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孔传本《古文尚书》的出现背景
作者:赵培(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腊月廿五日癸巳
耶稣2025年1月24日
王国维在清华授课时曾条理过《尚书》学演进脉络:“《尚书》今古文皆已绝,惟因汉儒之说,略存一二而已。自晋梅赜《伪孔传》盛行之后,历六朝隋唐不改,唐且为之疏,而《伪孔传》遂定为功令矣。”(吴其昌《观堂尚书讲授记》)王国维叙伪孔经传之产生及其流传,言其“(晋时)盛行之后,历六朝隋唐不改,唐且为之疏,而《伪孔传》遂定为功令矣”。此说要言不烦,孔传本盛行于两晋南北朝,隋朝亦然,至唐初修五经正义为之注疏,后作为科考之标准。孔传本《古文尚书》经清儒定伪以后,《尚书》学研究者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搜罗更多造伪证据、讨论作伪者等方面,关于此本编纂(生成)背景、流传与确立过程的认识则基本上停留在王国维所揭橥的层面上。实际上,结合西晋前后经学的实际来看,孔传本《古文尚书》的编整有其经学脉络和内在理据。
《书》在流传过程中多次遭遇损毁遗落,无论是宗周之《书》,还是儒家内部所传之《书》,均未能完整流传下来。究其原因,孙星衍有“七厄”之说:“一厄于秦火,则百篇为二十九;再厄于建武,而亡《武成》;三厄于永嘉,则众家《书》及《古文》尽亡;四厄于梅赜,则以伪乱真而郑学微;五厄于孔颖达,则以是为非,而马、郑之注亡于宋;六厄于唐开元时,诏卫包改古文从今文,则并《伪孔传》中所存二十九篇本文失其真;七厄于宋开宝中,李鄂删定《释文》,则并陆德明《音义》俱非其旧矣。”(顾炎武《日知录》卷二,黄汝成集释,栾保群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经典释文序录》:“汉始立欧阳《尚书》,宣帝复立大小夏侯博士,平帝立古文。永嘉丧乱。众家之书并灭亡。”
永嘉之乱可以说是一个分水岭,诸家之《书》经此之乱均遭受巨大损失,但言其“灭亡”则显然过激。细检《隋书》《新唐书》,《隋书·经籍志》载:“又有《尚书》逸篇,出于齐梁之间。考其篇目,似孔壁中书之残缺者”;并且,《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尚书逸篇》二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徐邈注《逸书》三卷。如此,《书》经永嘉非尽亡。正因如此,《尚书》学史上所主张的孔传本《古文尚书》“造伪者”并未以永嘉为节点,多推定为三国、西晋时人,其中比较有代表性者如王肃、皇甫谧等。反之,认为东晋人造伪者,所论则多不可信从。换言之,孔传本《古文尚书》的出现同永嘉之乱,众《书》皆亡并无直接关系;其有关联者,在众《书》皆亡使孔传本立学之后缺少系统全面的“辨伪”参照。
既然因永嘉丧亡而“造作伪篇”之说不能成立,那么孔传本《古文尚书》又因何出现?重审东汉魏晋经学演进的大背景,能够有所发现。首先,孔传本《古文尚书》的出现,与后汉以来古文经隆兴之势同步。孔安国在孔壁古文保存上的重大贡献,及其治《尚书》学的身份,使其在《古文尚书》学上具有了象征性的符号意义。托名而成的“孔传”为抗衡伏氏《今文尚书》学,将《古文尚书》经传之学溯源至孔安国,既彰显了其在《尚书》学上的重要性,又满足了后世古文学者的一种“应然”期待。其次,孔传本的出现与西晋时期的经学观念有着密切关系。我们认为孔传本《古文尚书》属于西晋经典续、补观念及其实践活动的组成部分。两汉以来,不乏创经、拟经、广经、续经、补经的倡导者与实践者(关于创经、拟经、广经、续经、补经问题的分析详参《波动的权威 游移的道统——经典化视域下儒家创经、拟经、广经、续经与补经现象》,《学术月刊》2021年第2期)。
具言之,王充即主张“袭旧六为七”,倡言“创经”。就其主张的内容来看,实则为“续经”。《论衡·宣汉》篇言:“俗好褒远称古,讲瑞上世为美,论治则古王为贤,睹奇于今,终不信然。使尧、舜更生,恐无圣名。猎者获禽,观者乐猎,不见渔者,之心不顾也。是故观于齐不虞鲁,游于楚不欢宋。唐、虞、夏、殷同载在二尺四寸,儒者推读,朝夕讲习,不见汉书,谓汉劣不若。亦观猎不见渔,游齐、楚不愿宋、鲁也。使汉有弘文之人,经传汉事,则《尚书》、《春秋》也。儒者宗之,学者习之,将袭旧六为七,今上上王至高祖,皆为圣帝矣。观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颂功德符瑞,汪濊深广,滂沛无量,逾唐、虞,入皇域。”王充认为唐尧、虞舜、夏代、殷代的事情,经籍上皆有所载,但经书上并无汉代之事,所以很多人觉得汉代不如以上诸朝。若是汉人中有擅长文章之士,将汉代的历史写成经传,那就可以像《尚书》《春秋》一样受到重视。儒者尊崇并研习这些经传,将使其接续原来的六经而成为七经。如此,则从汉章帝上推至高祖都是圣王了。
王充的主张在西晋孔衍那里得到了“实现”。《晋书·儒林传》载孔衍:“字舒元,鲁国人,孔子二十二世孙也……衍少好学,学十二,能通《诗》《书》……明帝之在东宫,领太子中庶子。于时庶事草创,衍经学博深,又练识旧典,朝仪规制多取正焉……衍虽不以文才著称,而博览过于贺循,凡所撰述,百余万言。”孔衍所谓“撰述百余万言”包括《汉尚书》《后汉尚书》《魏尚书》。《史通·六家》载:“宗周既殒,《书》体遂废,迄乎汉、魏,无能继者。至晋广陵相鲁国孔衍,以为国史所以表言行,昭法式,至于人理常事,不足备列,乃删汉、魏诸史,取其美词典言,足为龟镜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由是有《汉尚书》《后汉尚书》《魏尚书》,凡为二十六卷。”
孔衍所续之书又著录于《隋书·经籍志》与《旧唐书·艺文志》,则其续《尚书》之事确然,而其书唐人依旧得见。孔衍的续经,就其路径而言,实通过“拟经”来试图造作“新经”,其背后所关涉者为西晋人的经典观念。无论后世如何评价孔衍的“续经”行为,我们都不能否认,在晋人眼中,经典的经传绝非不能改移补足,虽然经典有其恒久属性,但同时具有代际性,两者之间似乎并不矛盾。
除了孔衍的续经,西晋经学史上一个重要现象是“补诗”。众所周知,《六月》序、《礼记·乡饮酒礼》及《燕礼》均有《笙诗》六首,即《南陔》至《由仪》,今《毛诗》系统中但存六首之序,而毛、郑时已言“有其义而亡其辞”。换言之,如果认为“笙诗”有辞,那么,汉代所传之《诗经》实为残经,至晋亦然。晋代儒者多起而补之,以缀旧典,如束晳尝作《补六诗》,《文选》李善注载其序:“皙与司业畴人肄修《乡饮》之礼,然所咏之《诗》或有义无辞,音乐取节,阙而不备,于是遥想既往,存思在昔,补著其文,以缀旧制。”又李周翰注引王隐《晋书》载:“束晳,字广微,阳平人也。贾谧请为著作。尝览《周成王诗》有其义亡其辞,惜其不备,故作辞以补之。”束晳《补六诗》见录于《文选》,其所补,参酌《风》《雅》经意,连类为篇,同《诗经》不无差距。除了束晳,西晋学者中补《诗经》者,还有夏侯湛等,《世说新语·文学》载“夏侯湛作《周诗》成,示潘安仁”。注云:“湛《集》载其叙曰:‘《周诗》者,《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其义而亡其辞。湛续其亡,故云《周诗》也’。”
据朱彝尊《经义考》“拟经”类统计,后世补笙诗者,代有人在。《文史通义·经解下》论曰:“束晳之《补笙诗》,皮日休之《补九夏》,白居易之《补汤征》,以为文人戏谑而不为虐,称为拟作,抑亦可矣。标题曰补,则亦何取辞章家言,以缀《诗》《书》之阙也?”以原教旨经学家的立场观之,无论是汉人的创、拟,还是晋人的续、补,均属“僭经”行为,愚妄至极。无论章实斋如何揶揄,晋人补经之事确然。汉晋儒生的经学实践告诉我们,当时的经典观念是相对开放的。
由此返观孔传《古文尚书》的编纂,后世定为“造伪”的行为只是这种“开放式”经典观念的一种“实践”,同当时经学潮流相一致。所不同者,《补笙诗》终究未能进入《诗经》正经当中去,而伪古文篇章及托名的“孔传”则后来者居上,最后成功“喧宾夺主”。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孔传本《古文尚书》成立与流传形态研究”(23VJXG007)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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