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尧卿与周敦颐:范仲淹的“同调”与“讲友”
作者:雷定京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邓广铭先生曾在论文《关于周敦颐的师承和传授》中指出:周敦颐其人其学在北宋时期不被主流学界所重视,并进一步提出“在宋人的记载当中,也找不到周敦颐与其同时代的主要学人互相商讨、切磋学术问题的痕迹”的论断。邓先生仅列举了周敦颐与王安石论学之史料,认为除此之外周氏别无讲学论道之友矣。实际上,周敦颐还曾与范仲淹、胡宿等人一同论道。《宋元学案补遗》就将周尧卿列为范仲淹的“同调”;而《宋元学案》则将周敦颐列为范仲淹的“讲友”。《宋元学案》《宋元学案补遗》的主要依据,乃是《二程遗书》与《宋史》之记载。这说明周敦颐和他的同乡前辈周尧卿,都曾与后来成为“庆历经学”领袖的范仲淹展开过学术交流。除此之外,周敦颐的舅父郑向,亦堪称是范仲淹在政治与学术上的密友。
一、周尧卿:范仲淹的“同调”
周尧卿(994—1045),又名周奭,字子馀,道州永明(今江永县城下乡叠楼村)人氏。周尧卿十二岁即丧父,全赖母亲一人将其抚养成人。因此他奉母至孝,服侍母亲直至终老。周氏安葬母亲之后,又在墓旁守孝三年,以草为席而以石为枕。因为周尧卿孝老敬亲之情至诚至切,所以其孝行远播天下。据曾巩后来在《儒学行义》所记:“或有以尧卿居丧比冯元者,孙复闻之曰:‘元动息求之于礼,其哀思未数数能也。尧卿先尽其哀,而情不远于礼,其可同日语哉。’”当时士人,皆将周尧卿与另一位名满天下的孝子冯元并称。曾巩为何要在《儒学行义》中专门为周尧卿作传呢?这就得先从周尧卿与范仲淹、孙复、欧阳修的交往讲起。
正如曾巩在《儒学行义》中所记:被后世誉为“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并不认同将周尧卿与冯元并举的观点。孙氏认为当时的大儒冯元恪守礼法甚严,其在居丧期间对于父母的哀思之情并未能得到充分表达;而周尧卿则在居丧期间,于不逾礼法的前提下,极尽哀怆之情。孙复与周尧卿年纪相仿,而冯元则年长于二人。孙复对周氏的孝行给予如此高的评价,这说明孙、周两人早就相识,而且关系匪浅。周尧卿与孙复的结交时间与具体交往情况今已无从查考,但他们皆与范仲淹交谊甚笃。孙复早年曾受范仲淹提携,任秘书省校书郎、国子监直讲,范仲淹可谓是孙复政治、学术上的前辈与知己。景祐四年(1037),范仲淹被贬为饶州知州,而周尧卿曾任饶州通判,范、周二人可能是在饶州结识。周尧卿结识范仲淹,很有可能是因为孙复的介绍。我们可以推测是孙氏先向范仲淹介绍周尧卿其人其学,进而将好友尧卿引荐给范氏。范氏又在与周氏的交往过程中,发现尧卿在政治上倾向于改革、在学术上认同“高平学派”(以范仲淹为代表的北宋经学流派,高平是范仲淹的字)思想主张。因此,范仲淹在与周氏长期交往的基础上,于庆历五年(1045)大力举荐之,认为其“经行可为师表”。但可惜周氏未及赴任即因病逝世,享年五十一岁。周尧卿生前与范仲淹交往较为密切,故《宋元学案补遗》将其列为“高平同调”。
为什么范仲淹如此推崇周尧卿呢?除了两人政治立场一致之外,更重要的是周尧卿治经学具有一种“不专传注”的独特风格。当代精研宋明理学的向世陵先生,就曾在所撰论文《宋元明经学的兴起与治经旨趣》中专门论述周尧卿曰:
“为学不专于传注,问辨思索,以通为期”充分揭示了周尧卿治学的特点。“通”意味着打破各家门庭,经由“问辨思索”重新审视汉人传注。他思索的成果:一是解《诗》鲜明的义理与性情导向,强调己之“意”而不是传注本身是理解经典文本的基础。从此基础出发,《毛传》欲简而“寡于义理”,《郑笺》欲详却“远于性情”,二者都违背了孔孟言《诗》的精神,所以完全可以被质疑和去取。二是治《春秋》虽相对肯定《左氏》记事,但基点仍是“圣人之意”,故对于《春秋》学研究中长期争论不休的“三传”异同,则从其自身体贴出发,完全不受约束。三是以“穷理”“尽性”评说庄、孟的不足。尽管于孟子肯定其“好恶不缪于圣人”,但又认为二者都未进达圣人门墙。即引入《中庸》之言来衡量孟子的境界。四是开始以形而上的理论矩尺评价孔门师生。孔门“不可得而闻”的“性与天道”是经学哲学本体论思辨的基础资源,并构成后来理学理论的核心课题。事实上,周尧卿已开始踏入这一门径,体悟到“言”“辞”均不足以探及性与天道,预示了经学走向理学化的学术前景。而最后所谓“其讲解议论皆若是”,则更清楚体现出周尧卿治经已完全不守汉唐注疏的旧轨,开后来理学家从义理与性情出发批判和否定汉学的先河。
由此可见,以周尧卿为代表的北宋学者,已经开始尝试自“天人之辨”中开掘“心性之学”,努力突破传统经学的思路、积极探索儒家的个体论述。需要说明的是,周尧卿的经学思想核心在于“注重己意”,这正是他“不专传注”这一为学方法的理论基础。可以说,周尧卿“注重己意”的治经风格,开后世陆九渊“六经注我”之先声。这种治经风格,显然与范仲淹及其主导的“庆历经学”取向相近。有的人认为“周尧卿的思想不值一提,在当时这样的人太多了”,这种观点显然是根本就不懂宋初经学乃至宋明理学,不值一驳。
除此之外,周尧卿与庆历经学的又一巨擘欧阳修关系甚密。按《宋元学案》欧阳修也是“高平同调”,后来与范仲淹共同引领“庆历经学”思潮,他与周尧卿很有可能是在范仲淹的介绍下结识的。我们不妨大胆假设:范仲淹、欧阳修、周尧卿三人生前极有可能开展过学术交流。正因如此,欧阳修才会在周氏殁后特为其撰写了别具一格的《太常博士周君墓表》。《太常博士周君墓表》不像一般敷衍式的歌功颂德之哀悼文章,而是先列举了周氏的孝行。文章从“有笃行君子曰:周君者孝于其亲,友于其兄弟,居母丧,与兄万弟居于倚庐,不饮酒食肉者三年……”开始讲起,详细地描绘了周尧卿的生平学行。这篇文章后来被周尧卿的后裔以《周尧卿先生墓志》为题编入族谱、方志,在语词上与欧阳修原文略有差异。
因为范仲淹、欧阳修、孙复等一批“庆历经学”巨擘皆对周尧卿人品学问敬重有加,所以欧阳修的学友刘攽也与周尧卿的长子周谕相友善。刘氏还曾为周谕撰写《著作佐郎周君墓志铭》,文中对周尧卿、周谕的家世进行了更为详细的描绘。之后,便是曾巩在《儒学行义》中专门为周尧卿作传。应当说,周尧卿被元儒编入《宋史·儒林传》,既是因为其学术自有其可取之处,又是因为范仲淹等“庆历经学”巨擘对周氏人品学问的推崇。正因如此,《宋元学案补遗》将周尧卿称为“高平同调”。
二、周敦颐:范仲淹的“讲友”
对于范仲淹、周敦颐交谊之事,《二程遗书》有云:“许渤在润州,与范文正、胡宿、周茂叔游,古人立尸之意甚高。”这是说景祐四年(1037)十二月,范仲淹任饶州知州未满一年,即调任润州知州,在润州任官直至宝元二年(1039)。范氏初任润州知州时,适逢周敦颐之母亲郑氏在润州逝世,高平、濂溪二人应当是于此时结识。范仲淹、周敦颐两人之间谈了什么呢?由于缺乏史料,我们现在很难详细了解其具体情况。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范仲淹虽然此时尚未真正在政坛上大展拳脚、推行“庆历新政”,但他在被贬之前就已经名满朝野。范氏于睦州体察民情与兴办州学、在苏州排涝救灾与兴办郡学的光辉事迹,周敦颐当是有所耳闻的。范、周二人很有可能就如何发展基层教育的问题进行过探讨,也可能讨论了其他具体的儒学问题。另外据《二程遗书》所述,范氏、周氏在润州的共同好友还有许渤、胡宿等人。胡宿(995—1067),字武平,常州晋陵县(今江苏常州市)人,北宋儒臣,著有《胡文恭集》。胡宿的核心思想,可以用一个“诚”字概括。譬如,他曾于《颜子不贰过赋》提出“敦至诚而适道”“守尔中庸,敦乎诚悫”“考子路之喜闻,诚为后觉”“复为德本,我则体复以终诚”“所以保中道之诚明,为至圣之翼佐”等思想主张。此外,胡宿现存诗文中大约有200处提到了“诚”。众所周知,“诚”不亦是周敦颐儒学思想的核心理念吗?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周敦颐与范仲淹、胡宿等人同游,同时亦进行了学术讨论。否则,如何解释周敦颐与胡宿在思想上的高度契合呢?
前面已经说道:范仲淹声名在外,周敦颐很有可能早就知道他。那么范氏又是怎样结交周敦颐这位比他年少二十八岁的“小友”呢?笔者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因为舅父郑向的引荐。郑向(976—1038)字公明,衡州凤凰山(今衡阳市凤凰山)人氏。郑向是周敦颐的舅父、北宋时期的著名儒臣,以龙图阁直学士致仕。郑向与范仲淹同朝为官,两人之间有着密切的往来。《宋史》记载:景佑二年(1035)七月,范仲淹曾与郑向同时向朝廷举荐胡瑗、阮逸二位大儒。郑向特作《荐阮逸状》曰:“镇江军节度推官阮逸自撰《琴准》,用求律管相生之声,圆转应律,靡不符合。又制律管十三枚,著《乐论》十二篇,《律管说》一篇。”这说明早在景佑二年(1035)前,郑向就已与范仲淹熟识,并高度认同范仲淹的人品学问。否则,二人不可能会相约同时举荐胡瑗、阮逸。值得注意的是,胡瑗与阮逸亦是同道中人,他们后来不仅成为了庆历经学思潮中的著名学者、共同撰写了《皇佑新乐图记》,而且还是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的坚定支持者。正因如此,《宋元学案》才将阮逸列为“安定讲友”,而胡瑗本人又是“高平讲友”。既然范仲淹、郑向、阮逸、胡瑗、孙复、周敦颐等人互为“讲友”,也就表明周子与当时学界诸儒还是存在一定的学术交谊。虽然我们已无法了解周敦颐与范仲淹、胡瑗、阮逸、郑向等人开展学术交流的详细情况,但是以范仲淹为代表的“庆历经学”诸儒无疑对周子的思想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故李存山先生指出:“周敦颐与范仲淹确实有着思想上的联系,且其早年当亦收到范仲淹思想的影响。”
三、周尧卿与周敦颐之关系
那么,周敦颐与他的同乡前辈周尧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光绪)湖南通志》,就曾记载曰:
(周尧卿)与周子同志相得甚,周子赴浔州,尝取道永明,访尧卿于叠楼村,信宿乃去,时称“潇川两先生”。
《(光绪)永明县志》也曾记载周敦颐拜谒周尧卿之事:
尧卿与濂溪周子同出自唐左散骑常侍周如锡,以言事谪道州司马,其兄如鍉时为道州刺史,去官同徙占宁远籍,后子孙散居道州及永明。尧卿如锡五世孙,周子则六世孙也。周子庆历时赴浔,取道永明,经尧卿叠楼村居,信宿乃去,世以尧卿及周子为“潇上两先生”。
清代的湖南地方志认为,周尧卿与周敦颐同为唐代道州司马周如锡的后代,周尧卿为周如锡的“五世孙”,而周敦颐为周如锡的“六世孙”,因此周尧卿当为周敦颐之“族叔”。康定元年(1040年)至庆历四年(1044年),周敦颐任江西分宁县主簿(《(光绪)永明县志》中以“浔阳”指代),赴任途中取道永明县,专程拜访周尧卿,二人秉烛夜谈、讲学论道。这一学术佳话被道州士人称道,后世将“二周”并称为“潇上两先生”或“潇上两先生”。
值得一提的是,周尧卿的长孙周绅,与周敦颐的长子周寿、次子周焘关系友善,他们经常与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研墨挥毫、吟诗作赋、讲学论道。黄庭坚曾在《与张中叔》中言:
属表弟周元章(周绅,字元章)入都,昨遂费一日,亦遣人至所馆问轩盖,承侵晚未归,遂不得参诣。
2019年,江西省修水县双井村出土了《宋故江夏黄先生墓志铭》。《宋故江夏黄先生墓志铭》恰好就是周绅撰文、周寿书丹、周焘题篆,而且作此墓志铭时,黄庭坚已经逝世两年。也就是说,周绅、周寿、周焘三人关系十分密切。将黄庭坚现存作品与《宋故江夏黄先生墓志铭》两相对照可知,周尧卿的长孙周绅乃是黄庭坚的表弟,周敦颐的儿子周寿、周焘则是黄氏的挚友。黄氏去世之后,周绅、周寿、周焘三人仍旧时常往来。
将《(光绪)湖南通志》《(光绪)永明县志》《道州周氏族谱》《道州上甘棠村百官图》等地方性史料与《宋故江夏黄先生墓志铭》相结合,我们确实有理由相信周尧卿就是周敦颐的“族叔”。卢庆辉与邓虹康著《黄庭坚与周敦颐二家族交谊考论——以新见北宋黄宽墓志为中心》、许永福著《新见<宋故江夏黄先生墓志铭>考论》等学术论文,与伍新福著《湖南文化史》、杨仁里著《零陵文化研究》等学术专著,皆认为“潇川两先生”有一定关系,至少二人为“族亲”“讲友”。这也就能看出学界对此问题的态度。我认为,周尧卿与周敦颐二人之间开展过一定的学术讨论。
但有部分学者质疑上述地方性史料皆是清代时期所撰,不具备权威性。
对于此问题,本文认为:周尧卿为“高平同调”,周敦颐为“高平讲友”,他们皆与范仲淹展开了一定程度的学术交流,是“高平学派”的同道中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潇川两先生”就不仅是对北宋道州两位乡贤的指称,而且是对范仲淹的两位道州籍学友之敬称。据《宋史》《二程遗书》所述,周尧卿与周敦颐同是范仲淹的好友,范氏曾分别与“潇川两先生”展开学术交往。另外,周尧卿曾任衡州司理参军,身为衡阳人的郑向也很有可能与之相识。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就很难说周敦颐与周尧卿毫无关联了。
某些学人一味坚持“周尧卿与周敦颐毫无关系”的观点,就必须解决以下几个问题:第一,难道范仲淹在与周尧卿交往期间会绝口不提其同乡周敦颐吗?第二,难道难道范仲淹在与周敦颐交往期间会绝口不提其同乡周尧卿吗?第三,有何证据能证明范仲淹、周尧卿、周敦颐三人绝对不可能同时有任何交集?第四,孙复与周敦颐同为“高平讲友”,而周尧卿又为“高平同调”,有何证据能证明孙复、周尧卿、周敦颐三人绝对不可能同时有任何交集?第五,范仲淹是周尧卿、周敦颐的共同好友;而黄庭坚则是周绅、周寿与周焘的共同好友,如果周尧卿与周敦颐毫无交集,难道上述史实皆是巧合吗?我认为,根据范仲淹与“潇川两先生”的交往来看,周尧卿与周敦颐至少应是学术上的“同调”。
虽然邓广铭先生没有注意到范仲淹与“潇川两先生”交谊之事;但须知邓先生提出此观点时,史料的获取并不像今日一样方便快捷。因此,这完全不会减损我们对于邓广铭先生的敬意,反而还进一步体现了老先生谨慎、认真的为学态度。
明、清时期,不少学者就已将周尧卿与周敦颐并举,还注意到了周尧卿与范仲淹的关系。譬如明代湘学大家周圣楷在《楚宝》中曰:
周尧卿与元公生同时,居同里,其经行又见重于范文正诸公,而后儒鲜称述之者,岂其学固不欲使人知欤?抑地僻远,著作未易流通欤?
在周圣楷看来,周尧卿与范仲淹、欧阳修、孙复等人共倡“推言治道”的经学思想,在学术上交往密切。周尧卿的经学思想自有其特色,是与范仲淹、孙复、胡瑗等人共为宋初倡导“天人之学”的大家。因此,周尧卿不是因为范仲淹、孙复、欧阳修、曾巩等大儒的赞扬才得其名,而是因为其经学本就具有较高的价值。周尧卿之名之所以在后世不彰,主要是因为其著作大多散佚。故周尧卿与周敦颐并称为“潇川两先生”,乃是当之无愧。
关于周尧卿之思想及贡献,向世陵先生等真正的学问大家已有阐释,本文不再赘述。目前学界众多学者与向先生看法一致,以《易学史》《宋代诗经学研究》《宋朝简史》《宋代史学的繁荣与传布》《论语研究史》为代表的学术专著,皆将周尧卿看作是“庆历经学”的代表性学者。我想再接着向世陵先生的话往下讲:私以为周尧卿开创了“《诗经》为体,《春秋》为用”的经学思想体系,不但极大地丰富了北宋湘学的思想图谱,而且还提升了经学的理论内涵。但周氏的这一理论进路,与“庆历经学”诸儒以《周易》为体的思想路数存在显著差异,显然是对路振等宋初湖湘大儒思想的延续。从思想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周敦颐“《易传》为体,《春秋》为用”的经学理论,以及南宋湖湘学派创立者胡安国的“《周易》为体,《春秋》为用”的体用论,皆可以看做是对周尧卿经学思想的进一步超越。北宋经学从“《诗》与《春秋》”到“《易》与《春秋》”的跃进,仍然值得我们进一步钻研。
作者单位:湘潭大学哲学系。本文系2023年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CX20230538)、2023年湘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XDCX2023Y001)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