣人之间,无论是做人和思想方法上都有很重大的区别。
前人在这方面已经做过很多的比较,我只是简单地提一下。就这些圣人他们的出生,得道、传道、去世而言,你看那些尤其是西方的圣人,他们充满了神意。出生,有的就是神之子,童贞女受孕出生,有的是一生下来就能走多少步,然后指天画地做狮子吼,而我们的孔圣人,他的出生前后毫无神迹,顶多就是好像记了一笔,《孔子世家》里记了一笔,说他“首上圩顶”,也就是说他头形有点奇怪,就是周边高,中间低。所以呢父母亲叫他孔丘,而也算不上什么神意了。我们可以设想这是脑筋特别发达,至于说到他们的传道方式,辜鸿铭先生早就注意到,孔子的传道和耶稣的传道非常不同。
耶稣登山宝训,登高一讲,数百人、上千人、几万人马上皈依。所以辜先生说,这是一种群众宗教,就看你信仰不信仰,你只要一信马上就是基督徒,孔子不行,孔子这儿你要想信孔子吗?光信不行,你得先当君子,先学儒家的六艺,按辜先生讲,这相当于某种君子教,让你首先成为一个更完美的人,而不只是个信徒,这是一个区别。
另外就孔子的这个传道方式,还有一个重大的特点,就是说他不像任何其他的圣人去公开,去公开地讲自己的这个道,讲自己的学说,甚至我们知道老子都有一本五千言《道德经》,孔子终生“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如此而已。那他怎么成为圣人?大家说了,到他晚年最后,临去世前做了《春秋》,但是那还是用述的方式去做的,把大意放在微言里面,所谓微言就是记述历史事实的不同方式,用这个来表达他自己的思想。所以孔子就是一个完全情境化的,在从生存,生活情境中,去得真理的这么一位圣人,我们叫他智者,圣人。所以他的学生们就总结出说孔子有一个特点,叫“四毋”。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句话就是孔子绝不执着于任何教条,任何实体,这样孟子就赞孔子为“圣之时者也”,时就是时间的时,时机的时。这恰恰表现了孔子的特点,这个时在我看来就是生成历史和人生意义的,那么一个很根本的源头,从这种时的理解中,得到的时机化的智慧是无法被充分地原则化,理论化,形而上学化的。
但是我们前面也讲到,这并不是说孔子的思想,这个完全不能理解,反而是它对我们有极大的感召。我们身处其中,甚至都在无意识之中就已经受到了感动,就受到了,得到了某种理解。只是说你要想把它作为一个思想,直接地把握住这很困难。
这样我们就来到,我们今天要讲第二个话题,就是说那孔子既然这么困难理解,但是他的思想的独特之处到底何在。我想他的思想和他做人,还有他的那个,我们刚才说的他和其他的这种圣人不同的思想方法,在这个方面,就说孔子提出的学说和实践,和那些是完全一致的。我就是说他非常切近我们的生活,非常笃实,同时又非常生动,非常精微高远。
我们知道人类历史上这些其他民族和文明的圣人,或者是后来出现的很多的思潮、学派,他们立说的基点往往有这么两个。不是以整体为出发点,为价值归宿,就是以个体,所谓整体可以被说成是唯一的神,形而上学的实体,普通化的真理、国家、集体、党。所谓的个体,首先就是个人,或者是经验的个体,文化的习俗等等。而孔子不从此道,孔子认识他的学说的不二出发点就是,既非整体又非个体的家庭,亲自关系。所以我们在《论语》、《泰伯篇》读到孔子讲,“君子笃于亲,则民与于兴仁”这个“亲”就是亲子之爱,就是“亲亲”关系。儒家爱讲“亲亲”,“亲亲”的意思就是说,要亲爱你的亲人。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如果君子包括统治者,他能够很诚笃的,很诚挚地活在“亲亲”经验值中,那么包括他自己,这个百姓人民就会被感发地朝向仁。所以呢,在孔子看来,“亲亲”亲子之爱和得到仁,这是儒家几乎是最高的美德,得到仁或者是最后实现出仁政,这之间有着内在的关系这一点它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而且我们可以发现,有很多的原始的,这种真实的儒家文献的支持。比如孔子弟子游子讲,“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孔子在《中庸》里也讲,“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第一的仁是仁义的人,第二的人是人类的人。
孟子讲“亲亲,仁也”,讲两次,孟子还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最后达到爱物,上下与天地同流,这个所谓天人合一,但是他的天人合一的高远境界的根恰恰就是在“亲亲”。可见历史上这些文本,和儒家的历史经验都指向这么一个源头,那就是以家庭的亲子关系,亲子之爱为源头来求仁求义,我感到这是孔子和儒家全部学说和实践的独特性所在。你见过哪种宗教,哪种学说它是以亲子关系,以家庭关系为源头为归宿的。我觉得我在古今中外,我还没有看到过,我的知识也有限,我还没有看到其他的学说是这样的,无论是古希腊宗教、基督教、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等,甚至是中国的道教都不是这样的。
现在就是问题出现了,为什么亲子关系,尤其是孝,孝道,能够作为儒家学说的源头,最后从它能够达到仁义,我感到这个还是要回到刚才说到的,孔子的圣之时这个思想。我们知道家庭关系首先是一种时间关系,也就是说代表过去的父母和这个代表未来的子女,他们的人生的相互交织,造就了现实的家庭生活和我们人生意义的涌流。但是在这两者之中,这个孝,慈爱,父母亲对子女的慈爱好像特别天然,好像是顺着物理时间之流顺流而下,所以连动物都有,我们知道鸟类,哺乳类都有慈爱,但是孝爱,据我所知,在我读的一些人类学著作,或者是哲学著作,孝爱是只有我们人类才有的,可见这个与慈爱相比,孝爱好像不那么自然,但是你也不能说孝爱,就完全不自然,它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在亲子经验中把它引发出来,这就有点像第一语言。人类学的第一语言。它要在适当的时候,通过某种经验和甚至教育把它引发出来,但是它一旦出现,孝和语言一旦出现,它就会导致,包括道德意识在内的,一大群意识出现,而恰恰是这些意识能力的出现使得我们特别像个人。
这样儒家就觉得一个,就相信,而且观察到一个真正的孝子,他真正关爱自己父母的,他不会对他的邻居、路人,甚至动物残忍无情。所以有句诗叫“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这个很动人,它的动人之处就是基于亲子和泛爱之间的这么一种联系,由于这种关系,这种联系,儒家就相信从亲子关系和孝爱出发,这种人类的之爱,它就不会局限在现成的家庭之中,它就有一种漫流出家庭成员,而流向其他者,其他人的这种倾向。
所以儒家要以这个亲子关系,孝悌为本。但是你要想让这种亲爱之情不失其亲地,合适地流向其他人,就需要儒家的教育,你就需要学习儒家的六艺,诗、书、易、礼、乐、春秋,这些时机化的艺术、道术。诗、书、易、礼、乐、春秋,哪个不是非常时机化的。通过这些时机化的艺术,孝悌的冲动就被导入了一个更大的意义空间,普通的人就成为了君子,如果更进一步,你能在这种孝悌实践和学习六艺之中真正的喜爱上它们,好之乐之,进入一个精微广大的至诚境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样你就成为了一个仁人。再进一步你能把仁道实现于国家、天下,治太平于天下,增进整个世界的丰富性,和谐性,你就成了圣人,就是从亲子关系出发,通过儒家的教育,六艺把它转化为仁。
这是孔子凭借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天才深化了周礼,然后得出了一个诀窍,独门的绝秘。把很多高远伟大的事业,像改造社会,参同天地,升华人生,就放在了带孩子,孝敬父母这么最寻常,最普通的人生经验之中。所以呢,彻底彻终的,儒家是一个甘心做人的学说,而世界上其他的那些重要学说,鲜有甘心做人的。
张祥龙:“家”造就了中国文化柔韧持久的生命力
解说:以家庭的“亲亲”之爱为源头的儒家文化,塑造了主流的中华文明,孔子的学说与实践,赋予了中国文化,哪些独特的个性。面对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儒家文化该何去何从?《世纪大讲堂》,《全球视野中的孔子》正在播出。
张祥龙:好,我来讲第三个问题就是儒家,孔子在儒家的文明史的效应,也就是他对人类文明,中华文明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孔子大家都知道了,孔子和儒家在某种意义上塑造了中华文明的主流,赋予了它以独特的风貌,所以我们现在往往用这种西方的理论术语来概括孔子和儒家的学说和实践,像封建主义等等,这就完全不合适。这种儒家的对中华文明的贡献很多,我这里只是就文化之间的关系,来择其大端吧,来讲三点,也就是说儒家使得中华文明持久、宽容、和平。首先儒家既然是以家为意义和道德的源头,通过这样它就会努力去通过把这个家的结构,把它深化、异化,达到四海为家,天下一家的生存境界。
但是儒家不会甘心于家天下,虽然历史上出现了长久的家天下,但是儒家从来就把它看作这是一个暂时的,和尧舜那个时代相比它是低一层,而且这些家天下的君王,他只是代天,替天行道,他干的不好就把他,让他下下。那种认为这个天下是我们家的,这种思想是儒家坚决反对的,因为这个跟我们我们上面讲了,儒家对于家和这个家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这种看法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所以儒家会坚决地反对让一家一姓,一党一派来绝对地,无条件地代表国家,占有国家。这样呢我们读到在《郭店楚简》中的一篇儒家论文叫《六德》里边讲到了,“为父绝君”,这是可以的,为你的父亲去拒绝君主可是可以的,但是“为君绝父”绝对不可以的。
因为家是对儒家来讲,对孔子来讲,是生发人生意义,维持生命意义的机制,不是固步自封的那种利益堡垒。这样儒家就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塑造了一个耕读传家的深厚传统,使得我们中华文明的命脉,中国政治的命脉,政者正也,超出了这种朝代,甚至是一些具体的体制。比如先秦的分封制,所以我们在历史上看到了这么多的国破君亡,外族主宰,但是中华文明得以不亡。因为对于深受孔孟之道影响的中国人来讲,国,西方人叫state,国家之本在家,所以我们叫国家。
所以一姓之国可亡,但是国家不亡,中国不亡,由此造成了这个文明的特殊柔韧的,持久的生存力。我们现在看其他的文明古国,还说有四大文明古国,其他的那三大文明古国何在了?古希腊、古罗马在什么地方?早就灰飞烟灭了。
我来讲第二个影响,就是说由于以家为源头的,这个儒家文化的影响,中华的文明的历史中,没有出现对于一神教的精神需求,而是就是在家庭家族的长久生存中,找到了尽性立命之处,所以就此而言,我是比较反对有一种说法,就是说我们中国人完全现实主义,完全功利主义,完全是世俗的,没有深远的这种视野和道德情操,完全是错误的。家族的长久生存,它一定会逼出激出仁义礼智信这些美德,而这些美德反过来会使得家的存在深远化、美好化、超功利化。天理良心确实是在家文化的主流意识里,孔子最赞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所以在《中庸》里面孔子还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正是因为中国没有一神教的主导地位,所以一神教的那种对其他宗教文化不宽容、排外,中国历史上没有。儒家在西汉取得了主导地位,之后两千年内中国有不同宗教共存的空间,没有发生长期的宗教战争,几乎没有宗教战争。而在西方中世纪,漫长的中世纪,完全思想专制,而且有长期的宗教战争。所以现在有些西方的(学者),受十字军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西方一些政治学,甚至是政治学者,现在是冷战之后是文明冲突的时代,并且给我们儒家安了一个角色,也是文明冲突的一方,这完全是因为无知于儒家才会这么说。
这个最后就是说中华文明从根本上它是一个和平的文明,它是以某种意义上说起来,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孤芳自赏,自得其乐的这么一个文化、文明。同时又抱有治天下太平的宏伟的抱负和追求。这样我们看到中华文明历史上就不像西方的那些,什么亚历山大,罗马帝国,然后拿破仑有那种征服其他国家领土的野心,也没有基督教那种像普世传教的使命感,它只是在天伦之乐中忘乎所以,这个利玛窦是明末到中国的一位传教士,他都注意到这个情况,说怎么当时明朝这么大的力量,它不去征服其他的周边的国家等等当然这个事实你可以在《利玛窦中国札记》,第一卷第六章可以读到。
我们现在来到了最后一个话题,就是说孔子和他的儒家与我们人类的现实和未来的关系。我们刚才讲到的儒家在历史上的长处,到了现代恰恰成了它的短处,因为这个现代是被西方的工业化,殖民主义和全球化造就的,高科技化造就的,因为儒家以家为它的生命源头。所以当这个家文化受到重大破坏的时候,儒家就遭受了千古未有,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且失败的很惨。
我们这样就看到20世纪中,几乎是在历史的瞬间,儒家的急剧衰落,又看到在目前这种全球化,高科技化的潮流中,和儒家最后一点的生存可能性也正在受到威胁。还有一些科技至上主义者,他们在语言和鼓动一种所谓的第六次科技革命,也就是说把人类从基因上加以改造或者叫升级,把人类变成一种更高更快更强的,所谓像后人类,或者是尼采讲的超人。如果到那种时候,这个人类的家庭基本就消亡了,该消失了,亲子关系也基本上不复存在,或者大打折扣。到了那种情况下,儒家的生命源头确实是就会枯竭,儒家就会成为博物馆中,或者是影视中的那种展示对象,虚构对象。
面对这么一个局面,我觉得儒家为了求生存,它一定要反省,批判这么一个,崇尚力量,崇尚功利的,所谓的天演论,进步观。要抵制这种高科技主义,抵制对力量的意愿,这是尼采的话。揭示其中埋伏的重大的凶险危险,保守住人类的家庭。
因为这个家庭不像,就是人间的那种摇篮,人类长大了就可以把它扔了,而是说家庭是像地球一样,对于我们来讲是唯一的家园,没有了这个家园人类就会死亡,而那个被期待的后人类是不是能够来临,还在未定之数。考虑到当前和可见的未来中,不利于儒家的这个潮流是主导的,不可抗拒的。
所以我曾经提出过要实行一国多制,在民间恢复儒家,团体存在的前提下,建立儒家的特区或者叫保护区,用来保存儒家文化的活的种子,展示儒家的仁道、仁政,天道仁政的美好,未人类未来的不测准备下另外的可能。其实这也是儒家历史上应对礼崩乐坏的局面的一个重要的策略。我们知道在殷朝末年,这个周文王就在丰这个地方搞了他自己的周文化,实际上也是儒家的,按孔子理解,儒家文化的保护区,做得非常好,仁政实现于丰这个地,所以天下民心归焉。这时周族的所谓的软实力就胜过殷纣王的硬实力。
范仲淹讲儒者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但是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因为这就要求你先于天下之人,能够辨识到这个忧思,应该忧的东西在哪里。而在我看来,我们只有回复到儒家的源头思想。也就是我今天讲的这些,以家为源头然后达到仁,只有回复到这个思想,儒家才能在现代世界中得到它的思想的敏锐性独特性,针对现在的人类最急迫的问题,做出它的思想判断,提出应对有效的应对之策,从而把儒家在现代的,不利之处变成有利,把弱处变成强处,而这一点恰恰是其他的那些学派,包括把儒家个体主义化,国家主义化的那些学派,它们看不到的。
伟大的德国诗人荷儿德林讲了一句,叫危险所在之处也生成着拯救,我愿意接着他讲,只有当我们辨识和忧思到这危险所在之处,才会生成希望和拯救,谢谢大家。
张祥龙:儒家的根基扎在人性中
解说: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家庭的观念越来越淡薄,家庭的衰落成为了不争的事实。在这种严峻的现实之下,孔子与儒家的生存空间在哪里,儒学的复兴又有哪些可行的方法和路线?《世纪大讲堂》,《全球视野中的孔子》正在播出。
王鲁湘:非常感谢张祥龙教授精采的演讲,我觉得张教授的这个演讲就是很通俗的把我们对于儒家和世界上的其他的思想,包括其他的宗教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一个区分,比如说它是甘心做人,它是以家庭为本源的。
好,现在我们回到现场讨论这样一个阶段,凡是对于孔子的思想,儒家的思想,以及它们在当代世界的命运,你们会有一些问题要向张祥龙教授请教的请举手。
现场观众:您刚才有提到,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亲亲”之爱,但是我们又看到,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个人主义又非常的凸现。那么很多人都会感觉到家庭观念会越来越淡薄,所以我的问题是,您认为孔子思想,或者儒家思想的未来在哪里?它的生命力又在哪里呢?谢谢。
张祥龙:家庭观念的淡薄,家庭的衰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越是全球化,个体主义就越盛行,所以孔子和儒家的未来,就此而言,我确实是没有那么乐观,像有一些现在对,也是在争取复活或者复兴儒家的这些很可尊敬的这些努力的这些人士看来是很有信心,我倒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但是我也不是悲观的,完全悲观的,我不是完全悲观的,因为就像我们刚才讲的,儒家的根基扎在我们这种人性中,所以只要我们这种人,家庭还在,儒家就还有它的生存空间。所以我是认为,儒家是可以复活的,但是要想复兴,繁荣兴旺这个就不容易了,就要看儒者的努力,还有看人类历史潮流的变化。
现场观众:张教授您好,我想请问您,为儒学的复兴设计的哪些,怎样的路线?有什么可行性的方法,谢谢。
张祥龙:我想用三个词来总结我提的,你说儒学复活或者复兴的说不上方案了,就是这么一个思考。一个是回复,一个是入时,一个是建基。回复就是我们要回到源头,回到儒家的源头,回到家这个源头。使得我们对儒家的理解更真实,使得儒家在现代带有它特别的敏感性,其他的学说没有的那些敏感性。第二个入时就是说,你要进入现在的人和未来的人最焦虑,最关心的那些问题,像家庭的衰落,伦理的丧失,生态环境的破坏,儒家这个是完全关心的。我们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天人合一。
所以这些人类现在特别着急的,大家看待人类未来,现在都有一些迷茫,这些问题儒家必须要能够深入进去,而不能够觉得我们儒家21世纪是中国传统文化世纪,是儒家复兴的世纪,这个没有保证。你自己做得怎么样,关键看你能不能切入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和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最后说建基,我觉得儒家现在已经像个游魂一样,大家都谈论儒家,但是儒家在哪儿,人间在哪儿很难说。所以你要重新建立儒家的团体性的存在,还有就是我刚才讲的儒家特区的存在。
现场观众:您好张教授,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来自北京语言大学,然后今天我的很多同学都来自我的同一个学校,然后我的问题是,因为我们马上要出去作为一个汉语志愿者教师,然后会奔赴世界各地的孔子学院。然后这个时候我想问的是,我们除了给外国的学生教一些以汉语的文化,然后教他们说中国话之外。我们怎么样能够把这个孔子的这种文化推崇的更好一点?就是怎么样具体地去做,然后做的比较恰到好处?谢谢老师。
张祥龙:我觉得孔子学院,它这个名字起得很好,既没有起历史上其他的伟人用的名字,没有叫老子学院,没有叫庄子学院,又没有用现代中国伟人的名字,没有叫泽东学院,或者中山学院。这个用了孔子学院,很有深意,这可以看作中国文化本能的一种反应,当中国人面对世界的时候,孔子的分量就在无意识中就出现了。但是现在问题就是孔子学院需要正名,就像你刚才讲的很好,孔子学院不只是要教汉语,它要教孔子的学说,当然也包括六艺,诗、书、易、礼、乐、春秋,或者是传统的那些技艺。
至于说如何做,我觉得我不一定能提出很特殊的一些建议,但是我是感到现在的孔子学院是不是应该更民间化一些,而且多元化一些,不要全都是我们政府组织的,这样也容易引起国外的一些想法。而且如果有民间的力量进来,尤其是有儒家团体的力量进来,当然如果国家允许儒家的团体存在,那么孔子学院就会被越办越好,越办越像一个孔子学院。
另外还有就是我还希望,在我们中国自己的大学里边也要建立孔子学院,或者是类似的。就像我们北大以前有经学院,而我们现在为什么不能恢复呢?谢谢。
王鲁湘:全球化和西化所带来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危难在信息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还远没有结束,张祥龙教授曾在他的书中提出思想的避难这样一个概念,看似消极的应对态度,却也是最具儒家智慧的生存之道。张教授今天的演讲通过与中外其他圣贤,及其学说的比较,站在全球视野的角度,揭示孔子为人和立说的独特之处,加深了对于孔子开创的儒家的特征,历史贡献和未来意义的理解。
俄国思想家和文学家托尔斯泰曾经给予了中国人民最为真挚的同情,他说孔孟老庄的子孙们,你们不要慌张,只要中国人民继续过着以前所过的和平的,勤劳的生活,遵循自己的三大宗教的教义,他们现在所遭受的一切灾难便会自行消亡,任何力量都不能战胜他们。好,让我们再一次感谢张祥龙教授今天的演讲。同时也感谢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我们下周同一时间,世纪大讲堂,再见。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