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子沛】不应恢复跪拜礼(评秋风跪孔子)
栏目:批评争鸣
发布时间:2012-08-22 08:00:00
不应恢复跪拜礼
作者:涂子沛
原载:南方都市报2012年8月21日
近日,北京学者秋风在曲阜跪拜孔子,引起了大众舆论的批评和争议。8月19日,秋风先生在其文章《我为什么跪孔子》中对大众的批评表示“十分惊讶”,他解释了其跪拜的初衷、批评我们的社会缺乏宽容,还主张应该一定程度恢复跪拜礼:“对长辈、对祖宗、对圣人行跪拜礼”。
作为个人,秋风先生无疑拥有“跪拜孔子”的自由,我们每一个公民,即使反感,也应该尊重他这份个人权利。但具体到这一事件,也不能断言公众的激烈抨击反映了我们的社会对个人自由缺乏宽容。我注意到,事件发生的背景是,秋风先生率一儒家文化修身营的数十名成员进行集体跪拜,其后照片又经该修身营的微博在互联网上发布,得以广泛传播。这些事实表明,其跪拜行为已经进入到公共领域,成为了公共事件。对于任何公共事件,大众都是可以进行批评和讨论的。秋风先生迅速发表文章对其行为进行解释、并阐述他恢复“跪拜礼”的观点,应该说,也是一种负责任的公共对话态度。
但他的观点,我却不能苟同。
秋文中首先对跪拜礼的历史渊源和演变进行了考察,但其介绍并不全面,甚至可以说,没有触及到跪拜礼在儒家文化中的本质。秋文认为:“屈膝跪拜是由古代的习惯形成的。唐以前没有现在的高桌高椅,人们席地而坐……在此基础上行各种拜首之礼。此后出现高桌高椅,人们不再席地而坐,但仍沿用跪之礼俗,以表示特别的敬意,在最为敬重的场合行跪拜礼”。确实,这段话解释了跪拜礼在中国古代生活中形成的历史源由,即受限于当时的生活条件,大家席地而坐,跪拜的行为非常方便,跪拜礼由此产生。特别要指出的是,在席地而坐的时代,施礼和受礼的双方都处于同一个高度,跪拜礼在当时不仅是一种生活习惯的自然衍生、还是一种平等的礼数,其表达的是尊重,没有地位的高下和卑贱之分。
但唐以后,桌椅开始普及,人们不再席地而坐,这时候的跪拜礼,可以说已经全然变味:拜者跪于地上磕头,受者站着、或坐于椅子、高台之上,坦然接受。这种跪拜,表达的远远不是尊重,而是一种恳求、崇拜和全身心的臣服。但要搞清楚的是,既然人们有桌椅可坐,生活习惯改变了,席地时代的跪拜礼为何却没有消失呢?这背后是有历史原因的。唐朝之前,已经发生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事件,其后形成了两千年的所谓正统儒学。在这场运动当中,跪拜礼成为了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纲的封建礼数中最重要的一环。这之后,跪拜礼不再是日常生活习惯的自然衍生,更不是一个平等的礼数,而是对皇帝、对上级、对恩主、对权威表达崇拜与顺服的礼数,带有浓厚的高低贵贱色彩。毫不夸张的说,在由汉朝至清朝近两千年的历史中,跪拜礼这种不平等的色彩在不断加重,时至今日,说它是等级制的符号和象征,并不为过。回到秋风先生所在儒家文化修身营发布的照片,也不难发现这些元素和色彩:孔子高高在上,率队的秋风一人跪在红漆软皮的木台之上,其余人等皆直接跪在台阶之下的水泥地上。我相信,公众批评和反对的不是对孔子表达尊重和敬意,而是由于“跪拜”这种方式的文化含意以及照片中传达的种种“不平等”的信号。
秋风先生又在文中谈及,人人皆可以为尧舜,也即“人人在道德人格上平等”,如果真的如此,就算完全赞同孔子的理论和学说,表达尊重和敬意也有很多方式,而没有必要选择跪拜这种不平等的礼数。秋风先生还在文中解释说,他们所跪拜的不是神、求的不是福报,他们是通过跪拜向“圣人”表达最高的敬意、他们追求的是“道”,这种跪拜并没有“不平等”的含义。要是这样,我认为更不应该提倡“下跪”。道,即真理,真理并不依附人而存在。相反,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也正因如此,古人才说,圣人无常师,人皆可以为师。如果以人为依托,今天你跪孔子,明天他也可以跪老子、跪孙子,试问,一个动不动就向老师磕头下跪的社会,能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走多远呢?如果我们崇拜的真的是“道”,而不是“人”,就应该有“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态度,只向真理低头,而不应该下跪膜拜任何一个人。
最后,跳出这个事件,我认为也完全没有必要恢复“跪拜礼”。真正切实可行的礼仪,除了是发自平等的真情,还应该是公民大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前文所述,最初的跪拜礼,是因为古人席地而坐,而且身着长袍,便于伏身下拜而自然产生的。现代生活,已经无处不见高桌高椅,而且大家身着窄裤,伏身相当不便。任何一种礼仪,如果不能和生活习惯保持一致、和日常服饰相匹配,就是一种人为的做作,不会有真正的生命力,必然行之不远。我相信,这也是跪拜礼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正在逐渐消失的一个主要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抛开“跪拜礼”的不平等的文化意义,恢复这种古礼,也不是与时俱进的做法。
(首发于南方都市报8月21日评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