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庆作者简介:蒋庆,字勿恤,号盘山叟,西元一九五三年生,祖籍江苏徐州,出生、成长于贵州贵阳。一九八二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本科),先后任教于西南政法大学、深圳行政学院。二〇〇一年申请提前退休。一九九七年在贵阳龙场始建阳明精舍,二〇〇三年落成。著有《公羊学引论》《政治儒学——当代儒学的转向、特质与发展》《以善致善:蒋庆与盛洪对话》《生命信仰与王道政治——儒家文化的现代价值》《儒学的时代价值》《儒家社会与道统复兴——与蒋庆对话》《再论政治儒学》《儒教宪政秩序》(英文版)《广论政治儒学》《政治儒学默想录》《申论政治儒学》《〈周官〉今文说——儒家改制之“新王制”刍论》等,主编《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 |
龙场吊阳明先生记
作者:蒋庆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原载1994年第8期《花溪》杂志
修文,古龙场也。在贵阳北八十里,旧为苗民散居之地。四百八十年前阳明先生谪居于此,始兴礼乐文教,化民成俗,故清季改称修文。余五年前有贵阳之行,欲往凭吊先生故迹,然因天阴雨湿未果,心中怅怅,悔念难释。
今夏,余返筑省亲,又欲往吊先生。征诸旧友,皆愿同往,遂与危君开建、张君秋林、罗君天伦,于癸酉六月二十八日,驱车前往修文。
午后三时许至阳明洞。洞在修文城东三里外之龙岗山上。龙岗乃平地拔起之石山,苍翠掩映,奇洞萦回。山上有何陋轩、君子亭、宾阳堂、阳明洞、王文成公祠,另有一佛殿。相传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后,应当地土著父老之请,从城南之玩易窝迁往龙岗山,筑何陋轩以居之,建君子亭以游之,扩宾阳堂以接来客,栖阳明洞以教诸生。
后阳明先生又于山顶建一龙岗书院,讲授龙场所悟之良知学。此书院在当时朱学僵化之情形下,乃海内第一间自由讲学之心学道场也。后先生沒,龙场官民怀念之,遂改龙岗书院为王文成公祠,以春秋二季祭奠先生。至清,有好事者于宾阳堂侧建一佛殿,于今香火聊备,此得无应先生之言儒佛上半截无异乎?
阳明洞
余之览龙岗也,喜其洞奇树幽,山色空濛,然难堪圣迹凋敝,古物零落。何陋轩年久倾圮,君子亭朽坏不可登,宾阳堂毁于火不复旧观,龙岗书院蚁蚀过半危在旦夕。而最惨不忍睹者,乃王文成公祠之正殿飨堂也!此正殿飨堂原有清代阳明先生木雕一尊,文革中遭“反四旧”暴民烧毁,而今聊以本县业余画工所画阳明像置龛中充之。
画像垫于破旧纸盒上,风侵雾湿,盒身断裂,无人更换,画像倾斜,残陋已极!祭台上空空如也,无俎豆馨香,无鼎炉香烛,碎石杂陈,尘埃遍布。因长年无人祭祀,祠堂形同虚设。反观隔墙佛殿,犹香火不断,梵音袅袅;而此间圣祠,已血食莫继,门楣冷落。至此,余不禁悲从中来,不意吾儒衰落竟如斯之甚也!旁有木橱,简述先生往迹,其中纸残字黄,大半空缺,唯蛛网摇曳,鼠矢横斜。
因想夜静更深时,饥鼠绕台,权作祭舞;寒蛩低吟,如述祝文,悲又何可胜量也!余既悲先生正殿飨堂之破陋不堪,乃问此间管理者何故如此?其面有难色曰:“吾等再逾数月,工资将不继矣。门票收入每年数千,需上缴县文化局、财政局,所余无几。此间之水电费、办公费、接待费全由此余款开支,早不敷用。
省里虽每年有专款下拨供维修之用,但数额甚少,只能临时补苴罅漏,勉强维持祠堂不倒而已。如今搞市场经济,修建费全靠自筹,县政府财力难再支持。修文地僻,游客甚少,吾等早想为阳明先生立一塑像,但至今未筹足所需款项。阳明正殿飨堂如此破陋,吾等亦甚心痛,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无可奈何。”沉默良久,又曰:“其实阳明先生在此并不孤独,佛殿和尚有时亦上一两炷香代为祭奠。”
噫!吾儒之衰其甚也夫!其甚也夫!吾儒无传人,欲和尚代为祭奠乎?修文有以先生之号命名之阳明酒店、阳明商店,今之修文人亦皆知阳明先生于此阐文教、兴礼乐,然被先生德泽之修文人如何不上一两炷香慰我阳明先生在天之灵?而竟使其为古龙场之孤魂野鬼乎!
阳明先生为我中国文化至明以来最伟大之创发者,吾中国人不祭吾国之英而拜他邦之神,于心可无愧乎?今之世界有讲阳明之学者,有写阳明之书者,有慕阳明人格者,见阳明此状能心安乎?悲乎哀哉!悲乎哀哉!吾之悲哀如大海水,如长天云,汹涌澎湃,无有尽时……
是日即返贵阳,心情沉重,夜阑无寐,帐中枯坐,每念及先生孤魂莫守,祭奠无人,遂鼻酸哽咽,泪如泉涌。明日,应吾友张君建建之约赴贵阳市文联与诸友讲论儒学,并提及再往修文专祭阳明先生,诸友咸为先生精神人格感召,欣然愿往,余亦连夜撰就祭文。
癸酉七月初一,我等一行十六人,乘车两部,前往修文专祭阳明先生。至修文,余与张君建建沿街请全鸡一只,熟食一盘,鲜果一袋,香烛若干,另请祭盘三个,虽非少牢之奠,俎豆馨香,意已尽矣。
下午五时许,祭奠始行。建建主祭,良范、唐君襄祭,海涛、琼德摄影,黄萍、刘晴持祭文,余读祝祠。先燃香烛奉上祭台,再荐牺牲果食于台上,然后诸祭者列队静立,肃穆恭敬。当是时也,天地闭气,万物凝神。余读祝词曰:
“惟癸酉七月初一,我等后学来自深圳、北京、广西、贵阳,感先生精神之博大,人格之宏伟,特备时馐之奠,谨祭吾阳明先生在天之灵。祝曰:
呜呼!
吾公英灵,浩浩长存。
惺惺良知,昭昭灵明。
千圣万圣。同理同心。
天长地久。全赖斯文。
青青龙岗,凄凄危亭。
易窝何在?古柏悲吟。
壁残灯昏,风清月冷。
鼠虫作伴。独对苍冥。
哀哀我悲,万类伤情。
扼腕忍泪,天地不仁。
天道往复,衰极必盛。
良知不死,传薪有人!
他日我等再重开龙岗书院
长与吾公为邻
尚飨。”
读罢,四野俱寂,唯闻鼻息。默立良久,建建乃命祭者向阳明像三鞠躬,礼毕,祭成。(按:此祝文已刻石碑立于阳明洞王文成公祠侧,忽忽三十年已成文物矣。)
嗟呼!吾等之祭阳明先生,七十年来之首次也。据修文县志载,民国十年县府曾祭祀一次,而后兵荒马乱,祭祀遂废。三八年阳明洞囚张学良将军,国人不可致祭;八年抗战烽火连天,国人无暇致祭;抗战胜后兵戈复起,国人无心致祭;四九年后阳明被斥为封建统治之骗人牧师与镇压人民之刽子手,又人谁敢祭!是故,今日祭成,吾等敢昭告皇天上帝,并慰告吾阳明先生:人心不死,圣道必昌,四百八十年后儒运必否极泰来,儒学必再度复兴!于是乎吾心安矣,吾友之心安矣,吾阳明先生之心亦安矣。
玩易窝
五时半,吾等别阳明洞,往玩易窝。玩易窝者,阳明“龙场悟道”之地下洞穴,龙场所以为“心学圣地”之所在处也。玩易窝在修文县城南小孤山下,离阳明洞约十分钟车程。据史载,阳明先生初投荒龙场时,人地生疏,无房可住,乃择一石洞居之,于其中静坐默思,推演《易》理,甘囚忘拘,故名曰玩易窝,先生有《玩易窝记》述其事。然较之阳明洞之残陋破败,玩易窝更有过之者也。
吾等伫立玩易窝前,其惨状不堪入目。洞在平地之下,洞口杂草丛生,洞前畜粪成堆,洞中塞满乱石垃圾,离洞口不盈两米处即为猪圈人厕。据载原洞高一丈许,宽六尺余,而今洞高不足一米,宽亦然,故洞中狭小难以容人。有村妇过洞侧,余怪而问之,此洞何以如此狭小?其言曰:“此洞原在一隆起之小石岗下,石岩遮掩洞口,雨水不能入洞。洞中宽敞,有石柱相隔,若套房然。
洞旁原有一石亭,洞口有一大树村民谓之神树,洞前有一古碑。石亭年久失修垮掉,神树文革时被砍,古碑合作化时被挖去垫集体猪圈。故昔日景物全无,空余此洞。更有甚者,几十年来村民建房石料不足,乃采洞上岩石,遂使洞口无岩石遮掩,雨水直灌洞中,尔后又将建房废料与生活垃圾倾倒洞中,遂淤塞洞口,使洞愈变愈小。以前洞很大,集体化时我同他人还在洞中养过猪呢。”吾辈闻此,皆唏嘘不已!村妇见状又曰:“现在还好些了,五月份县文管所曾花一百元人民币请人将洞口乱石刨开,现在还看得见洞了,原来连洞都看不见哩。”
呜乎!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吾先贤圣迹何故竟遭如此之厄乎?吾有司执事何故竟不知此洞之价值乎?此洞者,乃阳明先生成道处,而为心学之发源地也!先生虽余姚人,然其学成于修文,其道成于此洞。比之耶教,耶稣伯利恒人,其成道在耶路撒冷各各他山,各各他山遂为耶教圣地;比之佛教,释迦迦吡罗卫国人,其成道在摩伽佗国之菩提树下,摩伽佗国遂为佛教圣地。夫如是,此洞乃吾儒之圣地,心学之道源也。
阳明先生凿石椁破生死一念在此洞,玩《易》理思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在此洞,中夜大悟良知吾性自足在此洞,著《五经臆说》在此洞,写悲怆千古之《瘗旅文》亦在此洞。先生之学尔后播及全国、日本、东亚、乃至世界,其良知之光全从此洞喷发而出。故所谓“龙场悟道”者,此洞悟道也,此洞之价值可想而知矣。故凡有心人见此洞之惨状,未尝不痛心疾首而含泪饮泣也。吾良范兄有心,特从阳明洞携来香三炷,余与晓青、筑荣下至洞口,焚香默祷,愿此洞之灵万古长存也!
玩易窝
出洞,眺望群山,想阳明先生初至龙场时,万山蛇虺,蛊虫弥漫,文明未开,瘴气袭人。居夷苗语不通,贬谪瑾害未已。入夜洞中黑雾重重,白日洞外阴风惨惨,豺嘶虎啸,鬼哭狼嚎,先生居然无所畏惧,安住洞中悟天下之至道,创人间之正学。先生非特吾儒圣贤榜上十力无畏之伟丈夫,亦人类精神界中震天撼地之大英雄也!
是时,天色突变,山雨骤落,四野茫茫,一片沉寂。吾等未携雨具,遂驱车返筑。
坐定,余反复思量:今日一昼不雨,何故吾等离龙场时乃雨,得无吾等之诚感格苍天,天亦有情悲吾儒之衰而下泪乎?抑或先生在天之灵有知,喜吾儒学复兴有望而垂涕乎?余不解。车至贵阳,诸友星散。然此自家生命中之一段往事,永值各人怀念也!特为之记。
孔元二千五百四十五年癸酉六月二十八,七月初一。
西元一千九百九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八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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