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僖公十六年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八月初二日辛未
耶稣2024年9月4日
[春秋]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霣)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鶂)退飞,过宋都。
三月壬申,公子季友卒。
夏,四月,丙申,鄫(缯)季姬卒。
秋,七月,甲子,公孙兹(慈)卒。
冬,十有二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邢侯、曹伯于淮。
鲁僖公十六年,公元前644年。
春季,《春秋》记录了两件异常的事情,第一件事是“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霣)石于宋五。是月,六鷁(鶂)退飞,过宋都。”三传之中,前半部分记录《左传》和《榖梁传》里都是“陨石于宋五。”《公羊传》是“霣石于宋五。”霣,即陨。后半部分记录,《左传》和《公羊传》都是“六鹢(yì)退飞”,《榖梁传》是“六鶂(yì)退飞”,鶂即鹢,是传说中的一种水鸟。所以三传记录虽然字有差异但表示的意思还是一样。鲁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日,初一,五块陨石落在了宋国。也是这个月,有六只鹢(鹢)鸟向后倒着飞,经过宋国的国都。
之所以说这两件事情异常,一是陨石坠落本来就比较少见。此前鲁庄公七年的“星陨(霣)如雨”记录中,只记载了天象但并无发现陨石实物的记录,而这次是《春秋》里第一次明确发现陨石实物的记录。二是,正常情况下鸟儿都是正着往前飞的,倒退着飞,显然不合常理。所以,显然《春秋》觉得这两件事有些异常,故而记录下来。
《左传》对这两条记录的注解,我觉得很有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十六年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
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
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分别对两件事做了解释。第一件事,说落下来的石头,就是陨落的星星。
第二件事,说六只鹢之所以倒着飞,是因为风的缘故。
正常情况下鸟儿确实不能倒着飞,我查资料,说目前唯一能倒着飞的鸟是蜂鸟,至于春秋时代是否有别的鸟还能倒着飞就不知道了。《左传》认为之所以这几只鹢鸟倒着飞,是因为风——我理解难道是风太大,鸟儿迎着风飞,结果反被吹的倒退,所以地上的人观察,以为是鸟自己就倒着飞,故而觉得神奇,记录了下来?
但是这两件事对宋国的现实产生了影响。《左传》的第三段记录就是讲述此事。周王朝的内史名为叔兴的,到宋国进行访问,宋襄公就这两件事请教他,说;“这预示(注:祥,是预兆的意思)着什么?是吉是凶?”叔兴回答说:“今年鲁国或许会有大的丧事,明年齐国应该会有变乱,国君您将得到诸侯的拥护但不能保持到最后。”退下来之后叔兴和其他人说:“国君问的这个不合适。这是属于阴阳方面的事,吉凶之事并非由此所产生。吉凶是由人为的因素导致的,我(之所以那样回答)是因为不敢忤逆国君的缘故。”
显然宋襄公认为这两件异常的事,是应该预兆着人间将来要发生什么,但具体发生什么宋襄公不知道。恰好有一位专业人士——周王室的内史叔兴——来宋国进行交流访问。史官在当时一方面代表着见多识广,另一方面往往还具有占卜的职责,所以宋襄公就此事问了叔兴。叔兴倒是做了解释,但是从他后来跟其他人的解释看,叔兴并不认可这两件异常事情会预示人世间的吉凶祸福,而是认为人世间的事情是吉是凶,取决于人自己——这个观点其实很先进,即使今天也完全不过时。但由于宋襄公地位高于他,作为身份高贵的人有这样的疑问,他还是做了回答。按照他的回答,预言了三件事,即“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虽然叔兴内心并不认可这两件异常事情会预示人世间的吉凶祸福,但很神奇的是,这三条语言最后都准确应验了。具体怎么应验的,我们后面就能看到——至于叔兴为何得出上述预言,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只能说,这个人善于卜算吧。不过也很奇怪,为何叔兴会预言宋国的异象将有一部分应验到鲁国齐国身上呢?
《公羊传》是这样解读的:
曷为先言霣而后言石?霣石记闻,闻其磌(tián)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是月”者何?仅逮是月也。何以不日?晦日也。晦则何以不言晦?《春秋》不书晦也。朔有事则书,晦虽有事不书。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五石六鹢何以书?记异也。外异不书,此何以书?为王者之后记异也。
磌,是石头落地声。为何《春秋》先记录“霣”而后记录“石”?霣石是记录听到的事情,听到有东西从高空落地的声音,到那里去查看,发现是陨石坠落,数了一下有五块。“是月”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也就是这个月。为何《春秋》没有记录日期?实际上是晦日。是晦日则为何不明确说是晦?因为《春秋》不明确记录晦日。朔日如果有事就明确记录是朔日,晦日即使有事也不明确记录是晦日。为何先记录六而后记录鹢?“六鹢退飞”是记录所见的事情,先看到了六只鸟,仔细分辨才认出来是鹢,再慢慢看发现它们是倒退着飞。五块陨石六只鹢为何记录下来?因为是异常的现象所以记录了下来。鲁国之外发生的异常事情一般《春秋》不记录,为何记录这两件事?因为宋国是王者之后,所以发生了异常事情就记录下来。
《公羊传》的这段解读,文字本身倒没有什么难懂的,但是其实有好几处观点我是不同意的。比如认为“六鹢退飞”是在晦日,这个显然是因为前面说了陨石坠落是朔日,所以这里就牵强附会的要说是一个晦日来对应上。并且给出理由说“《春秋》不书晦也。朔有事则书,晦虽有事不书。”但实际并非如此。至少《春秋》里有两次关于晦日的记录。一条是此前鲁僖公十五年我们看到的,“九月……己卯晦,震夷伯之庙。”另一条是鲁成公十六年的“六月……甲午晦,晋侯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注:也有说这两处的“晦”不是指晦日,而是指天色昏暗。但我不太认可这个观点)其次则是关于“五石六鹢”文字顺序的解读,显然是过度发挥解读了。第三点则是所谓的“外异不书。”这里《公羊传》说“外异不书,此何以书?为王者之后记异也。”此前鲁僖公十四年解读“沙鹿崩”的时候,《公羊传》也提出过“外异不书,此何以书?为天下记异也。”可见,《春秋》实际并非是“外异不书”。但是每次类似的记录,《公羊传》都要硬给找个理由,我觉得过度解读了。
《榖梁传》对两件异常事件的解读如下:
先陨而后石何也?陨而后石也。于宋,四竟之内曰宋。后数,散辞也,耳治也。
是月也,决不日而月也。六鶂退飞过宋都,先数,聚辞也,目治也。子曰:“石,无知之物,鶂,微有知之物。石,无知,故日之;鶂,微有知之物,故月之。君子之于物,无所苟而已。石、鶂且犹尽其辞,而况于人乎?故五石六鶂之辞不设,则王道不亢矣。”民所聚曰都。
“四竟之内曰宋”即坠落的地点其东西南北四至完全在宋国境内。“后数”,即“宋五”,五在后面。耳治,指用耳朵听到。
第一段解读意思说,为何《春秋》先记录陨而后记录石?是因为陨落之后才发现是石。“于宋”,是指在宋国境内。之所以把数字放在后面,表示分散在几处,是耳朵听到落地的声音了。
第二段解读意思说,《春秋》记录“是月”,是表示(六鶂退飞与陨石坠落)不是同一天发生的但是同月。之所以记录为“六鶂退飞过宋都”,先说数字,是表示鸟儿聚集在一起,是眼睛看到了(注:目治,即用眼睛看到)。夫子说:“石头,是没有知觉的事物,鶂,是略微有智慧的动物。因为石头无知,所以写明日期;因为鶂略微有智慧,所以只写明月份。君子对于万物,是不会随便对待的。石、鶂尚且如此讲究用词,何况是关于人的呢?因此五石六鶂记载的文辞如果不细琢磨,则治理国家的策略就不会高明。”老百姓聚集的地方称都。
这段记录倒也不难理解,不过发表那一番“子曰”议论的“子”,是不是孔子,我觉得未必吧。
春季《春秋》记录的第二件事是“三月壬申,公子季友卒。”——叔兴对宋襄公预言的“今兹鲁多大丧”,在这里就初步应验了。不过《左传》没有关注这条记录,《公羊传》解释了一下称谓里的奥义:
其称季友何?贤也。
《春秋》这里为何特意称他为“季友”呢?是因为认可彰显他的贤德。
《榖梁传》解读说:
大夫日卒,正也。称公弟叔仲,贤也。大夫不言“公子”“公孙”,疏之也。
大夫去世了,记载去世的日期,是正确的做法。称他是(鲁庄公的)弟弟,是因为他贤德。对大夫如果不称其为“公子”“公孙”,是表述疏远的意思。
为何二者都认为这里称谓有讲究呢?因为公子友名友,字季。称公子表明身份,称字表明尊重。
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公子庆父、公子友、公子牙虽然兄弟反目,但三人的后代却逐步做大,成为鲁国重要的政治势力。因为这三家先祖都是鲁桓公,所以后世称这三个家族为“三桓”。公子友的后代是季孙氏,也称季氏,大名鼎鼎的“季氏将伐颛臾”就是公子友的后人所为;公子庆父的后代是孟孙氏(注:孟,跟伯一样,表示老大),也称孟氏;公子牙的后代就是叔孙氏。后面我们还会看到这三个家族很多相关的记录。
夏季,《春秋》的记录也是一位跟鲁国有关的人物去世了。“夏,四月,丙申,鄫(缯)季姬卒。”这位鄫(缯)季姬,就是在前面鲁僖公十四年和十五年都出现过的季姬,如果说她是十五年才嫁到鄫国,那真的是让人叹息红颜薄命了。
对于季姬的去世,三传都未关注。不过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左传》里,叔兴对宋襄公预言的“今兹鲁多大丧”,这个“多”显然意味着不止一件丧事,那季姬作为鲁国的女儿去世,是不是也应验了这个“多”呢?——这也是为何前面公子友去世的时候,我说叔兴的这条预言是“初步应验”的缘故。
《左传》夏季的记录是战争:
夏,齐伐厉不克,救徐而还。
去年七月,《春秋》就记录齐国就曾联合曹国攻打厉国,当时《左传》解释说“秋,伐厉,以救徐也。”此刻《左传》这里出现的记录,由于文字上直接说的就是“齐伐厉不克,救徐而还”,所以我倾向于就是对去年七月“齐师、曹师伐厉”结果的说明,即去年的战争应该持续很长,一直到了这年夏天,齐国因为攻打厉国打不下来,救援徐国这件事就此结束,打道回府了。
当然,如果按照当时战争的一般情形看,也可能是去年齐人伐厉,但是《春秋》没记录战况如何;今年可能齐国又发起了一次对厉国的战争,虽然《春秋》没记录,但《左传》则简单记录了一下今年这次战争的结果——这也是一种推测,姑且提出来供大家参考。
秋季,《春秋》记录是“秋,七月,甲子,公孙兹(慈)卒。”这是本年度鲁国国内第二起大夫级别的人物去世,即使不考虑前面的季姬去世记录,那鲁国今年也有公子友和公孙兹(慈)两位大夫级别的人物去世,完美应验叔兴对宋襄公预言的“今兹鲁多大丧”——包括“多”这个细节。
《公羊传》和《左传》对此都未多做注解,《榖梁传》还是把之前类似的理论拿出来解释了一句:
大夫日卒,正也。
虽然《左传》对此没有解读,但是参考《春秋》最初一条大夫去世记录“公子益师卒”,当时《左传》提出“公不与小敛,故不书日”,一对比,我们似乎可以推出来,按照《左传》的逻辑,鲁僖公应该参与了公孙兹(慈)的小敛了。
《左传》秋季的记录如下:
秋,狄侵晋,取狐厨、受铎,涉汾,及昆都,因晋败也。
王以戎难告于齐,齐征诸侯而戍周。
第一段讲述狄人攻打晋国。狐厨、受铎以及昆都,都是地名,但是具体地址有争议,甚至有人认为狐、厨是两个地方,不过大概都是在汾水沿岸。秋季,狄人入侵晋国,夺取了狐厨、受铎,渡过汾河,一直打到了昆都,这都是由于晋国打了败仗的缘故。
第二段讲述戎人再次作乱,威胁到王室,周襄王向齐国告急,齐桓公通告诸侯,召集诸侯的军队去帮助王室戍守。
冬季,诸侯之间再次发生会盟,《春秋》记录是“冬,十有二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邢侯、曹伯于淮。”鲁僖公与齐桓公、宋襄公、陈穆公、卫文侯、郑文公、许僖公、邢国国君及曹共公在淮地会盟。淮,有人说是今天的江苏盱眙,当然也可能是淮河边其他什么地方——具体是哪,就不好说了。
《公羊传》没有关注这条记录,《榖梁传》只是简单结束了一下:
兵车之会也。
说明诸侯都是带着军队去参加的——为何诸侯带军队参加?没有多说。
《左传》冬天的记录是两件事:
冬,十一月乙卯,郑杀子华。
十二月会于淮,谋郐,且东略也。城鄫,役人病。有夜登丘而呼曰:“齐有乱。”不果城而还。
第一件事,是十一月乙卯日,郑国杀掉了子华。
子华本是郑文公的太子,最早出现在《春秋》中是鲁僖公七年,“秋,七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世子款、郑世子华盟于宁母。”《左传》在记述宁母之会的时候,提到了子华曾试图借助齐国力量在郑国作乱,齐桓公动心了但被管仲劝阻,并且当时也说了“子华由是得罪于郑”——前面埋下的伏笔,此时终于应验了。
第二件事,就是对《春秋》这条诸侯会盟的解释。十二月,诸侯在淮河边会盟,商议鄫国的事情,且商讨出兵东方。在鄫地修城,服役的人病了。有人晚上登上小山呼叫说:“齐国发生动乱了。”城没有修完(诸侯们)就回去了。
“谋鄫”,应该是鄫国遇到了什么危难的事情,但是没有相关资料,所以具体事情这里不可考;“东略”,显然是针对楚国——甚至包括徐国——等东边的淮夷集团。但是结合“东略”和“城鄫”两件事看,鄫国遇到的问题大概率跟来自东方淮夷集团的压力有关。城鄫而引发的事件,说明诸侯联盟内部已经离心离德了,有人这样一喊,即使是谣言,居然也能使诸侯联军无心久驻,说明无风不起浪,齐国内部确实有不安定的因素且暴露出来了苗头。这件祸乱军心的事情,跟多少年后大泽乡的“大楚兴,陈胜王”异曲同工。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