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僖公十五年(2)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八月初一日庚午
耶稣2024年9月3日
[春秋]十有一月壬戌,晋侯及秦伯战于韩,获晋侯。
鲁僖公十五年,《春秋》最后一条记录是秦国和晋国的韩原之战。“十有一月壬戌,晋侯及秦伯战于韩,获晋侯。”韩,也称韩原,大致在今天的陕西韩城和山西芮城一带。十一月壬戌,晋惠公帅军队与秦穆公率领的秦国军队在韩地交战,晋国战败,晋惠公被秦国俘虏。
虽然此前在解读的过程中,已经多次提到秦国和秦穆公,但相关记录都是在《左传》中出现。这是秦穆公甚至秦国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春秋》的记录中。在鲁桓公四年讲述芮伯万事件的时候,已经讲述过秦国此前的历史,当时秦国的国君是秦宁公。按《史记·秦本纪》记载,秦宁公四年,对应鲁隐公被弑杀,即为鲁隐公十一年。秦宁公立十二年去世,大庶长弗忌、威垒、三父等联手废了太子,拥立了本不是太子的宁公三子出子,此时出子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出子六年,三父等又弑杀出子,拥立了故太子,即秦武公。
秦武公三年,诛杀了三父等人并其三族。秦武公立二十年卒,开创活人殉葬先例,按照《史记·秦本纪》的记载“从死者六十六人。”他去世后即位的是其弟弟,史称秦德公。秦德公立二年卒,其长子即位是为秦宣公。秦宣公即位十二年后去世,即位的是其弟,史称秦成公。秦成公立四年去世,即位的是其弟,即此处的秦伯秦穆公,秦穆公元年也是鲁僖公元年。秦晋韩原之战这一年是秦穆公十五年。
再回到《春秋》这条记录。《公羊传》对这条解读如下:
此偏战也,何以不言师败绩?君获不言师败绩也。
偏战,此前已经解释过,不再赘述。《春秋》为何没有在这里明确写晋国打了败仗呢?因为国君已经被俘虏了,就不必再强调军队打了败仗了——最高首领都被俘虏了,不用问,就是打了败仗了。
《榖梁传》的观点则略有不同:
韩之战,晋侯失民矣,以其民未败而君获也。
韩原之战的时候,晋惠公早已经失去了民心。这次战争晋国的百姓并未战败,君主却被秦国俘虏了——言下之意,似乎晋国总体实力上并未受到大损失。
《左传》则很详细的交代了这次战争的始末:
晋侯之入也,秦穆姬属贾君焉,且曰:“尽纳群公子。”晋侯烝于贾君,又不纳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既而不与。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故秦伯伐晋。
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车败。诘之,对曰:“乃大吉也,三败必获晋君。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馀,获其雄狐。’夫狐蛊,必其君也。‘蛊’之贞,风也;其悔,山也。岁云秋矣,我落其实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实落材亡,不败何待?”三败,及韩。
晋侯谓庆郑曰:“寇深矣,若之何?”对曰:“君实深之,可若何?”公曰:“不孙!”卜右,庆郑吉,弗使。步扬御戎,家仆徒为右。乘小驷,郑入也,庆郑曰:“古者大事,必乘其产,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训而服习其道,唯所纳之,无不如志。今乘异产,以从戎事,及惧而变,将与人易。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偾(fèn)兴,外强中干。进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弗听。
九月,晋侯逆秦师,使韩简视师,复曰:“师少于我,斗士倍我。”公曰:“何故?”对曰:“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无报,是以来也。今又击之,我怠秦奋,倍犹未也。”公曰:“一夫不可狃(niǔ),况国乎!”遂使请战,曰:“寡人不佞,能合其众而不能离也,君若不还,无所逃命。”秦伯使公孙枝对曰:“君之未入,寡人惧之,入而未定列,犹吾忧也。苟列定矣,敢不承命。”韩简退曰:“吾幸而得囚。”
壬戌,战于韩原,晋戎马还泞而止。公号庆郑。庆郑曰:“愎谏违卜,固败是求,又何逃焉?”遂去之。梁由靡御韩简,虢射为右,辂秦伯,将止之。郑以救公误之,遂失秦伯。秦获晋侯以归。晋大夫反首拔舍从之。秦伯使辞焉,曰:“二三子何其戚也?寡人之从君而西也,亦晋之妖梦是践,岂敢以至?”晋大夫三拜稽首曰:“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风。”
穆姬闻晋侯将至,以大子罃(yīng)、弘与女简璧登台而履薪焉,使以免(wèn)服衰絰逆,且告曰:“上天降灾,使我两君匪以玉帛相见,而以兴戎。若晋君朝以入,则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则朝以死。唯君裁之。”乃舍诸灵台。
大夫请以入,公曰:“获晋侯,以厚归也。既而丧归,焉用之?大夫其何有焉?且晋人戚忧以重我,天地以要我。不图晋忧,重其怒也;我食吾言,背天地也。重怒,难任;背天,不祥。必归晋君。”公子絷曰:“不如杀之,无聚慝焉。”子桑曰:“归之而质其大子,必得大成。晋未可灭而杀其君,只以成恶。且史佚(yì)有言曰:‘无始祸,无怙乱,无重(zhòng)怒。’重怒难任,陵人不祥。”乃许晋平。
晋侯使郤乞告瑕吕饴甥,且召之。子金教之言曰:“朝国人而以君命赏,且告之曰:‘孤虽归,辱社稷矣。其卜贰圉(yǔ)也。’”众皆哭。晋于是乎作爰(yuán)田。吕甥曰:“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忧,惠之至也。将若君何?”众曰:“何为而可?”对曰:“征缮以辅孺子,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群臣辑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庶有益乎!”众说。晋于是乎作州兵。
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kuí)”。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kuī)羊,亦无衁(huāng)也。女承筐,亦无贶(kuàng)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归妹’之‘睽’,犹无相也。'‘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嬴败姬,车说其輹(fù),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睽’孤,寇张之弧,侄其从姑,六年其逋(bū),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韩简侍,曰:“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像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先君之败德,乃可数乎?史苏是占,勿从何益?《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僔(zǔn)沓背憎,职竞由人。’”
震夷伯之庙,罪之也,于是展氏有隐慝焉。
冬,宋人伐曹,讨旧怨也。
楚败徐于娄林,徐恃救也。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死无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馆晋侯,馈七牢焉。
蛾析谓庆郑曰:“盍行乎?”对曰:“陷君于败,败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将焉入?”十一月,晋侯归。丁丑,杀庆郑而后入。
是岁,晋又饥,秦伯又饩之粟,曰:“吾怨其君而矜其民。且吾闻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晋其庸可冀乎!姑树德焉以待能者。”于是秦始征晋河东,置官司焉。
第一段讲述晋惠公如何得罪多人并最终引发这次战争。秦穆姬,就是申生的姐姐,嫁给了秦穆公。贾君,从后面说“晋侯烝于贾君”看,本来应该是晋献公的女人、是晋惠公的庶母。贾君可能跟穆姬的私交比较好,所以穆姬才托付晋惠公照顾她,但没想到这一照顾就照顾过头了,直接照顾到床上去了。秦穆姬叮嘱这个弟弟回去后要“尽纳群公子”,就是希望他即位后能修正父亲晋献公当年诛杀宗室的错误,将那些被迫流亡在外的公室子弟重新接回来。杜预认为这里的“群公子”是“晋、武献之族”,但我个人倾向于主要是此前被逼出奔的重耳等晋献公的公子们——但晋惠公估计是觉得群公子回来了对他会构成威胁,所以并未去做。从后来晋国的发展看,秦穆姬的这个建议其实非常好,如果采纳了晋国的公室势力不至于一直衰弱以至于后来大夫坐大三家分晋。秦穆姬与晋惠公同父异母,秦穆公之所以当初愿意扶助晋惠公即位,虽然有晋国割地贿赂的缘故,但估计跟这层亲戚关系的存在也有很大干系。得罪了穆姬,意味着此后秦晋之间发生矛盾的话,晋惠公就失去了一个很好的中间人斡旋。
“中大夫”,参照《国语·晋语·里克杀奚齐而秦立惠公》里记载,当初晋惠公跟秦国公子谈判希望秦国支持自己的时候,曾说“中大夫里克与我矣,吾命之以汾阳之田百万。丕郑与我矣,吾命之以负蔡之田七十万。”所以晋惠公“既而皆背之”的中大夫应该是指里克㔻郑等。“河外列城五”,指黄河以南的五座城池,站在晋国角度黄河以北、以东是河内,以南、以西是河外。“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是当初答应宋公秦国的河外五城的区域,虢略即虢国的边界;解梁,就是今天的山西省永济市解州,所谓河东解州就是这里,这里后来出了大名鼎鼎的一个人物,就是武圣人关羽。
晋惠公能被晋国内部接纳,外有秦国支持,内靠贿赂权臣。但是当初给大夫们画了个饼,最后却不落实,这就有点小气不会做事了,得罪了内部势力集团。至于承诺的秦国河外五城不给,不光是得罪了秦国,更重要的是失信,意味着此后晋惠公或者晋国对诸侯做出的任何承诺,别人都信不过。秦晋之间因为饥荒问题,对对方灾情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此前已经讲述,此处不再赘述。但这也进一步加剧了秦晋之间的矛盾,成为这次战争爆发的直接起因。
第一段意思说,当初晋惠公回国继承君位的时候,秦穆姬叮嘱他要对贾君多加照顾,并且说:“你要把群公子都接纳回晋国。”晋惠公回国之后,与贾君私通,而且没有接回群公子,所以穆姬对他心生怨恨。当初晋惠公曾许诺继承国君之位后给中大夫们厚礼致谢,但后来也违背了承诺未做到。当初曾经许诺秦国以黄河之外五座城池作为酬谢,范围是东起虢国边界,南到华山,晋国这边到解梁城,但做了国君之后也不给秦国。晋国发生了饥荒,秦国运送粮食给晋国救援,秦国发生饥荒,晋国却不肯卖粮食给秦国,故而秦穆公攻打晋国。
第二段主要讲述了秦国在战前对此次战争结果进行占卜的情况。卜徒父,是秦国负责占卜的官员。筮,是用蓍草占卜。大河,就是黄河。蛊,是六十四卦之一,卦象是上艮下巽,其六爻自下而上分别是初六、九二、九三、六四、六五、上九。其中最上面三爻构成艮卦,最下面三爻构成巽卦。“吉,涉河,侯车败”和“千乘三去,三去之馀,获其雄狐”这两句卜辞,不是出自《易经》,或许这位卜徒父的占卜理论另有师承。“‘蛊’之贞,风也”的贞,指内卦,即下面三爻组成的卦;“其悔,山也”的悔,指外卦,即上面三爻组成的卦。蛊卦的卦象是上艮下巽,即贞(内/下)卦是巽卦,巽卦最基础的象征是风。悔(外/上)卦是艮卦,艮卦最基础的象征是山。按照后面卜徒父说的“我落其实而取其材”,可以推出来这里的贞(内/下)卦巽卦,代表了秦国;悔(外/上)卦艮卦,代表着晋国——实际上占卜的时候,就是内卦代表主方,外卦代表客方。秦穆公攻打晋国,是在秋季,所以卜徒父认为这是利于风而不利于山的季节,因为秋风起山上树木的果实都会被吹落,树木自身也未必禁得住风寒,大部分会有枯萎乃至死亡的可能——正如杜预注释至此说的“风吹落山木之实,则材为人所取。”对于艮卦象征的晋国而言,这显然不是好兆头。双方接触后的前三仗,相比较后来的韩原之战显然不是重点,所以“三败,及韩”就略过。
第二段意思说,卜徒父用蓍草占卜,结果是吉。卜辞说“渡过大河,晋侯的车子毁坏。”(秦穆公)问他详细的解释,卜徒父回答说:“占卜的结果是大吉大利。打败他们三次,必将俘虏晋国国君。这一卦是蛊卦,占卜的结果说‘打败千乘之国三次,三次之后就会获得对方的雄狐’。雄狐,就是对方君主的象征。蛊卦的内挂是风,外卦是山。此时正是秋季,我们的风从他们的山上吹过,吹落山上的果实,取得他们的木材,所以我们必然克敌制胜。他们的果实落地,木材丧失,不打败仗更待何时?”双方开战,打了三仗之后,晋军败退至韩。
第三段和第四段可以说是韩原之战的前奏。第三段主要是讲述晋惠公和庆郑之间的矛盾。步扬,杜预注释说是“郤犫之父。”郤犫在后面《左传》里会多次出现,到时候我们再细说。家仆徒,从名字看似乎本身属于某个人的家臣,但也有人认为就是晋国的大夫,其名就是这样而已。小驷,是郑国人送给晋惠公的马名。
第三段意思说,晋惠公对庆郑说:“敌人已经深入我们晋国了,怎么办?”庆郑回答说:“是国君您的所作所为才导致这样的局面,我们能怎么办?”晋惠公说:“你这个人很无礼啊!”让占卜看谁适合做他的车右。占卜的结果是庆郑最适合,晋惠公不愿意用庆郑为车右。于是让步扬驾戎车,家仆徒为车右。用小驷驾车,小驷是郑国送的。庆郑说:“古人遇到大事,必定用本国的马匹来驾车,因为生于本地熟悉水土知晓人心,会安心的服从主人的教训,顺服的去熟悉道路,随便在哪驱使,没有不按主人心愿来的。而今用异国送来的马匹驾车作战,一旦遇到意外变故马匹必然惊惧,就会与驾车人的意愿相违背,紧张得乱喷气,变得暴躁不安,体内的血液全身沸腾流动,血管暴涨凸起,表面看着强壮实际上却很虚弱。进退不听指挥,不能灵活周转掉头,国君将来必定会后悔的。”晋惠公没听他的建议。
庆郑应该是比较亲秦的,而且此前在救援秦国饥荒一事上也表现出了卓越的远见。所以晋惠公在败退至韩原的时候就征求庆郑的意见。但庆郑在回答的时候,表现出了对晋惠公此前行为的不满,晋惠公说他“不孙!(注:孙通逊,即谦逊恭敬的意思)”,倒也是事实。
晋惠公无奈之下,做出要与秦国决战的决定,并且做了准备工作。但就后面对车右、战马的选择看,他此时有点意气用事,缺乏冷静和理智。车右执戈矛负责消灭近身的敌人,在战场上就是国君最贴身的保镖,对于这样的重要岗位,他本想通过占卜选择一个好的人选,但因为占卜的结果是庆郑,这使得晋惠公很不爽,于是他任性了一把,不听天意而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人为地另选了——迷信的说这是违背天意,不是个好兆头。因为在我们后人的角度看,占卜最大的作用是精神暗示,以天意的形式坚定大家对做出的决定的信心,所以如果不遵循占卜的结果,其结果就是影响士气。庆郑对用小驷做战马一事发表了一番言论,这番言论即使我们今天的人看,也是非常有科学道理的,并非迷信胡说八道。可惜晋惠公对庆郑已经有了偏见,庆郑说啥他都不会听的。成语“外强中干”的出处就是庆郑论小驷这段话。
第四段讲述韩简对秦晋这一战的预判和秦晋之间的一次言辞交锋。韩简,杜预注释说是“晋大夫韩万之孙。”鲁桓公三年讲述曲沃代翼的陉庭之战时,《左传》有“韩万御戎”的记录,按杜预说法韩万是曲沃庄伯的弟弟,则论辈分与晋惠公的父亲晋献公是一辈——他的后代,就是三家分晋之一的韩氏。
第四段意思说,九月,晋惠公帅军队迎战秦国军队。派韩简去侦察秦国军队的情况。韩简回来汇报说:“秦国的军队人数比我们少,但能打仗的勇士,是我们的一倍。”晋惠公问:“为何这样说?”韩简回答说:“当初您流亡秦国是他们资助的您,您能回国做国君也是秦国对您的宠爱支持,我们晋国遇到饥荒的时候是秦国人援助了我们粮食。秦国给我们晋国三次大恩,但我们没有报答,所以才来攻打我们。如今我们反而去还击人家,我们军士懈怠,恐怕秦国勇于战斗的战士比我们多一倍都不止。”晋惠公说:“一个人尚且不可以侮辱,何况一个国家!”于是派人去跟秦国人请战,说:“寡人不才,能聚集我们的人而没法让大家退去,您如果不退回去,(真要开战了)将来会没地方可以逃命。”秦穆公派公孙枝对答说:“贵君当初没有回国为国君的时候,寡人就为您担忧,回到晋国之后君位还没有安定,我还为您担忧。假如您觉得如今君位已定,(执意要战),我们不敢不应战。”韩简退下,说:“我如果将来只是被俘虏就已经是幸运了!”
从这段记录看韩简也是个亲秦派,不过他说的也都是事实。晋惠公显然对韩简侦察敌情回来后说的一番话很不满——倒也不怪晋惠公,韩简这番话明显是长敌人锐气灭自己的威风,严重影响军心。说句不客气的,即使韩简言之有理,此时拉出去斩了也不过分。所以才气呼呼怼了韩简一句“一夫不可狃,况国乎!”狃,是羞辱的意思。言下之意,这次交战涉及到堂堂晋国的尊严,怎么能任秦国人羞辱呢?至于请战的说辞,看起来是威胁,实际上是自欺欺人,以晋惠公身边人的表现看,晋惠公这句“能合其众而不能离”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么。秦国显然对晋惠公的威胁不以为然,怼回去的话明显带着揶揄嘲讽。韩简说“吾幸而得囚”是个省略句,完整的表达应该是类似“苟被囚,亦吾幸矣”这样——比起命丧疆场,被俘虏囚禁当然更幸运。
第五段,交代了韩原之战的经过。壬戌日,秦、晋双方在韩原开战。晋惠公戎车的战马陷入泥泞之中无法前行。晋惠公呼叫庆郑,庆郑说:“您刚愎自用不听劝谏,违背占卜的意愿,这次打败仗是自找的,又能逃到哪呢?”于是自己离开了。梁由靡给韩简驾车,虢射为车右,拦住了秦穆公,眼看就要抓住秦穆公了,庆郑呼叫他们去救晋惠公,结果失去了捉住秦穆公的机会。秦国俘虏了晋惠公后回国。晋国的大夫们披散着头发,拔营跟在后面。秦穆公让人去辞谢他们说:“你们何必如此忧伤呢?寡人跟你们的国君往西行,只是你们晋国的妖梦要应验了而已,我怎么敢将来做得太过分?”晋国的大夫们就三拜叩首说:“贵君脚踩后土头顶皇天,皇天后土都听到了您说的话,我们这些臣子怎么敢不等在下风听从您的吩咐。”
从这段记录看,战争开始后,果然,此前庆郑对于晋惠公用郑国小驷做戎车战马的判断应验了。晋惠公呼叫庆郑,显然是叫庆郑来救援自己。但是在国君生死存亡之际,庆郑不光不去施救,居然又冷冷怼了自己国君一次——只能说这个人很个性。“愎谏违卜”是两件事,愎是刚愎自用的意思,愎谏就是因为刚愎自用而不听劝谏——指此前晋惠公不听自己劝谏坚持用小驷驾车;违,是违背的意思,违卜就是违背占卜的结果——指晋惠公不遵从占卜的结果,不愿意用庆郑做车右。关键是怼完他并没有施救,反而自行离去——作为臣子而言,庆郑此时确实做得过分了,臣子的本分是尽忠,这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救助自己的国君——这也是当年为何陈赓会在战场上冒死也要背着蒋先生逃生的缘故。
但是战争并不是一边倒的。梁由靡、韩简、虢射的组合就差点出彩。“辂秦伯,将止之”的辂是迎上去的意思,说明晋国也差点俘虏了秦穆公——要不是庆郑以救晋惠公为理由,从中作梗引开救兵的话。这里我不知道庆郑到底是不是秦国的卧底晋国的猪队友,只能善意的猜测,庆郑虽然前面怼了晋惠公,但还是没忘记臣子的职责,怕自己一人无法救下国君,所以跑过来找帮手了——当然,阴差阳错的救了秦穆公,否则韩原之战的结果就是另一种写法了。这也解释了为何《榖梁传》会认为韩原之战是“其民未败而君获”。
国君被俘虏之后,晋国大夫们主动放弃了抵抗,秦穆公押着晋惠公往秦国走,这些晋国的大臣就以罪人的形象默默跟在后面,“反首拔舍”的反首,即披散头发;拔舍,即拔营起寨。秦穆公之所以说“寡人之从君而西”是因为秦国在晋国西面。他说晋惠公被秦国俘虏是“晋之妖梦是践”,意思就是此前申生鬼魂给狐突托梦预言此时成真了。但晋国大臣的梦何以秦国的国君都知道呢?所以这段记录的真实性很值得怀疑和玩味,我觉得大概率是后人附会的。皇天后土,都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神仙,其实说白了就是天和地。晋国群大夫以皇天后土之词答复秦穆公,其实就是告诉秦穆公,您说的话天和地可都听见了,以后万一您食言对我们国君做出过分举动,小心遭报应——这里晋国大夫担心的秦国会做出的过分举动是什么,即秦穆公承诺给他们的“岂敢以至”是什么,后面我们就明白了。
第六段讲述了穆姬救晋惠公。太子罃,就是后来的秦康公。免服衰絰,指身穿丧服——跟前面说的许僖公降楚的时候“大夫衰絰,士舆榇”一个道理,都是表明了不惜一死的决心。灵台,杜预注释说“在京兆鄠县,周之故台。”如果是这样,则意味着秦穆姬安置晋惠公的地方离秦都雍城还有数百里远,似乎不大可能。杨伯峻先生认为应该是秦国都城郊外的建筑。从秦穆姬派人传递给秦穆公的威胁信息内容看,我觉得杨先生的说法更可信些。
第六段意思说,穆姬听说秦军俘虏了晋惠公就要回到秦国了,于是带着太子罃、弘及女儿简璧登上高台,脚下踩着柴薪,派人穿着丧服去迎接秦穆公,告诉秦穆公说:“上天降下了灾祸,让我们秦国和晋国两国的国君不能和平相处而要兵戎相见。若晋君早上入城,那婢子晚上就死;晋君晚上入城,则婢子(第二天)早上就死去。请国君您自己决定吧。”(秦穆公)于是把(晋惠公)安置在了灵台。
穆姬携带子女以自焚威胁秦穆公,说明对晋惠公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穆姬还是很照顾很挂念——即使晋惠公此前已经得罪了穆姬,但生死关头穆姬还是不计前嫌想着救下他。姐姐对弟弟的爱,真的就是如此啊。
第七段,讲述秦国大夫们就如何处置晋惠公进行讨论,以及秦穆公最后的决定。“大夫请入”省略了宾语,联系上文显然完整的句子应该是“大夫请以晋侯入”,因为晋惠公是此次战争最大的战利品,按照当时的礼仪,得胜归来要在太庙祭庙献俘,甚至杀掉俘虏中地位尊贵的来给神灵献礼——这就是当初晋国大夫们担心秦国对晋惠公做出的过分举动。这也是为何穆姬一听说晋惠公被俘虏就要带着孩子以自焚威胁,不许让秦穆公带着晋惠公进入都城。因为一旦进入都城,在当时的礼制风俗下,在狂热的大夫们的压力下,秦穆公是否能顶住压力而保全晋惠公,那就真不好说了。秦穆公说的“既而丧归,焉用之?大夫其何有焉?”指的也是穆姬以死要挟这件事。公子絷,是秦国的大夫,但没有查到他的父亲是哪位秦国国君,大概率是秦穆公三兄弟之一。他主张杀了晋惠公,以免晋惠公将来又生事端,显然做出这个判断的基础是结合此前晋惠公的表现,使得他对晋惠公的人品持怀疑态度。子桑则比较理智,提出晋国用太子做人质换回晋惠公,换取晋国的重谢。在当时的情况下其实这是最优解。毕竟晋国是大国,又与秦国唇齿相依,“晋未可灭而杀其君,只以成恶”是秦国不得不考虑的现状。子桑提到的史佚,是周武王时期的太史。按照《史记·天官书》的记载,“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於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苌弘;於宋,子韦;郑则裨灶;在齐,甘公;楚,唐眛;赵,尹皋;魏,石申。”说明史佚应该也是主要负责天文观测的官员,因其职业的特殊性,所以成为了历史上著名的智者。有人认为史佚就是当初记录周成王桐叶封弟留下了“君无戏言”的那位史官。另外这里提到的很多人物如苌弘、子韦、裨灶等,都是他的同行,后面在《左传》里也会都看到相关记录,到时候我们再细说。子桑引用史佚说的“无始祸,无怙乱,无重怒”,是很厚道的与人相处注意事项。无始祸,即自己不要首先挑起事端;无怙乱,即不要借助发生动乱的机会谋取利益;无重怒,即不要加重别人的愤怒,因为人愤怒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被情绪左右,做出极端的事情来。如果不遵从这三原则,就会出现“重怒难任,陵人不祥”的后果。史官在当时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又有大量的前代文献案例可以研究,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都是血的教训。“无始祸,无怙乱,无重怒”三原则核心就是与人为善。
第七段意思说,秦国的大夫们请求把晋惠公带进都城。秦穆公说:“我们俘获了晋侯,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回来了。如果接着因此发生丧事,这次战争的胜利又有什么用呢?对诸位大夫而言又有什么益处?而且晋国人为他们国君非常担忧感动了我,用对天地的盟誓来约束我。不考虑晋国人的担忧,会加重他们的愤怒。我如果食言,就是违背了对天地的承诺。对方的愤怒加重了,我们就难以承受;违背对天地的誓言,则不吉利。我一定会让晋君回到晋国的。”公子絷说:“不如杀了他,免得将来他又生出祸端。”子桑说:“把他送回晋国,但让他的太子来做人质,这样他们必然会给我们优厚条件来讲和。如果不能灭掉晋国但杀掉了他们的国君,只会使双方关系恶化。而且史佚曾有言,说:‘无始祸,无怙乱,无重怒。’别人的愤怒加重了我们就难以承受,欺凌别人不吉祥。”于是秦国同意晋国求和。
第八段,讲述了晋国内部几个能干的大臣如何应对当时面临的困境实现转危为机的。子金,即瑕吕饴甥,字子金,就是此前出现过的阴饴甥,也称吕甥或吕饴甥。郤乞,是晋国的大夫,此前应该是追随晋惠公身边所以才能被派回晋国传递信息。圉,是晋惠公的儿子,也就是后面吕甥说的“征缮以辅孺子”的孺子,后来即位为晋怀公。爰田,杜预注释说“分公田之税应入公者,爰之于所赏之众。”就是把本来公室的土地分给大家。
第八段记录意思说,晋惠公派郤乞把情况告诉了瑕吕饴甥,召唤他前来。子金教郤乞怎么跟国人说话,说:“把国人聚集在一起,以国君的名义赏赐他们,并且告诉大家说,国君说了:‘我即使回来了,但辱没了江山社稷矣。你们占卜一下,还是立圉为国君吧’。”果然,众人听说后都大哭起来。晋国于是分了公田的税赋来赏赐大家。吕甥说:“国君流亡在外不为自己担心,而为我们群臣担忧,这是莫大的恩惠。我们应该做什么呢?”众人都问:“我们能做什么?”吕甥回答说:“征收赋税,辅助幼主。诸侯听说后,知道我们虽然失去了国君但又有了新国君,群臣团结一致军队人数增加。过去与我们交好的国家会勉励我们,与我们交恶的国家会害怕我们,这样做应该对晋国有好处吧!”众人都很高兴(就按照他说的去做)。晋国乘机改革了兵制。
从这段记录看,首先晋国虽然国君被俘虏,但国家的根本没有被动摇,政局依然平稳,说明国基牢靠。其次瑕吕饴甥这个人很懂得心理战,一番蛊惑性言论,巧妙的转危为机。而且在这种悲情渲染下,还故意给大家好处,拿出本来应该是入国库的公田税赋赏给大家,进一步收买人心,这样一对比,国君这么爱护我们,大臣们怎么不可能报答国君?吕甥趁机发出的“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忧,惠之至也。将若君何?”这一灵魂拷问,谁都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明知道是坑也只能跳了。所以在众人的追问下,吕甥进一步提出了应对之策,获得了上下的支持。应对之策无外乎富国强兵。晋国采取的政策一是“征缮”。税赋、军赋为征,整顿政治为缮。二是“作州兵”。即改革军队兵制,扩大军队数量。总体来说就是改革税赋、兵制及行政管理能力。我记得之前读一本外国人写的《亚洲史》里面提到一个观点,大致意思说,税赋和军队是支撑国家政权的两个最基本要件,晋国恰好也是重点从这两方面入手的,可见我们老祖宗的政治智慧还是非常厉害。
第九段,讲述了一段此前发生的占卜。伯姬,就是秦穆姬。史苏,此前在《左传》里没有出现过,但我们讲述晋国历史的时候提到《国语·晋语》里有过几处关于他的记录,都是预言骊姬乱晋的,从相关记录看,这个人应该主要生活在晋献公时代。韩简引用的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僔沓背憎,职竞由人”出自《诗经·小雅·十月》。僔,是聚集在一起的意思;沓,表示说话多;背,是背过去的意思;憎,是憎恶。僔沓背憎,即表面上亲热话多,背过去则互相憎恨。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当面人背后鬼。诗句大致意思说,百姓们遇到灾害,不是由于老天降罪。人们都是当面说好话背后说坏话,灾祸都是人们自己互相伤害造成的。
第九段意思说,当初晋献公要把伯姬嫁给秦国,用蓍草占卜。得出的本卦是归妹,变卦为睽,史苏占卜说:“不吉利。这个繇词说‘士刲羊,亦无衁也。女承筐,亦无贶也。’震卦变成离卦,就如离卦变成震卦。震是雷,离是火,说明嬴姓打败了姬姓。车子脱落了伏兔,大火烧毁了旗子,预示着不利于行军打仗,将会在宗丘打败仗。‘归妹’变为‘睽’,有孤独的征兆,敌人张弓射向我们,侄子要依从姑姑,六年后要逃离,逃回自己的国家,但抛弃了自己的家庭,第二年死在了高梁这个地方的废墟中。”等到晋惠公被秦国俘虏了,他说:“当年先君要是听从了史苏占卜的结果(不与秦国结亲),我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下场。”当时韩简在身旁服侍他,回答说:“用龟甲占卜,得出的结果是象形,用蓍草占卜,得出的结果是数字。万物都是出生就有了形象,有了形象后才可以滋润生长,滋生以后才有了数字。先君自己道德败坏,难道是卜筮的缘故吗?史苏占卜的结果,即使不依从,又有何益处?《诗经》说:‘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僔沓背憎,职竞由人。’”
这里又遇到了一次算卦,本卦是归妹,变卦是睽。归妹是震上兑下,六爻依次是初九、九二、六三、九四、六五、上六。睽是离上兑下,六爻依次是初九、九二、六三、九四、六五、上九。两卦之间的差异就是归妹卦的上六变为了睽卦的上九。归妹卦的上六爻辞是“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刲,是用刀割杀的意思。爻辞意思大致说,女子捧着框子却没有东西可以盛,男子拿刀杀羊,却不流血——显然都是徒劳无功的意思。所以结论是“无攸利”,即得不到好处。史苏说的“士刲羊,亦无衁也。女承筐,亦无贶也”的衁,还是血的意思;贶,是赐予、给予的意思。与爻辞表达的含义是一致的。我看到有资料对此进一步解释说,古代婚礼中,新娘手持提篮,里面盛上枣、栗、干肉等物品,作为拜见公婆的礼物;男子要在婚礼上宰羊,作为婚礼宴饮的菜肴。这句卜辞,就意味着新娘子没有礼物,婚礼上没有菜肴——对于婚礼而言,这显然不符合正常的情形,不是个吉利的兆头。
至于“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应是说把女儿嫁给西边的邻居,但占卜显示不吉利,如果别人因此有怨言,也没法辩解——实际上西方的邻居看到了不会有怨言的,因为占卜的结果是对晋国不利而对西方的邻居有利。秦国,就在晋国的西边,挨着晋国,就是这里的“西邻”。“‘归妹’之‘睽’,犹无相也”,是因为“归妹”卦象下边的兑卦象征少女,上面的震卦象征长男,两卦相叠组成的归妹卦,本身是婚姻之象。但变成睽卦之后,下面是兑上面是离,所谓的“‘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说的就是归妹变睽。睽卦的下面是兑卦,象征水泽,上面是离卦象征火,所谓水火不相容,睽就是“对立暌违”的意思,既然彼此相克不相容,自然是不会互相帮助,故而有“‘归妹’之‘睽’,犹无相也”的结论。
史苏前面得出的这些结论,还好解释。但后面得出的结论,就精准得让人难以解释了——而这几条结论,可以说提前预言了韩原之战的各种细节。首先,为何能得出“为嬴败姬”——即秦国打败了晋国——这样的结论?毕竟前面卦象看,我们只能得出这个女儿嫁给秦国,对晋国而言不是好事。但无法看出就一定意味着是秦国跟晋国发生冲突。因为按常理结了姻亲之后,关系应该更亲近才是。杜预在注释到此的时候解释说“震为雷,离为火,火动炽而害其母,女嫁反害其家之象。故曰为嬴败姬。”大致意思说,归妹变为睽卦,改变的是上面的震卦变为了离卦,离卦象征火,火这个东西,越旺盛,反而越会对自己的母体造成伤害(注:因为燃烧的就是自己),这一卦就是女儿出嫁了反而对娘家造成伤害的意思,所以说“为嬴败姬”。我自己琢磨,觉得无论是归妹,还是睽,内卦都是兑,没有发生变化。前面说了,内卦代表本国,即卦象预兆晋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归妹变为睽,象征对方的外卦则从震变成了离,变成离之后水火不相容,彼此对立的程度明显加深,意味着成为了敌对双方。所以,即使“为嬴败姬”最基础的意思是说,因为出嫁到了嬴姓国家而导致姬姓国家衰败,是想表达这桩婚姻如果成了对晋国不利而已,所以睽卦预示着秦、晋反目。而无论是象征雷电的震,还是象征火的离,对于象征水泽的兑而言,都是自上而下的打击。兑处于下,属于被动承受打击的一方。所以得出晋国被打败的结论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史苏关于韩原之战精准预言的第二个结论是,“车说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这里的“说”,读作“脱”,意思也是脱落。輹,是车伏兔,就是古代战车上垫在车箱和车轴之间的木块,上面承载车箱,下面呈弧形,架在轴上。“车说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师”,就是说车子毁坏了,火烧了旌旗,打了败仗了——这就是精准的预言了晋惠公在韩原战场上的窘境。
为何会得出“车说其輹”?因为归妹卦上面的震,也象征车。《国语·晋语》里有一篇《重耳亲筮得晋国》,讲重耳占卜自己未来,司空季子解读卦象时提到有“震,雷也,车也”,说明震可以象征车在当时应该是共识。而下面的兑,也象征毁损(注:《十翼》里有“兑为泽、为少女、为巫、为口舌、为毁折”的说法)。“车说其輹”,就是车子下面毁坏了。
但是如何解释得出“火焚其旗”的结论,就有点难。只能大致猜测是因为睽卦上面的离代表火,也象征兵灾(注:《十翼》里有“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为甲胄、为戈兵”)。但是这个“旗”是从哪里得出的象征,不得而知了,只能猜测说此时的兑卦代表着旗子,旗子在下面火在上面,就是旗子被火烧着,而旌旗往往象征军队。
“败于宗丘”说明打败仗的地方是宗丘。我看很多人解释说宗丘是韩原的别称,如果是这样,晋惠公就会对这个地方保持足够的警惕。因为如果之前申生托梦狐突预言晋在韩打败仗这一灵异事件,真的是很早之前就发生且传的大家都知道了,晋惠公不可能不警惕韩这个地名,如果晋惠公没有警惕,只能说相关的灵异事件都是后来添油加醋的结果。我倾向于宗丘并不是具体的地名,只是大致划一个范围而已,即有晋国宗庙的地方,说白了,就是说战争发生在晋国境内。所谓的宗丘是韩原的别称说,我觉得是后人硬附会理解的。
史苏关于韩原之战精准预言的第三个结论是准确预言了韩原之战的后续影响,即“‘归妹’‘睽’孤,寇张之弧,侄其从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
“‘归妹’‘睽’孤,寇张之弧”,这两句大致应该是从睽卦的上九爻——即睽卦与归妹卦唯一不同的一爻——的爻辞得出的结论,睽卦上九爻的爻辞是“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後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字面意思大致说,上九爻,预示着非常孤独。恍惚中看见猪一身泥泞,看见一辆车上满载着鬼,于是拉开弓要射,后来又放下了弓,因为不是盗寇,而是来婚配的。往前走,遇到下雨就会吉利。因为“先张之弧”是上九爻,上九爻属于外卦,代表对方,所以就有“寇张之弧”的结论。
但是,怎么接着得出“侄其从姑,六年其逋(注:逋,是逃亡的意思),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这么精准的结论,即使我站在后人的角度明知道结果如此,也无法从结果反推出原因,只能说史苏另有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秘术。
晋惠公在秦国做囚徒,想起了这一卦,开始抱怨他爹晋献公,明知道穆姬嫁给秦国不是好事还要嫁。结果被韩简怼了一顿。韩简说的“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像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是当时人们对龟甲占卜和蓍草占卜的态度,因为象是事物的本源,所以普遍认为龟甲占卜更准确、更神圣。故而晋献公四年,占卜娶骊姬一事的时候,卜人说“蓍短龟长”,就是代表两种方式占卜结果不一样的时候,更倾向于相信龟甲占卜的结论。韩简说的“先君之败德,乃可数乎?史苏是占,勿从何益?”意思就是先君道德败坏是本源(注:即“象也”),蓍草占卜出来的结果已经是注定的,跟从不从史苏这一卦没任何关系,都改变不了这必然的结果。
我个人对于史苏当初卜嫁伯姬这一卦的分析,大致就是这样。从后来结果看,史苏这一卦非常精准,我们站在后人的角度去分析,也会觉得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实际上我们是因为站在了后人的角度知道了结果,反向去推的史苏之所以会得出那些结论的原因,如果当初我们就在史苏跟前,估计除了史苏自己,别人谁也解释不清卦象为何能精准的预言那么多未来的事情——类似的情形后面我们还会看到,《左传》记录的所有精准应验的卦象,我们后人去逆推,都能得出合理的解释,但我还是那个观点,我始终认为这些精准的卦象,是后人根据事态发展的结果,在事后附会的。
晋惠公直到被俘也没觉得自己做事有问题——即使此前庆郑、韩简等人多次讥讽劝谏都没听进去,反而把责任推给已经去世的老子晋献公。倒是韩简怼他说,都是你自己自作自受,跟先君算卦有个毛关系——可见当时人也对于算卦的态度,也是仅供参考而已,更看重做人做事是否合情合理,合情合理了老天自然会照顾。
《左传》接下来的“震夷伯之庙,罪之也,于是展氏有隐慝焉”、“冬,宋人伐曹,讨旧怨也”、“楚败徐于娄林,徐恃救也”,则与秦晋之间的这次战争无关,是对本年度《春秋》相关记录的解读,前面已经说过,此处不再赘述。
第十三段,讲述秦晋达成和解。王城,杜预注释说“秦地,冯翊临晋县有王城,今名武乡。”则大致在今天的陕西大荔县一带。阴饴甥说的君子,指身居高位的官员;小人,则指老百姓、普通人。君子的恕,就是儒家说的“君子之道,忠恕而已”,其实就是换位思考、推己及人。秦穆公给晋惠公的七牢,即牛、羊、猪三牲各七。之所以此处强调是“七牢”,因为《礼记·礼器》说“诸侯七介七牢。”秦穆公给晋惠公送七牢,意味着秦国不再当晋惠公是囚徒,而是以诸侯之礼相待,也就是承认他依然是晋国国君的身份。
这段意思说,十月,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穆公,双方在王城结盟。秦穆公说:“晋国内部和睦团结吗?”阴饴甥回答说:“不和睦。小人们因为失去了国君感到耻辱,因为丧失了亲人而悲痛,不怕征战也要拥立圉做国君,说:‘必需要报仇,哪怕我们因此去事奉戎狄。’君子们爱戴自己的国君也知到他的罪责,不怕征缮以等待秦国的命令,说:‘一定要报答(秦国)的恩德,即使死也不能有二心。’因此说国内不和睦。”秦伯说:“晋国人怎么看待国君?”回答说:“小人们担忧,认为国君难免遇难。君子们推己及人,认为国君必定会回到晋国。小人们说:‘我们伤害了秦国,秦国怎么可能送回我们的国君?’君子们则说:‘我们知道自己的罪责了,秦国一定会送回我们的国君。如果再有二心就擒拿了他,服罪认错了就赦免了他,没有比这更大的恩德了,没有比这更威严的刑罚了。服罪的人会感怀别人的恩德,有二心的人会畏惧刑罚。经过这一场战争,秦国可以称霸了。把(晋君)送回晋国而不安定他的君位,废除他的君位而不立新的国君,这是把恩德变成仇怨,秦国不会这么做的。’”秦穆公说:“你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于是改善了晋惠公居住的条件,让人送给他牛、羊、猪各七头。
阴饴甥确实很会说话,对秦穆公讲述的这番话,虽然表面说晋国内部意见分裂,其实绵里藏针。秦穆公也不傻,听出来了,对方意思就是如果秦国愿意跟我们和好,晋国有一批君子,愿意努力维护好双方的关系。但是秦国如果执意要结仇,那晋国的小人们本来就因为国仇家恨而群情激奋,甚至宁可事戎狄也要与秦国一战,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阴饴甥更厉害的一点在于,甚至通过“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这样的马屁,断绝了秦国在晋国另立傀儡的后路。阴饴甥成功说服秦穆公,当下的成效就是给晋惠公争取来了生活条件的改善,而且秦穆公给晋惠公“馈七牢焉。”
第十四段记录,交代了晋惠公回国后庆郑的下场。蛾析,是晋国的大夫。这段意思说,蛾析问庆郑说:“你为何不逃走?”庆郑回答说:“我使得国君陷于失败,打了败仗我没有赴死,(如果再逃跑了)又使国君没对我予以刑罚,这不是一个臣子应有的行为。作为臣子没有尽到臣子的职责,又能逃到哪里呢?”十一月,晋惠公回到了晋国。丁丑,杀死了庆郑后进入了都城。
蛾析能问庆郑为何不逃走,显然是意识到晋惠公回来后,肯定会处置庆郑。庆郑明显也预测到了这些,但他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并且明知必死而不逃,说明这个人还是很有原则的。我还是蛮喜欢庆郑这个人,虽然他怼起国君不留面子,但无论是见识还是骨气,都值得钦佩,很有点知识分子的孤傲,有点像楚国的鬻拳。但是书生气太重了些,相比较之下,阴饴甥更具备一个政治家的禀赋。
最后一段记录,讲述秦国再次以德报怨。河东,即黄河以东,也就是当初晋惠公承诺送给秦国的“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的河东五城。这段意思说,这一年,晋国再次发生饥荒。秦穆公又送粮食给晋国,说:“我怨恨的是晋国的国君,但哀怜晋国的老百姓。而且我听说当初唐叔受封的时候,箕子说了:‘他的后代必定昌盛强大。’晋国的后福应该是可以希冀的。我们姑且树立好德行,等待晋国将来出现能人。”这时候,秦国开始在晋国的河东一带征收税赋,并设置了官员进行管理。
秦国能“始征晋河东,置官司”,说明此时晋国的河东一带,已经划给了秦国,这应该就是晋惠公回国付出的代价之一。
秦穆公确实是非常有远见的人,并且把与晋惠公之间的恩怨,归结为个人恩怨,这是非常难得的,因为当时传统的观点,国君代表的就是国家,诸侯和国家是一体的。他也清醒地认识到,此时秦国还不具备吞并晋国的实力,所以宁愿化干戈为玉帛,给秦国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
《左传》关于这次韩原之战的来龙去脉到此交代完毕。
《史记·秦本纪》对秦晋韩原之战也有详细记录,并且明确说了这次秦国领兵的将领就是㔻郑的儿子㔻豹——终于遂了㔻豹的心愿。此外,明确说了秦国本来就是准备杀了晋惠公来祭祀上帝,反倒是周襄王念在同姓的份上,向秦国求情,且穆姬也向秦穆公求情。秦穆公是在周天子和夫人的双重求情下,才同意了放晋惠公回国。《史记·晋世家》则还交代了晋惠公被俘虏后安排继承人等细节,有晋惠公说“孤虽得归,毋面目见社稷,卜日立子圉”的记录——以晋惠公的人品和见识,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不大可能。倒是《左传》说的,阴饴甥假借晋惠公之名说出来更可信。不过比之《左传》,《史记》这段故事里另外多交代了一个细节,即晋惠公被释放回国后认为重耳是威胁,派人去狄人那里刺杀重耳,逼得重耳出奔齐国。这个细节说明晋惠公其实在这段时间里是对晋国的内部局势做了深刻反思的,他清楚的认识到内部的反对势力相当强势,必须对这一派进行打击了,否则后面自己会举步维艰——韩原之战庆郑和韩简的表现,已经说明这俩人也不是晋惠公的死忠,重耳势力已经渗透到晋惠公身边了。所以,斩草除根擒贼擒王,杀掉重耳断绝这些人的念想就是一个必然的选择。但是很遗憾,不知道是天意,还是晋惠公派出的人不得力,甚至也许杀手就被重耳一派势力成功策反了,总之重耳顺利躲过一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后来在重耳身上得到了应验。
在《国语·晋语》里对于秦晋韩原之战也有个《秦侵晋止惠公于秦》的记录,按照《国语·晋语》的说法,韩原之战后秦穆公之所以释放晋惠公回国,是采纳了公孙枝的建议。另外对于后来的晋惠公归国、斩杀庆郑等,《国语·晋语》里也分别有《吕甥逆惠公于秦》和《惠公斩庆郑》与之对应,基本情节与《左传》和《史记》的记录没太大差别,此处不再赘述。
也是这一年,齐国一个重要的人物——管仲——去世了。《史记·齐太公世家》特意交代了管仲临终前与齐桓公关于齐国人事安排的对话,感兴趣的可以翻看一下。从管仲与齐桓公的对答看,管仲应该知道齐桓公心中有人选,而且显然也清楚自己虽然对齐桓公的人选不同意,但自己的劝谏齐桓公大概率不听——这也是为何齐桓公向他征求推荐人选的时候,他说了句“知臣莫如君”,但当齐桓公真提出易牙、开方、竖刁三给人选的时候,责任心使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后来的事实也说明,齐桓公确实没有听取管仲的意见,但管仲的对这三个人的判断都没有错——君臣之间对这三人看法不一致,这个细节也说明这对君臣此时已经不是那么默契一致了。而齐国的衰落,也在本年管仲去世之后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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