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岗作者简介:刘怀岗,男,民间儒生。 |
何以中国
——明太祖奠基中华之道
作者:刘怀岗
来源:”春耕园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冬月二十日戊午
耶稣2024年12月20日
春耕园学校教授经学,亦求诸史学,经史合参也。盖论经学不贯史事,则不足以知时。知经,知史,于以立己,然后可与于三才矣。甲辰冬至,礼乐嘉会,寻温大明洪武之治,意在斯也。
中国之中,以及当中国不中之时
“中国”之“中”,有两个涵义,一是天下之中,一是义理之中。所谓天下之中,并非偏指统治天下,而是建立天下各国得以遵行之通法,所谓“建中立极”。天下因其法可遵,因而遵王。此即王道。
维持此王道者,是义理之中,中道是也。继体之君未必皆有德,当其德行不足以维系天下时,天下体系就有崩解之忧。因此,天下之中非永恒,所谓“皇天无亲,唯德是与”。唯有义理之中永恒,而赖君子代代相传不绝。尧命舜曰“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一中道根于中国人之人心,历代圣贤大儒前赴后继以传之,即使王朝有更替,而中国恒不失为中国。
及至孔子,将此中道更进一步具体化,通过作「春秋」,使之落实为“大一统”。即春秋经开首所揭示之“五始”之道:元者,气之始也;春者,岁之始也;王者,人道之始也;正月者,政教之始也;公即位者,一国之始也。此“大一统”义法,将中道制度化,使得王者必须遵循“继天奉元,养成万物”之天道。及至荀子,复提出礼三本,即:“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经由“大一统”与“礼三本”之义法,义理之中得以具体化,因乎大一统而隆尊王,范乎礼三本而准中道,除此之外皆是虚无之道,不足以治天下。
无论天下之中抑或义理之中,宗旨皆在于奉天以安民。安民之道,自尧舜以来亘古不变,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唯此五伦之道,能切切实实安民养民,颠扑不破。今日之种种问题,即在于伦常败坏,人情断烂。无此根本,一切尽如海市蜃楼,或有所得亦沙滩高楼,不可久固也。是且不论物质经济科技之合行否,贤者当志乎久大博厚之根本也。比于世界,中国之优势正在于有此深厚之历史根本,舍此而他求,安之哉?「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根本既立,则凡物质经济科技皆所必虑也。根本不立,则物质经济科技之强,将以反噬其本矣。今日可谓物质文明极度发达,然而人心无处安顿,圣人所以安民之人伦五常让位于经济权衡,民众戾气随经济曲线之波动而时隐时现。“父子有亲”已然沦为父子失亲。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于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相形之下,只有中华古圣人之教才是中正之道,「中庸」称之为“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中庸”。王道理想,便是“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现实中,天下之中与义理之中可能会因历史变化而割裂。而对于君子,虽恒守义理之中不失,然而亦恒知无天下之中,则义理之中亦无所着落,因此,天下之中与义理之中合一于君子之志。孟子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是故天下虽有时而无王,君子必力倡尊王之道。王之不尊,则中国不中之时也。「群书治要」云:“中国所以常制四夷者,礼义之教行也。失其所以教,则同乎夷狄矣。其所以同,则同乎禽兽矣。不唯同乎禽兽,乱将甚焉。”无君无父,沦为禽兽,便是中国不中之后果,殃祸莫甚于此。
今天之思潮往往谓:中国数千年之历史无非死循环。果真如此?盖彼辈之意,深恨中国数千年开不出科学民主,必欲改造中国固有之文明乃可。所谓左派、右派、新儒家,莫不以开出民主制度为最终目的。君不见泱泱中华尽洋风,穆穆宗庙苦追思,真可谓“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矣。所幸盘山蒋先生出,本乎春秋大义,揭明政道中国固有,曰:“先严夷夏之辨,元年自有统,不与夷狄主中国;且缓西东会通,公器本无方,宜将西学益群生。”蒋先生依据春秋大义,建立“政治儒学”宏论,力阻异端邪说,天下方知有此正道。
“政治儒学”于内是复归根本大道,于外是尊王攘夷。其实,中国历史实际上就是不断攘夷以确立华夏正道之历史,绝非如别有用心之辈所谓之历史循环论。三代以后,秦汉以来,两千多年之历史,当如是看。
经历战国以至暴秦三百余年动荡,汉代终于底定天下。董子起而倡天人感应之说,而遇明主汉武帝,义理之中与天下之中在三代之后首次合一,而开创大汉文明。汉末政衰,魏晋之际,五胡乱华,三百余年之中,是秦汉以来第一波中华文明之难。所幸天祐中华,隋末文中子复倡王道之说,而遇明主唐太宗,义理之中与天下之中再次合一,劫难得以中止,而造盛唐之治。唐末,五代十国之乱近百年,而有宋肇立,濂洛关闽,文风大盛。宋以后,蒙元入侵,中华文明再遭大难。明太祖起而力行朱子之学,义理之中与天下之中三度合一。
由前所述,三代以来两千余年之历史,实际是中华文明频频夷于蛮族又顽强尊王攘夷以复兴之过程,确非简单之王朝更替,更非所谓之历史死循环谬论。然而亦须知,中国历史之抗争,在于攘夷,非阶级论者所谓之反抗阶级压迫也。以今语言之,攘夷即文明与野蛮之斗争,此即国人具有深刻夷狄观之原因。
明乎中国历史,便知“天下之中”与“义理之中”断不可分离。今人好为虚妄大论,即使谈论义理,多不敢切于实际,照此放纵下去,哪还有中国可言?今日所谓之中国,不过是西风洪流中之编外。无坚定之“天下之中”信念,中国断难为中国;无“义理之中”之持守,王道亦无由呈现。中国与王道,一而二,二而一,必致天道、历史、人心达至大一统,方可谓中国也。
洪武之治奠基中华之道
自古圣贤,言必称先王,而有正统观。因此,历朝历代,举凡前代正统王朝,莫不尊崇有加。蒋先生曰:“宣圣立元正始,统天统史统人,王道通三归一统。”正统王朝,莫不是统天、统史、统人,具备三重合法性。今则于三重皆弃置不顾,任由私学家言风言风语,导致前代历史体无完肤,对于明代尤甚。然而,循顺历史脉络,自古言古,则三代以后未有如明祚之正者。孟心史先生谓唯汉与明得国为正,然则唯有明一代自始即纯用儒术,虽汉唐宋不可比也。有明自太祖高皇帝未践祚之前,便极重视古道儒术,践祚后更是身体力行,多方推动政教之落实。由是观之,汉宋重文章性理,有明则重在致用,此则究心明代学术所不可不知者也。
孟心史先生「明史讲义」云:明太祖“匹夫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明祖有国,当元尽紊法度之后,一切准古酌今,扫除更始,所定制度,遂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故于明一代,当措意其制作;措意明之制作,即当究心于明祖之开国。”
欲知明祖立国之正,则不可不知蒙元致乱中华之故。孟心史先生「明史讲义」于此深有揭示,谓凡一朝必有一朝之制度,唯元无制度,其享国乃在绝世之武力,于制度文物虽有因袭前代,而绝不行用。“顺帝至正三年,监察御史乌古孙良桢以国俗父死则妻其后母,兄弟死则收其妻,父母死无忧制,遂上言‘纲常皆出于天,而不可变。议法之吏乃云:国人不拘此例,诸国人各从本俗。是汉人、南人当守纲常,国人、诸国人不必守纲常也。名曰优之,实则陷之;外若尊之,内实侮之。推其本心,所以待国人者不若汉人、南人之厚也。请下礼官有司及右科进士在朝者会议。自天子至于庶人皆从礼制,以成列圣未遑之典,明万世不易之道。’奏入不报。”“又至正十五年正月辛未,大鄂尔多儒学教授郑咺建言:‘蒙古乃国家本族,宜教之以礼,而犹循本俗,不行三年之丧;又收继庶母叔婶兄嫂。恐贻笑后世,必宜改革,绳以礼法。’不报。”
元朝之无法度,亦见于放纵各国之野蛮无礼,横行霸道。据「元通鉴」:“武宗至大元年戊申正月己丑,西番僧在上都者,强市民薪,民诉于留守李璧。璧方询其由,僧率其党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髪,捽诸地,棰扑交下,拽归闭诸空室。久乃得脱,奔诉于朝,僧竟遇赦免。未几,其徒龚柯等与诸王妃争道,拉妃堕车殴之,语侵上,事闻,亦释不问。时宣政院方奉诏,言:“殴西僧者断其手,詈之者截其舌。”
总之,蒙古据有中国,不法之大端有二:不奉行古圣先王之礼教,败乱纲常;放纵四夷野蛮之行,败坏民风。建立在如此基础之上之国家,竟至于视汉人为雠仇,必欲尽灭之。数十年之内,尽屠汉人之论不绝。「元史耶律楚材传」载:“太祖之世,岁有事西域,未暇经理中原,官吏多聚敛自私,赀至巨万,而官无储偫。近臣别迭等言:‘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元史顺帝本纪」:“伯颜丞相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帝不从。”孟心史「明史讲义」论之云:“是为宰相起意屠戮汉人,先就人数最多之姓为始。以姓分应杀不应杀,设想已极不道,帝虽不从,此风声已不可令天下闻矣。”此“其时中国之不能不反元者”,“非轻逞一时之忿者也”。
由是自元入主中原七十余年,群雄迭起。然群雄之中,唯太祖高皇帝为能深谋远虑。「明史讲义」:“当微弱之时,不无以身试验之事;逮规模稍定,即纯以法度裁之,无儌幸求济之事,此为数百年基业所由奠,非奸雄规一时之利者所能及也。”能虑大事者必能爱人以贤。“太祖起自南方,所至礼其贤隽,得徽州后,邓愈荐徽儒李升,召问治道,对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三语,太祖善之。就此三语,即可见非当时群雄所能了解。高筑墙,则非流转飘忽之劫盗;广积粮,则非妨农旷土随地因粮之饥军,必如此而后可以救离乱;再以缓称王为不窃名号之表示。”太祖所遇贤,多能进正言。又如遇李善长,“太祖略地滁阳,善长迎谒。知其为里中长者,礼之,留掌书记。尝从容问曰:‘四方战鬬,何时定乎?’对曰:‘秦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今元纲既紊,天下土崩瓦解。公濠产,距沛不远。山川王气,公当受之。法其所为,天下不足定也。’太祖称善。”
为国农为本,一以足用,一以安民。然农获未可遽得,其时群雄岂有此耐心?唯太祖为能急倡农务。元至正十八年春二月乙亥,以康茂才为营田使。「明太祖实录」:“比因兵乱,堤防颓圮,民废耕耨,故设营田使,以修筑堤防,专掌水利。”重农必重民,重民之制则在户籍。「食货志」:“太祖籍天下户口,置户帖、户籍,具书名、岁、居地。籍上户部,帖给之民。有司岁计其登耗以闻。及郊祀,中书省以户籍陈坛下,荐之天,祭毕而藏之。”可见太祖之重户籍如此。盖太祖起自贫寒,亲历饥疫之苦,其爱民之心实出于真诚恻怛。
平治天下,必有制度,无制度则难为久计。三代以降,能为制度者,实唯汉、唐、明三朝,其所奠定制度,非唯纲纪本朝,实亦泽及后世。有明三百年之根本制度,完成于洪武三十余年之中,史称“洪武之治”。太祖所定法度,纲领有二:一曰恢复汉家法度,一曰重民亲民,甚有合于古圣奉天养民之道。尤其重要者,太祖不止于制度之制定,兼重制度之落实,每项措施皆有具体落实之方,使天下有一民即一民知此法度而行之。故太祖甚重乡里基层之教化。而有明一代注重实学之风,更是因此而兴,各项技术皆获大发展。
一代之所以立,必有一代之根本。有明一代,洪武朝太祖呕心沥血,奠定大本。具体制度文为,史籍备载。兹举其根本紧要者四端:重建汉家信仰、推行大明律、讲求朱子家礼、广布圣谕六言。
重建汉家信仰
今人李天纲在「金泽——江南民间祭祀探源」一书中,甚为重视明太祖对汉人信仰之重建,以“洪武改制”称之。该书指出,五胡乱中华以来,中原信仰严重缺失。元朝之宗教政策延续五胡乱中华,废弃以儒教祭祀为主之中原宗教。朱明王朝以“恢复中华”为号召,格外用心排斥胡人礼法,重建汉族王朝礼典。太祖虽起于田垄民间,然其礼臣立志恢复汉代祭祀礼义,力图使之符合经义。太祖将诸多民间信仰列为祠祀,以经义之名将民间祭祀合法化。「明史礼志」:“明太祖初定天下,他务未遑,首开礼、乐二局,广征耆儒,分曹究讨。洪武元年,命中书省暨翰林院、太常司,定拟祀典。乃历叙沿革之由,酌定郊社宗庙仪以进。礼官及诸儒臣又编集郊庙山川等仪,及古帝王祭祀感格可垂鉴戒者,名曰「存心录」。二年,诏诸儒臣修礼书。明年告成,赐名「大明集礼」。”「洪武礼制」改革历代祭祀,厘定儒教祭祀体系,谓之“礼典”。
据「明史礼志」,载于礼典之祭如次:“五礼,一曰吉礼。凡祀事,皆领于太常寺而属于礼部。明初以圜丘、方泽、宗庙、社稷、朝日、夕月、先农为大祀,太岁、星辰、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历代帝王、先师、旗纛、司中、司命、司民、司禄、寿星为中祀,诸神为小祀。后改先农、朝日、夕月为中祀。凡天子所亲祀者,天地、宗庙、社稷、山川。若国有大事,则命官祭告。其中祀小祀,皆遣官致祭,而帝王陵庙及孔子庙,则传制特遣焉。每岁所常行者,大祀十有三:正月上辛祈谷、孟夏大雩、季秋大享、冬至圜丘皆祭昊天上帝,夏至方丘祭皇地祇,春分朝日于东郊,秋分夕月于西郊,四孟季冬享太庙,仲春仲秋上戊祭太社太稷。中祀二十有五:仲春仲秋上戊之明日,祭帝社帝稷,仲秋祭太岁、风云雷雨、四季月将及岳镇、海渎、山川、城隍,霜降日祭旗纛于教场,仲秋祭城南旗纛庙,仲春祭先农,仲秋祭天神地祗于山川坛,仲春仲秋祭历代帝王庙,春秋仲月上丁祭先师孔子。小祀八:孟春祭司户,孟夏祭司竈,季夏祭中霤,孟秋祭司门,孟冬祭司井,仲春祭司马之神,清明、十月朔祭泰厉,又于每月朔望祭火雷之神。至京师十庙、南京十五庙,各以岁时遣官致祭。其非常祀而间行之者,若新天子耕耤而享先农,视学而行释奠之类。嘉靖时,皇后享先蚕,祀高禖,皆因时特举者也。其王国所祀,则太庙、社稷、风云雷雨、封内山川、城隍、旗纛、五祀、厉坛。府州县所祀,则社稷、风云雷雨、山川、厉坛、先师庙及所在帝王陵庙,各衞亦祭先师。至于庶人,亦得祭里社、谷神及祖父母、父母并祀竈,载在祀典。虽时稍有更易,其大要莫能踰也。”
除诸正祭外,太祖鼓励民间祭祀。“洪武元年命中书省下郡县,访求应祀神祇。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国家及惠爱在民者,着于祀典,令有司岁时致祭。二年又诏天下神祇,常有功德于民,事迹昭著者,虽不致祭,禁人毁撤祠宇。三年定诸神封号,凡后世溢美之称皆革去。天下神祠不应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毋得致祭。”凡官员到任,亦须先行祭祀。朱国桢「涌幢小品」有记:“太祖最虔祀事,到任「须知册」,以祀神为第一事。”地方官上任首事,需依「须知册」所列当地致祭名单,一一行祭。
祭祀是宗教信仰之根本,自古历代圣王所重。上自天子庙堂之祀典,下至民间百姓之崇拜,皆是延续道统血脉、巩固根本之大经大法,又是安顿人心、建立良风善俗不可替代之根本保证。中国人之根本信仰,便是以儒教信仰为主之各种祭祀体系,一旦此一体系不能维持,则人民于国土国族皆无所顾恋,外牵于物欲而无所止,人心何处安顿?李天纲在「金泽」一书中指出:中国宗教绝非今人所言之个人信仰,事关族群。“早期儒教围绕魂魄祭祀,构建了‘祖’和‘社’的崇拜,树立祖先(血缘)和方域(地域)的文化认同。”“置汉族人的宗教生活于不顾,想要说明整个中华文化传统,或者说改造出一个现代精神文明体系,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
洪武改制奠定此后六百余年礼乐基础,而祭祀为礼乐大端。祭祀之合法,在朝廷依礼经编纂祀典,官府依法祭祀。如是则人神相和,民安物阜矣。此一代王朝所立根本之根本也。
推行大明律
三代以上,礼不下庶人,礼乐之行,统在君师,大夫君子莫不知礼,失礼则灾祸必至。犹恐礼之不行也,故设五刑以辅之。帝舜命皋陶曰:“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乐记」云:“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三代以下,四方之民皆帝王之后,知义之类,其势必达乎庶人。“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明太祖虽起于草野,然志在恢复中华,深知礼乐刑政之道,惟明刑所以弼教。故方平武昌,即命左丞相李善长为律令总裁官,以议律令。律令成,太祖览其书而喜曰:“吾民可以寡过矣。”
太祖制律之意,据「明史刑法志」载:“太祖谕太孙曰:‘此书首列二刑图,次列八礼图者,重礼也。顾愚民无知,若于本条下即注宽恤之令,必易而犯法,故以广大好生之意,总列名例律中。善用法者,会其意可也。’太孙请更定五条以上,太祖览而善之。太孙又请曰:‘明刑所以弼教,凡与五伦相涉者,宜皆屈法以伸情。’乃命改定七十三条,复谕之曰:‘吾治乱世,刑不得不重。汝治平世,刑自当轻,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也。’”观太祖、太孙所论,一曰重礼,一曰弼五伦而屈法以伸情,一曰刑罚世轻世重,可知也。
“盖太祖之于律令也,草创于吴元年,更定于洪武六年,整齐于二十二年,至三十年始颁示天下。日久而虑精,一代法始定。”可见太祖制律之慎重。大明律是传统伦理纲常之有力保证,是中国自古以来最能保守传统而又最完善之法律体系。大明律准于六部体制,而分列吏、户、礼、兵、刑、工六律,无所不包。
太祖不仅重视制作,尤其重视实行。「明史刑法志」:“又恐小民不能周知,命大理卿周桢等取所定律令,自礼乐、制度、钱粮、选法之外,凡民间所行事宜,类聚成编,训释其义,颁之郡县,名曰「律令直解」。太祖览其书而喜曰:‘吾民可以寡过矣。’”「律令直解」,开有明一代注律之风,其后解律著作,有影响者不下二三十种。
律例既定,一扭蒙元纵弛之弊,民赖以安。三十卷律令并非束之高阁,亦非待讼高堂,而是命官民定期讲读于乡里,使民知法勿犯。每乡里均设申明亭,选有德老人召集民众讲法。
大明律承续汉唐律法明刑弼教之旨,散在诸条例中。然教之大坊,在使民知所畏。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孝经」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皆在于使民知所畏,而不敢犯。具载于大明律,则十恶是也。
“大恶有十:曰谋反,曰谋大逆,曰谋叛,曰恶逆,曰不道,曰大不敬,曰不孝,曰不睦,曰不义,曰内乱。虽常赦不原。”十恶不赦,乃道德之底线。此大坊不立,则道德徒具空文。今人多论废除死刑事,不知根本在民无天则不生也。十恶之坊,即民德之天也。
讲求朱子家礼
中国自古儒教仪礼发达,洵为礼义之邦。日本人吾妻重二在其「朱子家礼实证研究」一书中如是说。孔子作「春秋」,严夷夏之辨,以有礼义为中国,无礼义为夷狄。是以中国历代皆重礼义,而多方讲求仪礼。唐宋以降,礼渐下庶人,家礼由是作。
吾妻重二指出,今人偏重儒教及朱子学“哲学”层面,而忽视儒教须以仪礼呈现。“哲学”难以普及于大众,唯强大之仪礼能深入百姓日常生活,千年不绝。融入生活之仪礼,实为百姓所依,而朱子家礼克致其功。
礼义实为士君子性命,自夫子讲学,有教无类,天下之人皆知士君子可学而至。宋代性理之学兴起,文风大盛,科举盛而门阀败,仪礼得行于士庶人之家。「朱子家礼」成,士庶之家,冠昏丧祭有法可依。及至有明,太祖定鼎,乃列朱子学为官学,「朱子家礼」得以大行天下。今人赵克生着「明代国家礼制与社会生活」谓:“太祖开国,孜孜以礼乐求治世,上自郊庙大典,下至士庶婚丧,无不斟酌古今。制度之兴,必有所宗。就士庶家礼而言,明朝一开始就取法于「朱子家礼」。”该书指出,至永乐十五年,「性理大全」与「四书五经大全」正式刊布天下,「朱子家礼」由宋元以来士人之间私相传授,转变为官修礼典,成为影响明代家礼传播之权威文本。之后,本于「朱子家礼」,多种私修家礼书在民间广为传播,其书目已知者高达一百三十余种。
除私修礼书外,有明一代「朱子家礼」传播之另一形式为刻图。明代最早之家礼图当属行唐县知县胡秉中所制之“祀先图”,明太祖以为“其意甚好”,命礼部刊刻,使地方官依图教民。「性理大全」所载之「朱子家礼」即载有多种礼图,如丧服图、五服图、大小宗图、家庙图、祠堂图等。
童生得以依于遍布天下之社学、乡塾习礼,「朱子家礼」得以更广泛实施。“社学、乡塾不以举业为首务,而以明伦化俗为目标。对于童生来说,习礼从人伦日用处指示下手,使之有所持循据守,渐次有得。”“成、弘之际,辽东名儒贺钦教门生行祭先之礼,每四时仲月,课其背诵文公礼文时祭礼义。”“嘉、隆之际,浙江提学副使屠羲英在浙江兴复蒙社,编「乡校礼辑」,以童子礼、冠婚丧祭、相见等礼为核心,令诸生‘童而习,长而思。即洒扫应对,见尊卑上下之等;即冠婚饮射,究身心性情之则’。叶春及在福建规定,乡民冠礼行于乡校。在广东等地方,社学多设‘习礼堂’,作为讲习家礼之所。社学、乡塾处于广大乡村,诸生习礼就可能使家礼知识直接传播于乡民之间。”
至于府县儒学,更是化民善俗之所在,将习礼作为所学之重。嘉靖时,薛应旂提学浙江,督促辖区学校习礼:“婚丧二礼虽难演习,亦当讲明「仪礼」、「家礼」,务求至当。其冠、祭、士相见之礼,限期演习,务在熟娴,庶几仪文节制,防卫检束,动罔不中,而可以为齐民之倡矣。”
可见,有明一代,家礼传播之盛,无所不至。政府冀于以礼治民,民间亦乐于以礼造族,国家与民间相互推动,朝野相得益彰,礼义之邦灿然大盛。
广布圣谕六言
有明一代,极重复古,以恢复中华之道于蒙元乱俗。典礼之外,尤重乡里庶民教化,此太祖之出于民而复于民之至宝贵者,圣谕六言是也。
洪武三十年,太祖命户部传令天下,每乡每里各置木铎一个,于本里内选年高者,持铎循行本里,其辞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如此者每月六次。
孝顺父母六言,即圣谕六言,直接古训,罗近溪谓:“孝顺父母、尊敬长上数言,直接尧舜之统,发扬孔孟之蕴。”是故有明一代,上至太祖,下至士庶人,皆乐于讲习之,三百年来蔚然成风,经久不衰。
赵克生于其另一书「明代地方社会礼教史丛论」一书中指出:“传播朱子家礼,宣讲圣谕,是明朝在地方推行的最主要的两种社会礼教形式。”朱子家礼与圣谕六言,行之明清六百年,其所根于民心之深,前所未有,至今中国之人霑有遗泽。
赵书备述有明一代六言宣讲盛况。里老人持木铎于乡里之情状,如明代小说「石点头」所描述:
却值胥老人正在村中,沿门摇铎说道:“孝顺父母,尊敬长上。”还不曾念到第三第四句,被刘五一扯……说犹未了,只见前边一伙人,鸦飞鹊乱的看相打。走过仔细一看,却是周六卖芦席与人,有做豆腐后生说了淡话,几乎不成,为此两相口,遂至拳手相交。旁边一个老儿解劝,就是后生之父。胥老人从中挨身强劝,把竹片横一横,对那老者说:“你平昔不曾教导令郎,所以令郎无端尚气,这是你老人家不是。”又对那后生说“周六就住在射阳湖边,与这北神堰原是乡党一样,又不是他州外府来历不明之人,可以吃得亏的。况且他是卖席子,你是做可腐,各人做自家生理,何苦掉嘴弄舌,以至相争,便是非为勾当,不可,不可!”后生与周六听罢,两家撒手。胥老人就摇起铎来高声念道:“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众人听了一笑而散。
嘉靖以降,圣谕宣讲渐行于乡约。于城市或乡村画分乡约,指定约所,聚众会讲圣谕。据张福臻「圣谕讲解录」载:
凡初二、十六日日出时候,地方即催该管居民齐赴乡约所,听乡约赞唱礼,齐向圣谕牌前,行五拜三叩头礼,然后肃班站立,静听乡约讲解。讲毕一条,即往自己身上嘿想一想。如听讲“孝敬父母”,即往身上想一想,我有父母,我果孝顺否?如听讲“尊敬长上”,即往身上想想,我有长上,我果尊敬否?其余俱照此往身上看,往身上行……每次止讲圣谕二条,周而复始,少则愚民易记也……司讲讲毕一条,童子遂歌诗一首。通毕,各一揖而退。即举善恶,登簿中,乃逐各点卯。
乡约会讲既兴,各宗族皆行之,每于宗族聚会之时宣讲乡约。如「休宁范氏统宗祠规」首揭“圣谕当遵”,曰:“凡为忠臣、为孝子、为顺孙、为圣世良民,皆由此出。无论贤愚,皆晓得此文义,只是不肯着实遵行,故自陷于过恶。祖宗在上,岂忍子孙辈如此。今于七族会祭统宗祠时,特加此宣圣谕仪节,各宜遵听理会,共成美俗。”范氏一支林塘范氏宗规中,规定“新正三日入祠展谒礼毕,奉龙牌,宣圣谕”。于斯可见当时民风,上下敦化如此。
不唯宗族,民间会社亦讲圣谕。万暦年间,高攀龙于无锡设立同善会,行慈善救济,劝善教化,设“六谕牌”,以讲圣谕。
只看这牌上写着六句,一生也做不尽,一生也受用不尽……高皇帝就是天,这言语便是天的言语。顺了天的言语,天心自然欢喜。逆了天的言语,天心自然震怒,我辈岂能当得上天震怒。他的言语原是我们家常日用,最安乐的事。人人有父母,人人随分孝顺他;人人有长上,人人随分尊敬他;人人有乡里,大家要和气些;人人有子孙,大家要教训他。生理是该做的,人人做自家该做的事……从今日这一点念头上起,原是好念头的人愈要坚固,原是不好念头的人就要转变。
伴随乡约会讲,圣谕演绎之学渐趋形成。为圣谕演绎者,多为当时大儒,如阳明后学邹东廓、罗近溪等。当时解圣谕者,无虑数十百家,视六言如圣人经典,加以注疏、演绎。罗近溪曰曾告诫族人:“我太祖皇帝‘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六言,直浑然尧舜之心,而今日把来合之「论语」、「孟子」,以昌大于时时处处,则真是熙熙同游乎尧舜之世矣。”关中学者马伯循曰:“六言甚简,然「易」之理,「书」之政,「诗」之情,「礼」之体,「乐」之用,「春秋」之法,无弗备焉。”。郝楚望谓:“伏惟我太祖高皇帝天挺生知,要言不烦,六语二十四字,古今天地民物之蕴,礼乐刑政教化之源,毕举矣。”崇祯年间,郑潜庵曾着「圣谕直讲」,曰:“我太祖高皇帝圣谕二十四字,直与虞廷十六字并着天壤。”
圣谕重在实行。吕叔简任山西巡抚时,制作“圣谕格页”,教约众逐一检点实行。如“第三格尊敬长上,填一‘常’,不尊敬填一‘不’字。乡里和睦填一‘常’字,不和睦填一‘不’字……第四格子孙教训,填一‘常’字,不教训填一‘不’字。”至年底十二月二十日以后,约正送格页册单至县府掌印官查处遵违情况,以纪善恶。
日本人中岛乐章在「明代乡村纠纷与秩序」一书中谓:乡村自治之下,解决乡村纷,以是否符合礼来区分,有排难解纷与武断乡里二途。“宗族尊长对卑幼、乡村耆老对民众、地方社会士人对庶民进行教导和戒谕,在这样的文脉延伸中进行的纠纷处理,就是‘排难解纷’;脱离礼的秩序、凭借弱肉强食的实力介入纠纷则是‘武断乡里’。”受朱子学影响之士人,是乡里排难解纷之主力。“明初政权想要在彻底打压南宋至元代以来‘武断乡里’的豪民势力的同时,将「教民榜文」中有名望人士式的‘排难解纷’在法律上制度化即乡村‘耆老’阶层的纠纷调停和秩序维持,在里甲制下以各里老人为中心来编制。这不仅是‘六谕’所代表的‘礼’之教化,还赋予其民事诉讼的排他性管辖权和用‘竹篦、荆条’执行惩罚、受理诉状等‘法’的权限。因此,在理念上,当地有势力者的土豪式‘武断乡里’被排除,有名望人士进行的‘排难解纷’被整合于老人制范畴之中。”
可见,朱子学与圣谕六言于社会治理良有功焉。
克立制度规模:
明代所以成为“天下之中”
大乱之后,需有圣哲之人出世以臻大治。孔子作「春秋」,以“张三世”渐进于天下太平。先治其国而后诸夏,而后及于四夷。洪武之治似之。「明史太祖本纪」:“太祖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崛起布衣,奄奠海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惩元政废弛,治尚严峻。而能礼致耆儒,考礼定乐,昭揭经义,尊崇正学,加恩胜国,澄清吏治,修人纪,崇风教,正后宫名义,内治肃清,禁宦竖不得干政,五府六部官职相维,置衞屯田,兵食俱足。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太祖实身兼之。”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太祖三十年之中,而能致为天下之中者,以其克立制度规模也。其所立制度规模,其所依者概如前述,其详则备载史册。所谓制度规模,必有力焉,一足以行于后世,一足以覃及遐方。
太祖所立制度规模,非维有明立国之基,实亦承于清季。清朝一仍明旧,故亦能立国几三百年。孟心史先生「明史讲义」:“明祖有国,当元尽紊法度之后,一切准古酌今,扫除更始,所定制度,遂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渐废弛则国祚渐衰,至万历之末而纪纲尽坏,国事亦遂不可为。有志之人屡议修复旧制,而君相已万万无此能力,然犹延数十年而后亡。能稍复其旧制者反是代明之清,除武力别有根柢外,所必与明立异者,不过章服小节,其余国计民生,官方吏治,不过能师其万历以前之规模,遂又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清无制作,尽守明之制作,而国祚亦与明相等。”
前述大端之四,清代皆有所承而不敢更改。如大明律,清代用以以为大清律;圣谕六言,清代延之而为康熙圣谕十六条。至于讲法之方,皆如明季。此是清季赖以立国之基也。
洪武规模,奠定中华六百年国基。亦日本、琉球、朝鲜、越南诸国所效法。如大明律,为列国律法之蓝本。
洪武元年,宣谕各国:“朕肇基江左,埽群雄,定华夏,臣民推戴,已主中国,建国号大明,改元洪武。顷者克平元都,疆宇大同,已承正统,方与远迩相安于无事,以共享太平之福。惟尔四夷君长酋帅等,遐远未闻,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太祖所立「皇明祖训」,告诫后世,忌以“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因列“不征诸夷国名,开列于后”,共计十五国。
是故欲求为中国者,不可知“中国”之“中”。“天下之中”存诸史,“义理之中”寓诸经。“天下之中”合诸“义理之中”,乃为中国也。
甲辰冬至春耕园学校礼乐嘉会主题讲稿
刘怀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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