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智】王夫之大象解中的成德之教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4-12-16 18:3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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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大象解中的成德之教

作者:张学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来源:《伦理学研究》2024年第5期


摘要:王夫之的《周易大象解》,既是一部易经的解释之作,更是一部伦理学著作。从卦德、卦象、卦名等方面进行剖析,可以发现《周易大象解》通过揭示物象中蕴含的哲学意义来阐释士君子道德修养的总体特征。王夫之以周易卦象所体现的景物作为人修德的效法,既有对解经方法的提揭,又有对君子修德的阐发,其重要解易原则“天人合德”“乾坤并建”“占学一理”亦内蕴丰富的伦理思想。《周易大象解》表现出王夫之寓理学于经学、知识与价值并重的理论取向,并体现他在明亡后树立士人行为规范的愿望,带有强烈的中国哲学“道德的形上学”的特点。


关键词: 王夫之  周易大象解  卦德  卦象  卦名 


《周易大象解》(以下简称《大象解》)是王夫之的一部解易著作,作于清康熙十五年(1676)58岁时。他晚年的重要著作《周易内传》的大象部分,即以《大象解》为基础略做删润而成,故可视为“晚年定论”。大象即卦象,小象即爻象,从书名即可看出,此书是对卦象的解释,不及爻象。它篇幅不大,但直击君子知天、法天之行动,可视为一部美德伦理与规范伦理相结合的著作,故有特别的重要性。在王夫之眼里,周易之大象传差可比拟《系辞传》《说卦传》等,甚至可替去《序卦传》而为十翼之一[1](677)。在王夫之看来,周易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既可用来知天,也可用来法天,知天重在了知其内涵、探取其奥秘,法天重在获得其意义、效法其象征。知天须用易之全体,卦爻皆用,卦之小大、险易、卦象、卦德、内外贞悔,爻之阴阳、时位、来去、承乘、有应无应等皆全幅参与、全体联动,共同完成对天的特定内容的刻画、把握。而后者则重点摹画其征象,探求人的行为所效法的榜样,两者侧重点完全不同,故王夫之说:“大象之与彖、爻,自别为一义。取大象以释彖、爻,必龃龉不合,而强欲合之,此易学之所由晦也。”[1](695)

 

王夫之重视占学一理,以此为解易的重要原则之一,他说:“易之垂训于万世,占其一道尔……故占易学易,圣人之用易,二道并行,不可偏废也。故曰,‘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学也;‘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筮也。子曰,‘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言寡过之必于学也;又曰,‘不占而已矣’,言占之则必学以有恒也。盖非学之有素,则当变动已成,吉凶已著之后,虽欲补过而不知所从,天恶从而祐之以吉无不利耶?京房、虞翻之言易,言其占也。自王弼而后至于程子,言其学也。二者皆易之所尚,不可偏废,尤其不可偏尚也。”[1](654-655)而二者之中,王夫之尤其重视学易,认为学易为居常之事,而占易则遇重大事项有疑而问,不可轻动。并且有疑待问,先须问之于己心,谋之于师友,详思研虑道之中正,仍有不决,乃求之于占,平居无疑可置之高阁,故倡“占学一道”而实重其学。王夫之之所以重视大象,专为之作解,就在于它纯于学,无关于筮。在王夫之看来,筮为知天之事,即研穷具体事几的吉凶之理而采取应对之道。虽也有学包含其中,但重在对理的从违,从而趋吉避凶。而学为发挥人的能力之事,人事须合于天德,为人的行为树立可以遵循的法则。占易重具体的事几,学易重总体的法则。占易重在详究与所占之事相应的卦爻,学易则无论何卦都有可学之处,王夫之说:“尽人而求合乎天德,则在天者即为理,天下无穷之变,阴阳杂用之几,察乎至小、至险、至逆,而皆天道之所必察。苟精其义,穷其理,但为一阴一阳所继而成象者,君子无不可用之以为静存动察、修己治人、拨乱反正之道。”[1](695)即使卦德为险为逆、卦爻辞中多凶危之语者,如否、剥、归妹、姤等,皆是天道之诚的表现,皆有可学之处。就这一点王夫之曾说:“分审于六十四象之性情以求其功效,乃以精义入神,而随时处中,天无不可学,物无不可用,事无不可为……大象,圣人之所以学易也。”[1](695-696)大象传,是孔子延续文王而发挥其未尽之意者,而体会、阐明其中精义,端赖学易之人。其方法在将大象传与卦爻之具体解释分观,不强牵合,既不淆乱对具体卦爻的解释,又对大象传所包含的多方面含义充分体会,庶几对大象传有正确理解。细分《大象解》阐发义理的方法,可以看出,有从卦德立意的,有从卦才立意的,有从卦变立意的,有以卦名为解的,有以大象所包含的内外两卦为说的。而法天以行之事,最多的是君子的修德,其次是政治措施,其中尤以法律刑狱为多。

 

大象传的行文方式是先点出此卦所蕴含的德行,然后说君子所取法的方面。此处所谓“德行”,非狭义的卦德,如乾健、坤顺、震动、巽入之类,而是一卦所呈现的可以为人所取法的性质。大象传的句式,多为上句言卦所蕴含的德行,下句为“君子以……”,言君子据此德行应采取的行动。在《大象解》起首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句的解说中,王夫之说:“‘以’,用也,体此卦之德以为用也。”[1](697)此处劈头即释“以”为用,有发凡起例之意。六十四卦皆君子体会象辞之义,以人法天、天人合德之具。大象传所说之德行,王夫之皆将此卦的内外贞悔两卦合起来阐释,有以卦德为说者,有以卦象为说者,有以卦名为说者,主要看如何解释最为圆通且能阐发出深刻的思想。以下分别论之。

 

一、卦德为说


在《大象解》中,以卦德为说者极多。而卦德之大者,莫过于乾坤两卦,王夫之对此两卦阐义最多,文字最详。特别是乾卦,因为乾代表天,而天是总体,故也代表道体,王夫之首先阐发乾坤并建、体用不二、理一分殊之义:“道一而用之殊,所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也。‘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同归一致也。六十四象,因象以成德,因时位而成象,时措之宜,各有所用,殊涂百虑也。”[1](697)乾健坤顺、阴阳合一为道。道为一,为体;六十四卦为多,为用。最重要的是用,因为用复杂多变,纯杂隆污皆含至理,君子须用心体察,研穷其理,则处处皆可为取法之德。此义王夫之论之甚为深刻,他说:“易者圣学之大用,非极深研几以通志成务,其孰能与哉?纯而纯用之,杂而杂用之,隆而隆用之,污而污用之。天地有此象,则有此道,君子以此道而应此理,各体其宜,而后同归一致,非执一而废百,斯圣学所以善用天德也。”[1](697)此处可视为王夫之《大象解》之总纲,强调万物皆道之一端,六十四象皆君子取法以崇德广业之具。王夫之同时指出,六十四卦所代表的事物不可直接取法,可以取法的是其上体现的德行,如天之健、地之顺:“天体不可以人能效,所可效者,其行之健也……乾道大矣,君子仅用之于‘自强不息’,不敢妄用之也。妄用天者为妄人……太虚无健,其‘行健’也。君子无强,唯‘自强’也。”[1](698)这里王夫之道出了他的解释学原则:不直接用卦所代表的事物取义,而靠此事物所呈现的象征、意境来取义。从所取之义到君子所效法之德行,皆靠胸中蕴蓄的物象、意义之连通、类比、融会来阐发。如“自强不息”,乾阳所象征的阳气之奋兴,自下而上升进之势能,内外皆乾、中无间断,皆象征“自强”“不息”之意。爻位之初、上,象征不论少、老,皆不倦于自进;由二至五,象征无论穷困还是通达,皆不离不弃、执道自坚;由三至四,象征不变初志、奋发有为,终于转危为安。卦体上的“行健”,由各爻之自强不息来表现。君子效法其健,用之修身,用之治民,皆其所宜。

 

对于坤,王夫之也从卦德来解释:“地之顺,地之‘势’也,因以为‘德’。中无不虚,自得之数无不约,斯以受物为量也。”[1](699)这是说,坤卦之六阴,皆中虚,象征能容受各物。阴之数为六,在阴阳老少中为最少,亦为能受物之象。但子之干父之蛊,臣之逆鳞救君,并非一味顺从,顺之为德,主要在顺通物情,厚其德行。故对横逆之气,不能与之相同,而是以敬化其横逆;对非理之欲,不能屈徇,而是以宽恕对待。此处王夫之用坤卦之“直方大”“黄中通理”为解说,而非道家的“固张乃翕”“固取乃与”,对后者,王夫之视为阴谋权术,与儒家的厚德载物天地悬隔。

 

由于天地的统领、总括地位,所以王夫之对乾坤两卦,皆从卦德解释,其中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可视为整个《周易》的解释纲领,故在《大象解》起始就加以强调,说:“六十二象自乾坤而出,象有阳,皆乾之阳也,象有阴,皆坤之阴也。学易者所用之六十二德,皆修己治人之事,道在身心,皆‘自强’之事也,道在民物,皆‘载物’之事也。‘自强不息’非一德,‘厚德载物’非一功。以‘自强不息’为修己之纲,以‘厚德载物’为治人之本,故曰‘乾坤者其易之门户’,道从此而出,德从此而入也。”[1](698)

 

损卦,也以卦德为说。此卦艮上兑下,象辞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王夫之的解释是:“刚过则忿,柔过则欲。兑下二阳之很,以六三之柔,悦以释之,‘惩忿’之象也;艮下二阴之溺,以上九之刚,静以止之,‘窒欲’之象也;皆以损情之有余而使之平也。”[1](721)在王夫之看来,损主要是损过度之情感,使之达于平正中和。但除圣人而外,人之性情非刚即柔。刚过度则为忿厉,柔过度则为多欲。以卦象论,此卦内卦为兑,外卦为艮,兑以六三之柔,消减下二阳之刚猛,此惩忿之象。以卦德论,兑以“悦”之平正,中和下二阳之狠戾。以卦象论,艮以上九之刚,止下二阴之陷溺,此“窒欲”之象。以卦德论,艮以“止”之静定,抵御下二阴之多欲。皆以卦德为说。王夫之并且告诫学易之人,佛道两家学说,皆以“损”所代表的“负的方法”为主,损卦的警示,须多落在情感的调节上,不能泛用为一般原则:“夫损者,损情而已矣。若道,则不可得而损也。乐而不以为淫,怒而不以为戾,和平欣畅之心,大勇浩然之气,非欲非忿,而欲损之,释氏所为戕性残形以趋涅槃,老氏所为致柔守以保婴儿,皆不知损而戕道以戕性矣。”[1](721)乐而不淫、和平欣畅为“悦”,怒而不戾、大勇浩然为“止”,皆以卦德为说。卦德所取法的万物中和之气,正所以消弭二氏过于“损”之偏弊。这是王夫之解卦中时时提揭、时时强调的。

 

与损卦着重于情感的调节不同,与它相对的益卦则着重于德行之提高,因其中有“迁善改过”之语。益,巽上震下,象辞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王夫之的解释是:“损以治情,益以进道,知所损益,可与入德矣。用损者静以止,悦以安,其事不迫,迫则灭情且以灭性矣。用益者如风之烈,如雷之迅,其事不疑,疑则废事即以废道矣。此圣学、异端之大致,不可不辨也。”[1](722)这是说用《损》者用其卦德,静以止,悦以安,其事悠悠不迫。但用《益》须刚烈,见善即迁,闻过即改,不能拖延,不能迟缓。《益》内外两卦,内卦为巽,外卦为震,合则为迅雷烈风之象。故迁善改过须刚烈,不能游移不定、迁延不决。损卦涉及的是情,而情是性的表现,故释老灭情必导致灭性;益卦涉及的是善道,而善道必自细事始,故儒者积细行而成善道。这是王夫之在解说大象时对儒家与释老在性情与人格修养上的分辨。

 

需加注意的是,王夫之在对《益》的解释中用了变卦。《周易内传》(以下简称《内传》)对损、益二卦的解释中即说:“《损》、《益》亦以《泰》、《否》之变而立名义者也。《泰》三之阳进而往上,上之阴退而来三,为《损》。《否》四之阳退而来初,初之阴进而往四,为《益》。”[1](339)意为《损》《益》由《泰》《否》卦变而来。在《大象解》中亦说:“《损》自《泰》来,《益》自《否》变。情泰则损,所以保泰。道否则益,所以倾否。阴不上交,阳来初以绥之,以弭其过;阳不下交,阴往四以顺之,以就于善。终日孳孳,无怀安之情,君子求《益》之功欤!”[1](722)不同的是,《内传》就卦画说卦变,而《大象解》以彖传“损下益上,其道上行”说卦变。意思是,情奢泰太过,须以损救正之,损适所以保康泰。道有缺坏,须以益来补足,益正是对否的颠覆。《否》卦之阴爻如不上交,则有阳爻来初以安抚之,以消弭其过差。《否》卦之阳爻如不下交,则有阴爻往四以补足之。由《否》变《益》,正是终日孜孜矻矻、不辞辛劳的结果,目的是为了完善自己,这是从益卦得到的最大教益。王夫之引入卦变,就是为了说明要想转危为安、否极泰来,不断完善自己是最好的方法。

 

以卦德为主而辅以他说者还有归妹。此卦象辞曰:“泽上有雷,归妹,君子以永终知敝。”王夫之的解释是:“以少女归长男,有不能偕终之嫌焉,悦而归之无疑。泽自下,雷自上,不相得而固合,可以永终矣。不能偕终者,‘敝’也。唯‘知敝’而必与之‘永终’,斯以为君子。”[1](729)按《文王八卦次序》,兑为少女,震为长男。此卦震上兑下,为婚嫁之象。但少女配年长之男,有不能偕终之嫌疑,此为“敝”。而两情相悦,心甘情愿,则“知敝”而可永终。此中关键在“悦”,虽以卦象论,泽下雷上,本不相合,但“悦”则可合,这是以兑之卦德为说。此中可注意者为王夫之就此而作的推论:“知父母之疾不可起,而必药必祷;知国之亡不可兴,而必出必仕。以得所归为悦,以动为尽道,何贰行鲜终之有?‘天下有道,不与易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此君子所以异于功名之士也。”[1](729)这是王夫之为自己在明亡后仕于南明永历政权的一个心迹表曝。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虽踉跄于岭表,被权臣悍帅啮噬,终不改其初心,此为“以得所归为悦,以动为尽道”,合于归妹卦“悦动”之卦德,也合于孔子苦心孤诣、虽知不能实现而行道不舍的弘毅之行。

 

二、卦象为说


此即从内外两卦所象征的事物间的关系为基础来解释,因大象传原本就以此法为主,所以王夫之多就此义发挥,占《大象解》的绝大部分。此即王夫之所说“大象纯乎学易之事,与筮无关”,万物所显示的道理,君子无不可学之以为修德、广业之资。如屯,象辞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王夫之的解释是:“‘云’上而凝,‘雷’动而奋,踌躇满志而果于为之象也。”[1](700)屯有初始之义,朱熹释为草之芽穿地始出。[2](39)此卦上卦为坎,象征云,下卦为震,象征雷,云为水汽之凝结,雷有震动之象。凝有不动如山之概,雷有雷厉风行之概。“经纶”为经营、创始大业,需镇定深沉之谋划,与雷厉风行之行动,其行其知,取云与雷象征之气概,故王夫之说:“未为之先,无绸缪深厚之心,方为之际,无震迅发起之气,无以取不秩不序之天下分合而使之就理。”[1](700)此创始大业所需之人才类型。至于守成顺适无为之时,则非用屯之际。此卦王夫之纯以内外两卦所象征的事物为说。

 

又如蒙,象辞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蒙有稚弱、蒙昧、养成之义。此卦上卦为艮,象征山,下卦为坎,象征泉。王夫之的解释是,泉始出山,其流细,离汇至江海尚远,须有不疑不惧、百折不回的勇毅。另泉在山中,曲折远行,细大不捐,蕴蓄渐广。君子体会此义,用勇毅之心培育德行,故王夫之说:“果、育相资,行成而德不匮,则善用《蒙》者也。”[1](700)此卦亦用内外两卦所象征的事物为说。

 

又如无妄,象辞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无妄即真实不欺,即《中庸》所谓“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之意。此卦上乾下震,即“天下雷行”。王夫之的解释是,雷的发生有一定时节,必应候而起。春雷响处,震醒万物,雨随雷起,滋润、长养万物,此谓“以茂对时”,先王取此义以养民育物。王夫之说:“雷之应候发声,与时相对,兴起万物而长养之,必然不爽。天之与物以诚者,莫此盛焉。先王应民物之气机,诚动于中,而功即加于物……自然与人物之情理,相应不差,而勃然甚盛,无俟风雨有迹而神行焉,其道则取诸此。”[1](712)此亦用上下两卦所象征的事物为说。

 

又如师,象辞曰:“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王夫之的解释是,地中之水,容而不见,地下水流,静而畜动。君子之抚民,亦应如此道。宽而容众,静而涵动,则能使各行各业之人皆因其固然,各安其位,“淳者漓者、强者弱者,因其固然,不争不扰而使之自辑,弗能泆出以行其险”[1](702),这亦是以上下两卦所象征的事物为说。

 

王夫之解大象,首先利用象辞的文义,然后再以上下两卦所象征的事物,构成一个整体,尽量避免象和辞分离,然后生硬将二者强合为一这种情形。如小畜,象辞曰:“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王夫之先以文义为说,再与卦形相合:“‘文德’者,礼乐之事,建中和之极以尽美善,所以‘懿文德’也。‘风行天上’,未加于物,风之畜也。而四时之气,于兹潜运,是无为之化,不言之教也。其于人治,则礼乐是已。君子体此以修明于上,无所加于民,而移风易俗,不知其然而自化。”[1](703)这是他的“观象玩辞”说的鲜明贯彻:观风行天上之象,而知四时潜运之义;知四时潜运,悟无为之化、不言之教之义;与文德之施相配,悟修明于上,不加于百姓,然后风俗自化之义。象与辞、象数解经与义理解经合为一体。这是王夫之解《大象传》最主要的方法。

 

又如晋卦,亦以上下两卦所象征的事物发论。此卦离上坤下,象辞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王夫之的解释是:“‘明出地上’,物咸受照。然日之升也,岂有心于照物而为物出哉!唯其有明,是以必照耳。故君子之昭,自昭者也;庸人之昭,昭人者也。夫明德之藏,非揭竿建鼓以使天下知者……无私无欲,则不待表著于人,而如日之升,有目者共睹之矣。”[1](718)晋卦象征日出地上而渐升,明光普照。以内外两卦说,则“明出地上”之象。王夫之结合“君子自昭明德”发论,象与辞结合,观象玩辞,以论君子无待表著而人共知之之义。其中特别表彰诸葛亮“淡泊明志”之节操。此义与《明夷》相类。

 

明夷,坤上离下,坤象征地,离象征火、光明等。象辞曰:“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王夫之解释时与贲卦对观:“‘明庶政’则法山下之火,‘莅众’则法地中之日。求治之小心,君人之大德,各有所当也。建极于上,则法日之升于地;施治于下,则法地之藏夫日。道盛而民可由,德至而民不可知,抑各有所当也。‘用晦而明’,虽伤其明,何伤乎!小人自谓能欺君子,而卒以成君子之大智。”[1](719)“明庶政”,出自贲卦大象辞:“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此中涉及折狱,故王夫之的解释是,山下为幽暗之处,火为光明之物,火施其明,照尽纤曲隐微之地。君子立法创制,必须详尽无遗、明白清晰,不给混滥非礼者以可乘之机。这是司法刑狱必须效法的。而明夷卦涉及行政,莅政治民,最好的办法是效法日藏于地中,德盛而不见,如大贤以内蕴之明德表率百姓,感化百姓,百姓受其赐而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即所谓“道盛而民可由,德至而民不可知”。这是“用晦而明”之道,与贲卦的“以明庶政”不同。

 

另有离,也涉及明,象辞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继明”者,内外两卦皆明。即“明两作”。王夫之的解释是:“明之已盛,君子所惧也。唯居天位者,四方待照,则明患其不至,不忧其盛矣。有‘用晦’者,有‘继明’者,‘用晦’以养其体,‘继明’以大其用,不偏废也。老氏一以闷闷孩天下,申韩一以察察矜私智,恶足以称大人之事哉!”[1](715-716)在王夫之看来,同‘明庶政’的大贤一样,圣王照临四方,明不患其盛。故“继明”可也,而君子则应抱道怀德,“衣锦尚”,敛藏锋芒,内养其性。位不同,则用“明”的态度与方法也不同。

 

《大象解》中以内外两卦所象征的事物及其关系立论者最多,但亦有统以一卦之象为说者。如剥,上艮下坤,象辞曰:“山附于地,剥,上以厚下安宅。”王夫之解此卦不用山、地二象,而是以六画卦为说:“五阴在下,其所积‘厚’矣,一阳在上,其所附‘安’矣。然孤托一阳于群阴之上,非无权藉者所敢用也。唯为人上者,抚有众民,养欲给求,乃以固结人心,为磐石苞桑之计,而安其位。”[1](711)此卦不与绝大多数用内外两卦为解者相同,而用一卦之象,是因为统用六画之象更能说明此象辞所表达的深微之义:一阳象征君主,群阴象征众民,一阳在群阴之上,无他阳可为援手,可谓在危险之时,危中求安,只有尽量满足民众的需求,笼络人心,稳固基础,纾解怨气,才能居于安宅。但王夫之也明确指出,此处象辞与他卦“先王以……”“君子以……”不同,而用“上”者,说明非正常情况,而处于衰世之时。衰时不足有为,上者最好是养晦图存,不求大展宏图,唯求可继而已。这是处衰世的良方。这大概是王夫之经历了南明永历政权之痛后对处衰世之道的深切反省与警诫。

 

三、卦名为说


王夫之解《大象传》,除了从卦德、卦象上着眼,还从卦名上着眼。如讼,此卦乾上坎下,象辞曰:“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王夫之主要从讼字所具有的自讼、讼人的不同意思为说,不从卦象所象征的事物及其关系着眼,他说:“人与己违则讼人,道与欲违则自讼。君子之用《讼》也,不以讼人而以自讼,善于讼矣。虽然,事之向成,欲妨于道而始愧,害生于利而始悔。愧悔生恚怼,恚怼生妄动,未见自讼之为益也。作事之始,两端之谋,皆似可行,心意交争,辨其贞胜,是非得失较然画一,天高水流不相胶溷,无愧无悔,乃以坦然行于至正而不疑。”[1](701)这里王夫之认为,人与人争讼起于利益之相违,而人之自讼起于不符合自己价值观念的意欲与认定的价值观念之间的斗争。讼卦主要是用来自讼的。自讼是存理去欲的重要方法。这里可以看出王夫之重视“慎独”的理学思想。但王夫之又结合卦中“作事谋始”之教训,认为自讼须在谋事之始进行。做事之始,陈其两端而辨其正邪,使是非清晰呈现,立其正道,去其邪妄,明白而无疑,是有益于行动的自讼。若在事将成之时自讼,则徒生愧悔、恚怒,以致引发妄动。其中只在“天高水流不相胶溷”上切合上乾下坎的卦象,其余则以讼之名义为说。

 

又如比,王夫之也以“比”之字义为说。比卦坎上坤下,象辞曰:“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王夫之释此卦说:“此非交道之正也。唯开代之王者能用之。用之‘以建万国,亲诸侯’,归附而不流,大小相涵而不紊者也。德非先王,事非封建,而违道以徇人,树援以固党,其敢于用比乎?”[1](702)这里明显袭用了《论语》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以“比”为偏党、朋比为奸之义。无德之人,往往用于结交私人,树立党与,故以为非交往之正道,斥去不用。但其“亲比”之义,有德有位之人仍可用于封侯建国、藩屏王室,团结力量,抗衡小人之攀缘结党。有德之人用比卦“地上有水”所象征的有道义、有原则、有秩序之义,故能“归附而不流,大小相涵而不紊”。此卦主要以比字之义为说。

 

又如蹇,坎上艮下,象辞是“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后身修德。”王夫之不以山水及其间之关系着眼,而是直接以蹇字所具有的跛足、缓行、不竞求之义为说:“夫欲反身修德者,其若蹇乎!事不求成,功不求立,名不求达,实不求遂,其言讷,其行朴,约如不敢,迟如不欲。故山上之水,幽咽静流于坎坷,乃以不竭;蹇躄者之行,趑趄迟步于道左,乃以不颠;君子之自修,从容抑畏而无驰驱之心,乃以不疾。”[1](720)《大象解》涉及最多的,是君子效法天道以修养自己的德行。蹇卦中所说,实是王夫之心目中君子人格之型范,也是王夫之在清朝确立已久、明朝兴复无望的情况下潜心于学术创造及人格修养的心迹表达。

 

又如节,此卦坎上兑下,兑象征泽,坎象征水,象辞曰:“泽上有水,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王夫之的解释是:“以泽受水,其容有量,少则涸,多则溢。体斯以制度数,量入而出,称事而食,无过,节也。体斯以议德行,惠而不费,泰而不骄,无过,节也。”[1](732)节即某个临界点。超过此节点即突破此事物的量度标准。王夫之以泽为喻,不足则为干涸,超过则为满溢。君子制定各种事物的数量标准、议定人物的修养法则,要以此为法,才能无“过节”,才能“以法制用用不匮,以道裁事事不紊”。这是一般性议论。王夫之重点要说的是,虽然不足、有余都非中节,但节主要是去除盈满、裁撤冗余,使之合于标准,即“节者,养有余之道也”,而非一切以吝留为主。在王夫之看来,合于度数、合于中道较难,临事一切以吝道应对较易;前者事关君子的多种学养,后者只是鄙夫的简单处事原则;前者涉及政教、法律之实用,特别是君子对中道的追求,后者只是对老庄“治人事天莫若啬”的简单、划一的应用。两者高下、难易立判。

 

但王夫之也主张在社会生活大的方面,应有一定的丰侈之度,以显示出仪式之隆重、内心之庄严。如对涣的解释。此卦巽上坎下,象辞曰:“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风行水上,一过不留,处处贯到,速而不滞。王夫之阐释说:“风行水上,无所留吝,极文章之观,尽物力之美,以之享帝立庙,致孝于鬼神,不从俭矣。”[1](731)此卦可与豫卦对观。豫震上坤下,象辞是“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王夫之结合象辞对此卦的解释是,雷出,表示阳气归天,地不敢有。地奋,表示地上诸事之动盛大。但此皆归功于祖先之庇佑,己不敢贪功,故须“荐之以上帝以配祖考”,己则“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不敢铺张盛治,以己之豫乐而遮蔽天之助佑。而蔡京借周易“丰亨豫大”之辞大肆修建皇家庭苑,穷奢极丽,耗费民财,导致北宋亡国,实与豫卦所具有的俭德相悖。所以王夫之认为,涣卦与豫卦虽都有“荐享于帝”之语,事涉祭祀,但其道大异。另,涣卦也应与节卦同观,虽皆摒弃俭吝之道,但节卦宣示的是君子日常的简约操行,而涣卦包含的是圣人享帝立庙之大用,各有其用,不可一例视之。

 

四、对司法刑狱的重视


在周易大象辞中,多处涉及司法刑狱,如丰、旅、中孚、贲、噬嗑诸卦,王夫之对此都加以阐发,议论多样,显示出对律法这一重要社会生活重要规范的重视。

 

如丰,象辞曰:“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此卦震上离下,震象征雷,有雷厉风行、不稽留迟滞之象。离象征明,有明确清晰、一览无余之象。王夫之的阐释是:“雷起而电即至,其雷必迅。明无所留,断无所待,明威烈矣,此君子之所不敢轻用也。狱已辨,刑已审,折而致之,则以迅决为道。所以然者,淹留牍牒,蔓延证佐,则有罪者窥觊营避,而无辜之民弃本业、负糇粮以待讯,君子之所弗忍也。法简民安,不伤于猛,用此道为宜。”[1](729-730)意即,诉讼断案,讯决之前须详审,不可太速,以免威势压人,草率定案,故君子不敢轻易用“明”。但一旦结案,须迅速审判,以免迁延时日,给罪人钻空子、作假证的时间,也不致无辜之人抛弃生业,浪费劳作时间。法须简约,不能烦琐,不能刚猛,这是君子从事司法刑狱工作所应效法的。

 

与此相类的还有旅,象辞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此卦离上艮下,王夫之的阐发卦德卦象并用:“火丽高而‘明’,山受照而‘慎’,既明以慎,用刑之道尽矣。片言可折,因其是非而无立威之心。火过而山自如,罚如其罪而无余怒,故杀人伤人而天下安之。”[1](730)离卦之象征为火,卦德为附丽,为光明,艮卦之象征为山,卦德为止,止有慎义。既明又慎为刑狱之最高标准。判断诉讼者高明,据是非公断而无立威之心,罪人心服而无怨怒之气,如火之过山而山自如前。故虽刑狱有杀人伤人之事,但天下安然待之。这是司法刑狱的最好结局、最高理想。

 

又如贲,象辞曰:“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此卦上艮下离,故“山下有火”。火代表光明,能烛照纤曲,用于庶政,可以创法立制,详明细致。但用于折狱,则有苛细过甚,深文周纳之蔽。故王夫之说:“至于折狱,则自非干犯名义,无可曲避。奸宄侵牟,具有显迹者,而钩考阴私,旁引授受,以夸擿发,则法如秋荼,而民无所措手足矣。”[1](710)意即折狱要着重其大端,且罪证确凿、明显者。而一些庸官为了显示其“明察秋毫”,专注目于细枝末节,甚至攻讦隐私,株连过多,则易导致法条苛细,民无所措手足。此折狱之大忌。王夫之就此告诫说:“六十四象,皆唯取法,独《贲》与《夬》有鉴戒之辞焉。盖察者知之贼,躁者勇之蠹,藏于密而养大勇者,尤必慎于此也。”[1](710)夬卦戒君子施禄须以公心量才而给与,特别是不能视之为市恩卖好之机会。贲卦戒君子折狱须着眼大处,勿苛察过细。皆以易卦原理指摘当时社会弊病。

 

在噬嗑中,王夫之也有相类的阐发。此卦离上震下,大象辞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雷电有显著、震动视听之义,也有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之义,所以容易与用法相类比。王夫之的解说是:“法立于断,画一素定,明著于上,以示天下,使人皆晓然知而畏之,‘电雷’所以为‘明罚敕法’也。求情以明,勤其审察,知周乎下情,然后从而断之,雷火之所以为‘折狱致刑’也。盖讲法不患不明,而辨析纤曲,则吏缘出入,而民可规避。若行法之下,必审求其情,无隐不悉,而后敢决焉,乃以刑必当辜,而民以不冤。明断皆祥刑之道,而先后本末不同如此,非君子孰能辨之!”[1](709-710)此中王夫之提到立法司法的两个方面:明与断。明者,法须百姓周知,使民畏法守法。断者,判案一依于法,无有例外,且雷厉风行,不能迁延不决。皆取法于雷电之象。侦察仔细,得其实情,此为明;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此为断。这样就可以罪行与判罚相称,所谓“刑必当辜,而民以不冤”。明是断的基础,断是明的结果,明为本,断为末,两者皆当讲求,皆“祥刑”之具,但本末轻重不同。

 

最后是中孚,此卦巽上兑下,象辞曰:“泽上有风,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此卦以卦象论,兑为泽,巽为风,故说“泽上有风”。王夫之的解释是:“巽命以施泽于下,宽道也。君子之宽,非纵有罪以虐无辜,姑缓之而更议之。兑以详说,巽以徐行,孚于中而后法行焉,可生者生,不可生者亦无怨矣。唯其无纵虐之心,故既和且顺,而不伤柔弱,抑不致民于死,奚必以刚济之!”[1](732-733)此中“巽命”,取自巽卦彖辞“重巽以申命”。此卦的关键是“中孚”,孚者,信也,“中孚”即中心诚信。表现在听讼上,下位者详尽调查、周密勘处,上位者谨慎裁断,往复查验,于情于理,两慊于心,然后行法。另外《巽》的卦德为入,《兑》的卦德为悦,上巽下兑,有以仁柔之道入人之心使之欢悦之意,故在司法刑狱上以宽道为主。但王夫之所谓宽,不是姑息罪人,也不是稽迟司法程序,而是施法中正,不宽贷、不苛戾;既不柔弱,也不刚猛;司法者无憾,有罪者无怨,“既和且顺”,是为“祥刑”。这是王夫之在司法上的基本观点。

 

五、简短的结论


王夫之的《周易大象解》,是一部易经的解释之作,更是一部伦理学著作,因为它解释每一卦,都通过物象中蕴含的哲学意义,来讲士君子的道德修养。如乾坤两卦所代表的一阴一阳之道,是万物的本体,也是君子修德的效法对象:天的自强不息,地的厚德载物,及两者的阴阳合德,万物在其中各正性命。又如屯卦的经纶之法:创始大业时的激厉迅奋与未雨绸缪相结合;蒙卦的勇毅前行、细大不捐相结合,“果育相资”;损卦的惩忿窒欲,益卦的改过迁善;无妄卦的“以茂对时”、诚体为本;解卦的淡泊明志、不事张扬;离卦的敛藏锋芒、内养其性;讼卦的慎独诚意,自讼其过;蹇卦的徐行上达、不欲速求效;节卦的简约自守、绝去奢泰,以及他在司法刑狱上的具体观点等,皆君子知天、法天以为道德修养范型之意,处处以中国哲学“广义伦理学”的特性为基本点,以天道人事相贯通为方法。纵观王夫之的《大象解》,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是以美德伦理学为根本,以规范伦理学为表现,这就是,以士君子的美德养成为目标,以具体的行为规范为下手功夫。这仍是孔子的“下学而上达”、朱子的“仁包四德”、王阳明的“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所蕴含的德性造就与具体的成德工夫相一致的传统。王夫之的特点是经学不离理学,寓理学于经学中,价值提揭与知识活动并重,在形而上的宏大意境指导下,完成具体的细行积累。在《大象解》中,无论是以卦德还是以卦象、卦名为说,都贯彻、体现了他的以上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夫之是个出色的伦理学家,不过他不是通过具体的伦理学问题的讨论,而是通过解释周易卦象来讲他的人格养成之道。这带有强烈的中国哲学“道德的形上学”的特点。

 

参考文献
[1]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
[2]朱熹.周易本义[M].廖名春,点校.广州:广州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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