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我为什么跪孔子

栏目:礼仪祀典
发布时间:2012-08-23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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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中秋

作者简介:姚中秋,笔名秋风,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陕西人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高研院教授、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华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发现儒家》《国史纲目》《儒家宪政主义传统》《嵌入文明:中国自由主义之省思》《为儒家鼓与呼》《论语大义浅说》《尧舜之道:中国文明的诞生》《孝经大义》等,译有《哈耶克传》等,主持编译《奥地利学派译丛》等。

  
      
       
      
    到曲阜参加一个儒家文化夏令营,8月14日,与夏令营营员一起拜谒孔庙、孔林。身为儒者、儒生,当然要向至圣先师表达敬意,因此,没有任何犹疑,上午,在孔庙大成殿前,在雨后尚存积水的地面上,我们向孔子行跪拜礼;下午,在孔林,我们在孔子之墓前,再向孔子行跪拜礼。 
     
    不料,孔林跪拜之图片上传微博之后,引起争议。成百上千人发表评论,多数持批评态度,其中更不乏粗鄙的谩骂与公然的侮辱。这让人十分惊讶。尤其令人不解的是,抨击最为激烈者,咸为关心并热衷于谈论自由、民主之人。邵建先生撰文《学会尊重让我们反感的权利》,从局外人的立场,对我们的做法予以同情之理解。我作为当事人,仍有必要略作解释。 
     
    为什么礼拜孔子?从历史角度看,孔子于持续两千年之古典文明崩溃之际,删定六经,其中所记者为构建华夏文明之先王的言、行、制度,其中有华夏文明之道。经由孔子之删定,此道可传,可学。所以古人认为,孔子对于中华文明之功,甚至大于尧、舜、禹。孔子本人开创平民教育,传授华夏文明之道,创造了儒家士君子群体,这个群体成为孔子之后吾国文明维系和扩展之主体。礼拜孔子,就是对吾国文明最伟大的缔造者表示敬意。 
     
    就我个人而言,大约从2003年起,成为自觉的儒者。也就是说,儒家是我的信念,孔子对我而言就是至圣先师。通过阅读《论语》,阅读五经,我的生命得以充实、提升。参加夏令营的朋友也都是自觉的儒者,他们对孔子之敬仰发自内心。跪拜孔子,表达的是一种感恩之情,表达的是一种本诸孔子之道进一步提升生命的自我期许。因此,从跪拜之后营员们的脸上,我看到了感动、虔敬和坚毅。 
     
    或许有人说,表达敬意,也不必跪拜啊。网上很多评论说,跪拜礼表现了儒者的奴性。据说,平等的人们之间是不可以屈膝下跪的,人只有对神才可以下跪。这种批评背后有十分明显的宗教偏见,此处暂不去管它。值得讨论的是,跪拜就是奴性么?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孔子历来被人尊为圣人,而在中文中,自古至今,“圣”的含义都完全不同于“神”。圣就是最高的聪明睿智。所以,圣人是人,而不是神灵。孔子是圣人,儒者拜孔子,不是拜神灵,也并不乞求什么福报。 
     
    既然孔子也是人,则今之儒者和孔子在人格上当然是平等的。这本来就是孔子、儒家的一贯立场:《中庸》说“天命之谓性”,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也即,儒家始终坚信,人人在道德人格上平等。但是,对于道,人与人之间必然有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之别。对于儒者来说,孔子就是入道之引路人,儒者自当用最崇高的礼节表达敬意,而最崇高的礼节就是屈膝跪拜。 
     
    实际上,屈膝跪拜是由古代的习惯形成的。唐代以前没有现在的高桌高椅,人们席地而坐,常见的坐姿就是跪坐和长跪。前者是两膝并紧着席,臀部落在脚跟处。这种姿态相对放松,人们大多保持这个姿势。后者则是臀部离开脚跟,上身挺直。这个姿态表示敬重。在此基础上行各种拜首之礼。此后出现高桌高椅,人们不再席地而坐,但仍沿用跪之礼俗,以表示特别的敬意,在最为敬重的场合行跪拜礼。直到今天,在乡村,人们对长辈、在坟前祭祀,都会跪拜。不少城市市民也依然如此。这是一种民俗。 
     
    然而,百年来,对西方现代社会之深层结构一知半解的现代知识分子,秉持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心态,对各种固有礼俗横加指责,并对其作莫须有之负面解读,比如从跪拜礼中解读出人与人之不平等,或国民之奴性。他们又把奴性归咎于儒家,而轻轻放过真正制造专制的法家和秦制。今天看到儒者下跪,他们就立刻展开丰富的联想,并做出情绪化的反应。 
     
    至于当代儒者,本有重建礼乐之意识,为此而主张在一定程度恢复二十世纪被切断、但在部分民众中仍有保留的礼俗,对长辈、对祖宗、对圣人行跪拜。这种跪拜就是一种中国固有之礼俗,跪拜礼中所涉及的双方不是人格上不平等的,而是社会或文化身份有所不同而已。一个人行跪拜礼,并不表明他自我降格,而是把自己放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至于儒者跪拜孔子,更不能表明儒者身上有奴性。相反,这是生命的一次提升。人之自然生命是珍贵的,但也是脆弱的,人之自然的心灵经常又是骄傲的。这样的心灵不能体认大道,这样的生命不能面对可能的考验。屈膝跪拜则意味着儒者对于自己的自然生命之有限性和不完备性的自觉。儒者所跪拜者,实乃通体是道的孔子,儒者所跪拜者乃是道,贯通古今之间、天人之际的中国文明之道。经由跪拜,孔子驻留于自己的身体,道灌注于自己的生命。 
     
    儒者的身体跪下去了,心灵却因此而充实,生命却因此而挺立。当儒者站起来,他可以从道不从君,可以喻于义而不仅仅喻于利,可以见义而勇为。历史上,无数儒者正是这样做的,当下儒者也在努力地这样做。这些人格品质,在任何一个时代,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难道不是最为珍贵的?儒者也从来没有强迫任何人行这种礼,那些敏感的人士在忧什么天呢?先不说中国人的文化自觉,被奉为现代社会之常识的宽容又何在呢? 
     
     
    原载《南方都市报》2012/8/20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