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肖克】修行者之歌
栏目:依仁游艺
发布时间:2012-08-09 08:00:00
修行者之歌
作者:马肖克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发表
时间:西历2012年8月9日
作者简介:马肖克,西历1980年生,河南灵宝人。现任河南省灵宝市第一高级中学语文教师。
黑夜的重量从黄昏开始渗入她的血管,趁着暮色,他再次出发了。人们说,看,执杖者,他的杖多么奇特。而人们不知道它的第三重身份:修行者。
——前言
一
和黑女相识多年,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彼此交流往来甚多,相较于通过《黑女诗稿》来认识黑女的人,我更多地认识了诗外的黑女。2010年夏,在灵宝市故县镇莲花山竹林寺(这是深山里的一座小寺,历史久远),我们谈起信仰的问题,黑女说:“诗歌就是我的宗教。”拿到《黑女诗稿》后,我首先看到这句话又写进了她的简介里,可见,多年以来,黑女没有停止过“在生活里修行”,“在写诗中修行”。(黑女语)
因此,如果我们简单地把黑女当作一位诗人,对于理解她的诗反而无益,我认为在她身上,有三重身份:首先她(生活中女性的她)是一位修行者,诗是她修行的工具,也是她修行的成果;她(心性上她不失为大丈夫)还是一位儒者(师从东海儒者余樟法),诗是她的辅仁之友,又是她的守仁之具;她还在成为一位化育者(这是儒者的责任所在),诗是她对道之本体的体悟,又是她对道之大用的具体实施。这些之外,她才是一位诗人。如此看来,《黑女诗稿》中的大部分诗是这位修行者在艰难的修行道路上从心灵发出的吟唱。
虽然整本诗稿没有按照写作时间的顺序进行编排,但是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分辨出诗人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心境。我尝试将《黑女诗稿》分作四个乐章:第一乐章,2009年以前的诗,是“不合时宜的痛苦和探寻期”;第二乐章,2009年的诗,是“外观与内观的格物致知期”;第三乐章,2010年的诗,是“归道之后的困惑期”;第四乐章,2011年的诗,是“内外皆安的清朗期”。这四个时期并非界限分明,其中也有交叉,但轮廓大致还是很清楚的。譬如滴水微而弱,但必将汇归入海,因为法尔如是。
二
我们终其一生所做的一切,都不外乎认识自己。诗作为一种特殊的工具,在诗人用它来认识自己的过程中,会向更广阔的疆域开拓,从而便有了发现“更大的自己”的可能性,或者这也可以看做是诗人的前瞻性。在黑女诗歌的第一乐章中,这一特点表现得非常突出。我们可以从这一时期的诗中看到她丰富、庞杂、混乱的心境,在这样的心境支配下,黑女为自己设想了多个方向(实质上是对自己的认识模糊不清导致),在后面的乐章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些方向她坚持了,有些方向她略作调整,有些方向她舍弃了。所以,这一时期的诗歌信息量颇大。
“痛苦”,是黑女诗歌的原动力,虽然发展到第四时期可能多了一点“安”少了一些“痛”,但《发展了的自己》(第149页)中,它仍然是“苦”的:“不过某些苦涩是真切的体会”。在第一时期,这种痛苦的原因可能是“不合时宜” “我知道抱持一块石头的硬度/多么不合时宜”(第99页《宴会》),而所谓的“不合时宜”,是因为她的心灵有一个更高远的向往,但她向往的那个是什么,她并不清楚。我们看她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一首《黄莓花》(第77页):
……
它能在某种时刻娓娓而语
又似乎只属于春天深处的沉默
它与我的某一部分同行
又似从未被我认识……
我能独自承受痛或苦
却越来越承受不住美
更高的“那个”是什么?黑女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却对它认识模糊,它时而沉默,时而娓娓而语,它似乎在外(春天深处),又似乎在内(与我的某一部分同行),又似从未被我认识,她只能简单而含糊地说,“那个”就是美。但这其实并不准确。这种对“我”,也是对“那个”的模糊认识在《我的简历》(第3页)里体现得也很明显,她亦把它称作“美”:“我很早就了解美/但很晚才知道,自己是美的”,这里的美同样笼统而含糊。在《回乡》(第9页)中仍然如此:“在这里打开身体的包裹/一半尘土,一半花朵”,美变成了花朵;但黑女最终选择相信它是在内部的:“一生是硬的,从内部触摸它的人/正在变软”(2007年《软或柔软》第45页),但是她要到2009年二里头之行之后才真正确定这一点。所以,对自己认识的模糊不清,使得这一时期的痛苦尖锐而深重:
“……我看着比别人多的灰烬/……如果这世间有什么在/不断走来离去,仍旧是痛苦……我知道很多但都比不上/知道痛苦更多……”(《痛苦》第57页)
“对于幸福,是部分/对于痛苦,却是整体”(《人们经常这样》第108页)
“我的体内有一架管风琴/在它奏出悲怆所独有的乐音时/呈现出来的却是喜悦”(《大地上的事情》第115页)
“……我们是从旧时代/抽出的丝,痛苦将为此加冕”(《关于时间的对话》第65页),在这里,黑女甚至把自己的痛苦搁置到历史的大背景下去观照,显得异常沉重。
所以,这一时期出现的宗教色彩异常强烈的诗也就不足为奇了,《寺门半掩》(第79页),但黑女对宗教并没有做过多的探索,也许是她感觉到这并不能让她通往“更明澈的自己”,这时,她已经认识到单纯在内心寻求并不是通途,而是内和外的相互观照:
“今年,风到一棵梨树下翻找我的/物质性,我还没有低到自己的根部”(《困惑还是来得太晚》第31页)
“……拂开它们,深绿如同一个信念/沉落在自己的底层/静静地映照头顶上来去的事物”(《秋天的湖》第32页)
我们可以看到,黑女在这里已经表达出了“内外不二”的真相,这种由外而内的过程也就是儒家八条目中的基础两条:格物、致知。通过格物(观照外物),达到致知(明了心性),后来,黑女有了一个儒学名字:格筠,向王阳明致敬的本意是显而易见的。王阳明由佛入儒,发展了传统的儒家学说,即“心学”,使儒家的内圣向前发展了一步。
虽然黑女此时已经触及到“格物、致知”等儒家学理,但仍有一定的模糊性,但她修行者的身份,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了。我们看她的《目光》(第111页):
是什么样的深渊
降临朝圣者的心?
他看着那里。一只无形的手伸出
揭起厚皮物质伪装的盖子
拧出某种质料背后的水分
……
而此时,他内里冰与火的交战已经停息
那里是一片水平如镜
他的深渊,是看到更大的深渊
横亘在人心和世界之间
很显然,黑女的尝试并没有得到很圆满的结果,她体验到的是内外之间的巨大分裂:深渊。修行要知行合一,学理上即使通达无碍,也并不能代表事相上就能自在圆融,更何况此时的黑女也只是不自觉地体会到了一点学理呢?所以深渊之感也便自然而然了。但她同时也能确定,那是一种光:“一个光的线头穿行,正缝缀着什么”(《成为命运》第107页)。同时,她在对自己的预言中隐藏的一个清晰的“大我”,黑女以后所要做的就是选择哪条道路去和她相遇:
“明天,我将去看家乡的第九条河/将在一些石子下面翻找/水鸟模糊苦涩的音色”(《钟声》第13页)宇宙洪荒之中,哪里是家乡?明了了心性(禅宗叫“明心见性”,儒家叫“仁”“止于至善”“致良知”),哪里都是家乡,那时水鸟的音色是澄澈明净的。
“也许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出,/最深的预言在时间里深埋,/火焰之前只冒出浓烟。” (《一个人和自己的对话》第16页)“她渴望自己像/一团时代的火焰”(《继承》第61页)失语是因为还没有燃烧起来,所说只能算是浓烟。“我们片刻的失语不过是/弓箭手在擦拭箭簇”(《弓箭手》第138页),擦拭箭簇的目的,是射中靶心。
“顺应便似回归。一枚果子在风暴/和阳光中成熟。轻捷的手如何能接住,/它只属于大地和苍茫。”(同上)顺应什么呢?“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顺应“仁”、“良知”、“心性”、“大光明藏”;苍茫大地是什么?是心地。心如大地,能藏万德,能生万物,成熟的心灵必须回归本位。
黑女对自己多角度的认知以多人称变换的方式在诗中体现出来,这是她的诗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很隐秘细微,值得我们重视。《新画皮》(第134页):
……
男人的双手骄傲而亲爱
她亲密地帮着完成无数个
归属的过程,只把画皮那一刻
留给自己。然而这就够了
她因此无穷无尽
他入睡,和床、被褥一起
一个物件而非人
这里有三重人称:她、他、画皮。她虽然在现实中是女性,但心性上却有着男性特质,这种男性特质像她的导师一样,引导她向心性的底层探索,并在那里完成回归。当一个人完成“大我”时,她也就摆脱了性别的拘宥。我们到这里就很明白黑女心目中的那个自我的所指了。在《一间房·邂逅图》(第54页)中,这种借用人称的变换来表达修行过程说得更加清楚了:
……
第五根琴弦讲的是一个人
遇到另一个人
而非一物与另一物
一个人与一个物
他们先后是女人,男人,双性人
无性人,他们的难题:
学习用这样的嘴唇亲吻
黑女认识到了这三重自我,那么如何修行呢?就是学习并练习,使这三重自我圆融无碍地发挥各自的作用。
这种人称的变换在其他诗中也一再地被表达:
“在体内走钢丝的人/被冒险荡上岸……”(《鱼哭寺》第69页)
“她有变换人称的花招,他们已经/成为一个……”(《从彼到此》第125页)
三
黑女对自己诗(心)中呈现出的模糊与清晰是非常清楚的,为了解决一部分问题,她在2009年把自己交给了路,开始行走,以期通过向外的寻找,使心中那些模糊的领域清晰起来,但对于这一点,她并没有很大的把握。“……龙马/如果她的行走有效,请投来/清新的一瞥”(《车过龙马负图寺》第75页)。但这行走的过程对黑女来说还是有重大意义的:“时间擦拭我们灰色的影子/奔跑治愈异乡人的苦涩”(《词语》第139页)。心性不明,永远是异乡人,但寻找的过程中,对外物的观察(外观,格物)却有助于认识心性(内观,致知)。
在这一时期,她的诗并不多,不多的诗中,又以“物诗”为主。这种物诗,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格物致知之诗”,我们只要粗略浏览这些诗题,就能明白她致力的方向:《冠云山》《竹节沟》《三月流水》《红桦》《具茨山高处》等。黑女自发地向外部世界的进军,内容涉及历史、神话、远古文明、时间、死亡、光明、黑暗、疼痛,当然还有她对那个更高更大的自我的模糊认知,以及由此引发的“失语”。
诗歌内容的丰富自然引发思考角度的丰富:“不可饮事物的影子/那里有一千个角度/被时间抽走了几根”(《三月流水》第26页)。这个过程是艰难的,是不断地试探,是不断地肯定与否定,但终究功不唐捐:
“我体内的温润醒来/在竹节沟之外,像一只河虾/向前,碰触,后退,再碰触”(《竹节沟》第73页),在这个徘徊的过程中,黑女隐隐发现了心性的端倪,这使她感到温润。
2009年的黑女,还在格物致知的路上艰难跋涉,结果始终是模糊而迷离的,但这种模糊之中,却正在孕育着清晰和明确的种子。此时最能反映她的状态的,要算《当我箭一般地……》:
当我箭一般地穿过日常生活的
滩涂,身上的时光脱落
履历表在后面喊一个
陌生的名字——
每天,我须一百次箭一般地穿过
生活的衣襟上布满弹孔
我们的午餐徐徐冒着热气
那个不断向外面看的人
已不能容忍拼贴画似的
风景——
每天,我会一百次地在那断裂处
认出我自己
从秋天的角度可以看到更多
生活的影子。有时
暴雨将按在门环上的手指
悄然收回。在夜晚神秘的腰部
有梦的按摩剂,有陈年感喟——
每天,我像第一次来到那样
倾听上游传来的声音
四
质的飞跃发生在2010年,这一年,黑女不仅明确了方向,而且在实践中颇有心得,诗风也圆润了许多。我们先看最重要的一首《二重奏》(第37页):
夜中醒来,灵魂列车呼啸着驶离肉体
或者灵魂为站台
列车即肉体
生活是一些断章和碎片
我摸索到一架纺机
使语言的梭子发出喧嚣
灵魂挖井,肉体探照
羊儿越丰腴
越感激栅栏圈养
2009年,依恋历史几乎成病
我只身前往二里头
一场寻根因迷路断裂
才知内心未明,走路和坐井
并无多大分别
琵琶怨,丝弦断
诗梳贵在有倒齿
我的亲人和过往的爱情
站起来去往何处
常识缺乏二位一体
现在了望它们想起一句话
智得之,仁守之
此时年届不惑
所归有道,体貌皆好
第一节是对过去的总结,灵与肉的分裂,最后得出结论:“内心未明,走路和坐井/并无多大分别”。第三节,她已经明确了方向:“两位一体”,即内与外、灵与肉的不一不二。最后总算是“所归有道,体貌皆好”了,虽已年届不惑,归道的喜悦和安然还是让人感到无比的欣慰。
我们再看《花盆》(第41页):
这是一个四处取火的时代
自己做了自己的客人
有人创新词:新唯心主义
何必在唯心唯物里涮脚
唯仁即可,但玉缺
读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
拟作《集义集》
二三子说,那人走远
才想起他说过:我是虚无的
友人谈到各自的国家翻脸
忠于国,不如守仁
昨夜梦读幼稚园,把花盆打破
指着脚,说不是我是它
这首诗中,黑女儒者的形象也是不言自明的,但我们也很容易从中发现,初入儒门的黑女于理虽有所悟入,但还不够深入圆融,仍然在事相上有所挂碍。唯仁守仁自不待言,而“玉缺”之说却有所偏失。人人皆可为尧舜,玉(仁、良知的外化)何曾有缺,只是我们心性未明,看似有缺,其实从来无缺。虽然黑女已经明白唯仁和守仁的道理,但仍然没有消除物我二元对立的隔阂,所以打破了花盆,还是要归咎于“它”,这便是局限,因为并没有打破什么,更何必去找责任人呢?
基于此,黑女虽然归道,但困惑并未消失,痛苦也未消失。只是有所皈依之后,痛苦被稀释,从而以苦涩的形象出现。《玉日》(第43页):
那是一个玉日
水行走在火上
生活豌豆里有光
苦根上有甜脉管里有酒
我扶住井沿
夜晚即被饮尽
光投进水里成为镜子
……回忆是明亮的
这时候不向谁申诉
浑浊如源头
这首诗可以说是这一时期作为修行者的黑女的修行心语。豌豆、苦根、脉管,从这些生活的具象中,黑女明确地知道,那里有光、有甜、有酒,而在生活中修行的目的,就是去发现光,去品尝甜,去饮美酒。但是,修行的过程却是艰难的,如同“水行走在火上”一般,是痛苦的,所以,第二节随即模糊了,继而在第三节又发生了失语,但是这种痛苦来得并不尖锐,因为这种痛来自于知道源头所在,但却无力抵达的无奈,所以是浑浊的,甚至有时候“痛苦像佛前一阵微风”(《竹林寺》第71页)。因而修行的困惑始终围绕着她:
“我是一个穷人,苦苦搜寻着根性/若说到美,有一张丰收女神像/她的卷发像麦穗,肩上是谷物和瓜果/她表情祥和:没有什么是在路上”(《穷人》第130页)。“没有什么是在路上”,那么在哪里?当然是在心性上,仁、良知,便是苦苦搜寻的根性。可喜的是这种艰苦的搜寻还是换来了收获,女神已经丰收。但黑女仍然认为“我是一个穷人”,因为她还是在路上苦苦探寻。同时,她用这种探寻作“镜子”来照身边的人,比如“门外人”:“门外有人登楼/他会不会用别人的脚?//他拍手使声控灯亮/他可知道另外有光?”显然,黑女是知道光的。《一间房·一盏灯》(第48页):“小和尚说,师父,/填满一间房/只需一盏灯”。《坛经》中有这样一句: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这里“一间房”,“灯”的含义已经很明白了。而光,便指心性之光。
所以这一时期,黑女的诗中的模糊性依然存在,但比较稀薄了。有了对道的更明朗的认识,《一间房》(第48页)、《魔碾之途》(第89页)、《从彼到此》(第121页)这三首长诗出现了,我们看到,这三首诗中充满了大量复杂的意象,有东方中草药、佛门师徒、古代圣贤(王阳明),有西方女巫、欧洲导演、远古和当代的女性(纺锤般的女人)等等,尤其是在《从彼到此》中,黑女几乎把世界文明史中关键的人、事、物都囊括其中,这种铺排营造出了一个宏大高远的文化背景。我们可以看到,黑女是把自己的修行放到更广阔的时间和空间之中进行了。
五
2011年的《梅》和《圣天湖》中,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境界:
“来看望你,身体里带着闪电/……你教他们置身于自性的香气中/……我的喉头滚动着雷声”(《梅》第44页),这时的黑女不仅是明朗的,而且是有力的,如闪电。同时,她也非常清楚自己要抵达的目的地:自性的香气。而彻了自性只能靠内观,绝非向外能够求得。那时她更是连自己的失语也治愈了,雷声即将响起,大火即将燃烧。
“满月投入湖心/越澄澈,幸福和懊悔之事越清晰”(《圣天湖》第74页)。满月即圆满的智慧,即仁、良知、自性,湖心,即自心。在这里,黑女表达的是对道的不断悟入引发的喜悦感,这让她明澈。
我们看到的2011年的黑女,是困惑逐渐脱落,诗艺更加圆融,气韵更加沉稳的黑女。正如她引用的余老师的一句话说:此心安处,物物皆美景,日日是良辰。
除此之外,我们也可喜地看到黑女在儒学这条道路上有了新的迈进。内修和外治是八条目涵盖的两个层面,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内修,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外治,修身是枢纽,是内修的结果,外治的起点。如果说此前黑女一直致力于内修的话,那么在这一时期,黑女同时开始关注起外治。她的诗境因为有了更多的承担而显得开阔沉静起来,少了许多内心的激烈冲突,多了几分自觉的承担和对现实的主动干预。我们看她这时最重要的一首《我们怎能离开一只杯子》(第63页):
我们怎能离开一只杯子在经历了
那么多童年饥渴青年忧郁中年焦虑之后
在我们抹掉那么多活着的眼泪情感
推开一大包非本质之后
而捍卫的又遭到重重一击
我们认清了笑声和哭泣并且
一古脑儿将它们掐死
手上沾染了那么多必须轮胎上的泥
我们怎么能凭一只杯子
倾倒自己,怎能不缺少一个
不动声色的嘴唇
这首诗一气呵成,当饥渴、忧郁、焦虑、捍卫、打击、笑声、哭泣,这一切都沉淀之后,黑女自然会看到心的本质,那就是和日月长存,与天地同寿的仁心、良知,她看到了,也一直在孕育:“天空降下嘴唇,下雨了/时间洗去灰尘/使孕育变得容易……”(《贝》第40页)。此时,有了说话的需要,但是又不必说什么,因为天地万物一切都在宣说,说而不说,是为常说。那么为什么黑女又感到需要说话呢,在《如果想要客观地……》(第46页)有答案:“一粒草籽在胸腔喊叫/她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在《雨水》(第106页),这个答案更加明显地指向对心性的了悟:“他相信,这些林子的根处/还有根,因此他走动/使整条河活起来/他从人群中失踪/像一个音符”黑女自觉到对心性的了悟并不透彻,因为根处还有根,同时她又知道,内修和外治不应分离,所以此时的她选择再次通过向外而向内。在这首诗里,她不仅要宣说(音符只有在失踪之时人们才会察觉到它的声音),甚至还要发挥更加巨大的作用:使整条河活起来。
我们继续追问,她又如何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呢?“酒和音乐延续我们的宴席/大人苦于撑天力单/小个子忙着穿过生活的针眼”(《哀袁崇焕》第144页)。黑女在这里借助哀悼袁崇焕,表达了她对几千年儒家文化传承过程中出现的圣贤君子儒者们的崇高敬意。他们是大人,为整个民族撑起了天,使苍生有呼吸的空间,而那些小个子人们,一边享受着大人们的牺牲换来的成果,一边又对大人的牺牲视而不见,只是埋头沉沦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与计较之中。黑女深深体会到了一个真正的儒者所受的误解和肩头沉重的责任,她希望自己也能够站起来成为一个大人,一个真正的儒者,和他们一起承受,她希望有了她的加入,这些大人们的撑天之力不再单也不再苦,这便是她的目标。而这样的体悟,不仅仅来自历史,同样来自现实,所以这首诗既是礼赞古人,又是在向当代的那些“大人们”致敬。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黑女写出了《解放路》(第147页)、《建房》等这样前所未有的主动干预生活的诗:
科技时代的草莓肥硕,石缝中拔出来的茵陈
自卑得咬紧牙根。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解放前,
从这头到那头都是我祖爷家的。
他用第一工作和第二工作又孵出
第三工作,腰杆才稍显端正。
提着一斤菠菜,他和豆腐老三愤懑:
不知被什么捆缚,也不知怎么解放,被谁
——《解放路》
这一时期的另一变化是,黑女对生和死做了大量深入的思考:
“对着老张的棺木鞠躬回来/我对自己说:不是受活/是活着”(《活着》第42页)
“她走之后,你可以告诉人们/这几乎是一个幸福之人:/她不幸的时代病/将由下个时代继承”(《继承》第61页)
“虚弱的床头,生命的横截面陡现/我想,如果独面死亡,也许已经不会断裂”(《桥》第82页)
“……下世能否再遇见/那些执生之人……这个背生者到世上来/不过是给亲人种下惊愕和痛”(《百年之霜》第131页)
生生不息,是为乾德,儒者向来重视这一点。自然之中,生不是起点,死不是终点,生会由生来继承,所以死亡不是断裂。黑女体悟到这一点,所以,背生者便是受活者,生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煎熬,是消极的忍受;执生者才真正活着,因为他们对生命有担当,是主动的拿起。黑女在《百年之霜》中写下了这样的诗行:“我赞美一棵衰老的大树/它享受过了天生,正在享受天死”,我们可以这样说,至少在认知上,黑女已经明白生死是可以超越的,超越之后,便可以享受这天之赋予了。
有了这样的体悟,黑女的诗突然变得更沉静温润也就合情合理了,同样是有着交响乐体式的组诗《从彼到此》(第121页),内容同样横贯东西,意象同样丰富多样,但却更显紧凑统一。虽然内容涉及艺术、历史、音乐、文学、心性等等,展示了黑女更为广阔和澄澈的精神世界,和她对宏大题材日益精湛的把握能力。
全书的最后一首《发展了的自己》(第149页)和第一首《我的简历》形成呼应:
“你可以把大自然写得更甜美
诗人旺盛的生命力至关重要。”
不过某些苦涩是真切的体会
“伟大的诗人,诗和人是一体
而我们不必。”
他们在伟大之前呢?
所以我们必须是发展了的自己
发展了自己之后,诗人会起怎样的变化?会出现什么的困惑和表达?这种结果之所以更引人想象,令人期待,是因为她是一位视诗如宗教、写诗如修行的严肃诗人。在《强生饮》中,她这样写道:“早年暮气沉沉,玩索清宁/向晚燃起红火,像一场事故?”我们期待这场火能更烈地燃烧起来。
写于西历2012年7月21日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