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纯斋主人】《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僖公十四年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24-09-05 22: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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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僖公十四年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七月廿九日戊辰

          耶稣2024年9月1日

 

[春秋]十有四年春,诸侯城缘陵。

 

夏,六月,季姬及鄫(缯)子遇于防。使鄫(缯)子来朝。

 

秋,八月,辛卯,沙鹿崩。

 

狄侵郑。

 

冬,蔡侯肸卒。

 

鲁僖公十四年,公元前646年。

 

春季,《春秋》记录的唯一事是诸侯修城,“十有四年春,诸侯城缘陵。”缘陵,杜预注释说是“杞邑”。杨伯峻先生注释说在今天的山东省昌乐县一带,并且认为当时本来属于齐国的,所以这次诸侯联合修筑此城就是齐国牵头诸侯协助。但之所以说缘陵“本来属于齐国”,是因为这次修城,不是为了齐国,而是为了杞国。起因就是去年《春秋》那条“公会齐侯、宋公、陈侯、郑伯、许男、曹伯于咸”的记录,当时《左传》就交代了说“夏,会于咸,淮夷病杞故,且谋王室也。”杞国受到淮夷的威胁,齐桓公等人去年咸地会盟之后,做出的决定就是,把杞国迁到了缘陵——这思路就是典型的“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你了吗?”所以《左传》春季的记录就是解读此事的背景:

 

十四年春,诸侯城缘陵而迁杞焉。不书其人,有阙也。

 

鲁僖公十四年,诸侯联合起来修筑了缘陵城,把杞国迁徙到此地。《春秋》之所以没有详细记录都有哪些国家诸侯参与此次修筑缘陵,是史书有缺失。

 

但是,按照《公羊传》的说法,似乎并不是史书无意中的缺失,而是夫子有意不明确记录:

 

孰城之?城杞也。曷为城杞?灭也。孰灭之?盖徐、莒胁之。曷为不言徐、莒胁之?为桓公讳也。曷为为桓公讳?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也。然则孰城之?桓公城之。曷为不言桓公城之?不与诸侯专封也。曷为不与?实与而文不与。文曷为不与?诸侯之义不得专封也。诸侯之义不得专封,则其曰实与之何?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力能救之,则救之可也。

 

这段解读前半部分就解释了修缘陵的原因,就是为了杞国,之所以为杞国修筑缘陵,是因为杞国受到徐国、莒国的威胁,实际上已经被灭掉了,面临着绝祀的危险。那为何不说是被徐国、莒国威胁灭亡呢?是为了给齐桓公隐讳。

 

后半部分我们很熟悉,鲁僖元年齐桓公迁邢于夷仪,《公羊传》就是这样的观点,认为齐桓公这种做法,有诸侯封诸侯之嫌疑,但又替齐桓公开脱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这里其实就说明了诸侯修缘陵城的牵头人是齐桓公,也委婉地解释了没有列明诸侯,就是为齐桓公隐讳,而非《左传》所谓的“不书其人,有阙也”。

 

《榖梁传》则提出另一种观点:

 

其曰诸侯,散辞也。聚而曰散何也?诸侯城,有散辞也,桓德衰矣。

 

认为之所以《春秋》只是概括地说了是“诸侯”而没有明确记录具体包括谁,是表示其实这时候诸侯之间已经心散了,联盟已经不是团结得牢不可破了。此时齐桓公的威德已经开始衰败——即对外不能抵御淮夷的侵略,对内不能控制诸侯的贰心——似乎盛年时期再有作为的雄主,到了暮年都免不了这条路,不知道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命运的必然。

 

夏天,《春秋》的记录比较有意思,“夏六月,季姬及鄫(缯)子遇于防,使鄫(缯)子来朝。”三传引述的时候,《左传》和《公羊传》都是“鄫”,《榖梁传》是“缯”,同音不同字而已。这是鄫(缯)第一次出现在《春秋》中。这个国家据说是夏王少康之子曲烈的封国,意味着从少康时代就一直延续到今了。但是封地在哪有两种说法,一说在今天的河南省方城县,一说在今天的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而且都有考古依据为佐证——不知道两者之间是何关系,也许是两个不同封国,也许是一个封国后来发生了迁徙。至于此处的鄫(缯)国,从这件事情的记录来看,在地理位置上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在今天的兰陵县。夏季六月,季姬和鄫(缯)国的国君在防这个地方相遇,然后让鄫(缯)子来鲁国访问。

 

季姬,是鲁国公室的女儿——甚至大概率是鲁僖公的女儿。但这条记录看完我们会立刻产生一些疑问:季姬是个女孩子,按照当时的礼法,她是不可能代表鲁国去进行外事活动,那她为何会在防这个地方与这位鄫(缯)子相遇?相遇后发生了什么事,导致这位鄫(缯)子听从季姬的建议来鲁国进行访问?

 

先来看看擅长交代事件背景的《左传》,是怎么说的:

 

鄫季姬来宁,公怒,止之,以鄫子之不朝也。夏,遇于防,而使来朝。

 

宁,是归宁,即探亲的意思。季姬在这里被称作“鄫季姬”,说明嫁给了鄫国国君。这段话意思说,季姬从鄫国回鲁国来探亲,鲁僖公发怒了,不许她回去,原因就是这位鄫国国君一直不来朝见自己。夏天,季姬和鄫子在防地相遇,让鄫子来鲁国拜会朝见鲁僖公——特意强调“夏,遇于防,而使来朝”,说明季姬归宁的时间是在此之前。

 

这段话仔细一琢磨,看着是女婿长期无视老丈人存在,老丈人发怒了,女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劝说女婿向自己老爸服软认错。

 

《公羊传》的说法如下:

 

鄫子曷为使乎季姬来朝?内辞也。非使来朝,使来请己也。

 

鄫子为何会因为季姬的缘故出使鲁国来进行朝聘?这是我们内部隐讳的说法。鄫子并不是季姬让来出使朝聘的,而是让他为自己的事情来向鲁僖公请求的。

 

如果结合前面《左传》的说法,似乎我们觉得鲁僖公发怒了不让女儿回夫家,季姬不想父亲和丈夫关系僵化,所以在防这个地方跟鄫子会面,让丈夫做出让步。

 

《榖梁传》的说法基本就是这个观点:

 

遇者,同谋也。来朝者,来请己也。朝不言使,言使非正也。以病缯子也。

 

《春秋》这里说“遇”,其实是表示双方共同谋划好的。所谓的“来朝”,其实是让来为自己的事情求情的。如果是正常的诸侯之间的朝聘,《春秋》记录的时候就不会说“使”,用了“使”就说明不是正常的朝聘记录。这样记录其实是谴责缯子

 

所以,按照《榖梁传》的说法,如果真只是缯子来朝聘,这条记录就应该如下:

 

夏,六月,缯子来朝。

 

之所以《春秋》没有按正常标准文辞写,就是后面有隐情。

 

但我看资料,发现很多学者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是季姬在防地遇到了鄫子,两人互生好感,所以季姬让鄫子主动来鲁国沟通此事。如果按照这个观点,则《公羊传》和《榖梁传》提到的“来请己也”,就应该是季姬让鄫子主动来鲁国向鲁僖公求婚。那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说,《春秋》的这条记录,其实是《春秋》的第一条自由恋爱记录——但是按《左传》的说法,应该是季姬此前已经嫁给鄫子了,否则就谈不上“鄫季姬来宁”了。

 

关于这位季姬,后面还会出现,甚至有学者说她本来是作为姐姐伯姬的媵妾,当初本来是陪嫁给邾娄的,但因为不到年纪还未出嫁姐姐伯姬就去世了,按礼制她应该成年后继续嫁到邾娄,结果这次遇到鄫子俩人相悦——所以后面我们会看到邾和鄫之间有一场冲突,有人说起因就在此。总之各执一词,这些八卦仅供参考吧。

 

转眼到了秋天,《春秋》记录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秋八月,辛卯,沙鹿崩。”八月辛卯日,沙鹿崩塌了。沙鹿,到底指什么,有不同的说法。《榖梁传》是这样解释的:

 

林属于山为鹿。沙,山名也。无崩道而崩,故志之也。其日,重其变也。

 

鹿,即麓。树林和山相连的地方为山麓。沙,是山的名字。无缘无故而崩塌,所以记录下来。之所以特意注明日期,是重视这种异常变故。

 

按照这里的说法,沙鹿就是一座山,所谓的“沙鹿崩”,用我们今天人的解释,就是发生了山体滑坡了而已。

 

《公羊传》则是这样认为的:

 

沙鹿者何?河上之邑也。此邑也,其言崩何?袭邑也。沙鹿崩,何以书?记异也。外异不书,此何以书?为天下记异也。

 

河,即黄河。“袭邑也”的袭,是陷落的意思。沙鹿是黄河边上的城邑。为何这里说城崩了?是因为塌陷了。沙鹿塌陷,之所以记录下来是因为这件事很异常。别的国家发生的异常事情《春秋》本不记录,为何这里特意记录了此事?是因为《春秋》要为天下发生的异常事情都做记录。

 

感觉就是地震之类引发的城池塌陷。但这里强调“外异”,说明沙鹿不是鲁国的城邑——到底是哪,《左传》给出了答案:

 

秋,八月辛卯,沙鹿崩。晋卜偃曰:“期年将有大咎,几亡国。”

 

秋季八月,沙鹿崩塌。晋国负责占卜的官员卜偃说:“一年之内晋国将会有大的灾祸,几乎要导致亡国。”

 

虽然没有说沙鹿到底是山还是城邑,但是能预兆晋国的事情,则沙鹿应该是属于晋国。

 

卜偃之所以认为这次沙鹿崩,预示着晋国几乎要亡国,是因为当时人们的观点里,遇到地震一类灾害,都是预兆着亡国。例如《史记·周本纪》就记载了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注:即泾水、渭水、洛水)竭、岐山崩”,伯阳甫就认为预示着周王朝要灭亡了,因为“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后来果然在周幽王时代西周灭亡。卜偃应该也是据此理论推测出晋国要几近亡国了吧——读《左传》的经验也告诉我们,来年晋国必然要遇到大麻烦。

 

秋季《春秋》的第二条记录是“狄侵郑。”因为太简单,所以三传都未关注。看到这条记录,我想到两点,一是狄人此时确实强盛,在中原诸侯国之间不停挑衅,诸侯似乎也束手无策;二是郑国确实是扶不起的阿斗,被诸侯鄙视,被楚国蹂躏,被狄人侵扰。可惜了郑庄公一代枭雄地下有知,不知会有何想法。

 

冬天,《春秋》的记录是诸侯去世,“冬,蔡侯肸卒。”冬天,蔡穆侯去世了。这一年是蔡穆侯二十九年。他去世以后,即位的是他的儿子甲午,史称蔡庄侯。

 

《左传》和《公羊传》对此都未关注,但是《榖梁传》在这里提出了一个观点:

 

诸侯时卒,恶之也。

 

诸侯去世,《春秋》如果只记录去世时的季节,是表示谴责他。

 

《春秋》正常情况下,对于诸侯去世的记录一般都是“某年(某季)某月某日,某某卒”或者“某年(某季)某月,某某卒”。即对于诸侯的去世时间,至少要精确到月,或者根据《春秋》上下文的记录能准确推测出在哪个月。像这种只记录去世季节而无法推知去世的具体月份(甚至包括具体日期)的,确实很少见。所以《榖梁传》就认为《春秋》这里是有深意的。

 

但实际上类似的记录在《春秋》并非仅此一处,我自己简单梳理了一下,就有以下几条:

 

(鲁僖公四年)夏,许男新臣卒。

 

(鲁僖公十四年)冬,蔡侯肸卒

 

(鲁僖公二十四年)冬,天王出居于郑。晋侯夷吾卒。

 

(鲁定公九年)秋,齐侯、卫侯次于五氏。秦伯卒。

 

(鲁定公)十有二年春,薛伯定卒。

 

(鲁哀公十三年)夏,许男成卒。

 

要说蔡穆侯有啥黑点,好像就是将嫁给齐桓公的妹妹改嫁了他人,得罪了齐桓公给蔡国惹来一次兵燹之灾,此外好像再没有别的啥值得贬斥的事情。

 

我查阅了一下《榖梁传》对于上述相关记录,只有鲁僖公四年那条“夏,许男新臣卒”有过解读,另外就是此条记录有解读,其他均没做解读——说明《榖梁传》此处的解读,其实并不是那么靠谱。

 

《春秋》这年的记录,随着蔡穆侯去世而结束。《左传》冬季记录了一段晋国的事情:

 

冬,秦饥,使乞籴(dí)于晋,晋人弗与。庆郑曰:“背施无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四德皆失,何以守国?”虢射曰:“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庆郑曰:“弃信背邻,患孰恤之?无信患作,失授必毙,是则然矣。”虢射曰:“无损于怨而厚于寇,不如勿与。”庆郑曰:“背施幸灾,民所弃也。近犹仇之,况怨敌乎?”弗听。退曰:“君其悔是哉!”

 

庆郑和虢射都是晋国的大夫,虢射之前在采桑之役时出现过。冬天,秦国发生了饥荒,于是向晋国请求买粮食,结果晋国拒绝了秦国的请求。庆郑说:“背弃秦国曾经施与我们的恩情是不亲,别人遇到灾祸了我们反而幸灾乐祸是不仁,贪图爱惜自己的东西是不祥,惹怒邻国是不义。这四种美德我们都失去了,依靠什么来守卫自己的国家?”虢射说:“皮都不存在了,毛还依附什么呢?”庆郑说:“丢弃信用背弃邻国,要是遇到危难了谁会体恤我们呢?不讲信用的话祸患必定会发生,失去了别人的救援就一定会灭亡,这是必然的。”虢射说:“(即使不给粮食)也不会使得秦国对我们的怨恨减少反而会使敌人的实力得到增强,不如不给。”庆郑说:“背弃秦国曾经施与我们的恩情,对别人遇到的灾祸幸灾乐祸,老百姓也会抛弃我们。身边的人都会拿我们当仇人,何况是有怨恨的敌人?”(晋惠公)不听。(庆郑)退下去说:“国君将来必定会为此而后悔!”

 

显然,晋国内部在是否救助秦国上意见是有分裂的。虢射在这里留下了一个“皮之不存,毛将安傅”的典故,他的本意是指晋国此前已经与秦国结怨——即晋国食言不给秦国当初答应的割地贿赂——此次即使答应给秦国粮食助秦国度过难关,也依然于事无补。但是要知道上一年晋国发生饥荒求助于秦国的时候,秦国可是正儿八经帮助晋国以至于留下了“泛舟之役”的典故。晋国这样做,确实有点缺德。以至于庆郑作为晋国的内部人士都看不下去了。庆郑的观点,也许有点妇人之仁,但按他的建议去做,至少在大德上不亏。

 

《左传》这段记录,其实不仅仅是简单的记事,还呼应了前面沙鹿崩,卜偃预言晋国要遇到大灾难一事——甚至呼应了鲁僖公十年狐突与已去世的申生之间的灵异交流事件中,申生预言的“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来年秦晋之间发生战争,就是由于此事引起,而晋国果然在韩原被秦国打得大败而归。具体事情,我们明年再说。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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