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之丰厚意蕴

作者：郭继民（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

来源：《社会科学报》总第1938期6版

现代汉语中，“渐”为副词，无独立义，似毋须探讨。然，古汉语中，“渐”义颇丰。拙文谈“渐”，取其哲学之丰厚意蕴。

《周易》：凸显渐变过程

古典谈“渐”尤著者，当属《周易》。《周易》专列“渐”卦。统览该卦之爻辞，其取象按照鸿鸟在水边（干）、石上（磬）、陆地（陆）、树上（木）、山丘（陵）、高山（阿）位置之远近、高低之“渐”变，进而有“吉凶悔吝”殊异之结局。岂止渐卦如此，六十四卦皆如是！六爻由初（第一爻）至上（第六爻），即凸显渐变过程，如乾卦之潜龙、见龙、飞龙、亢龙等意象；坤卦初六言“履霜，坚冰至”，亦明确描述了由霜而冰的渐变过程。若继续扩充之，六十四卦的演变顺序又何尝不是一渐进过程？只是相比之下“渐”卦颇为明朗，尤能凸显“渐”之效用！当然，渐卦取象于鸿，就爻辞言，本卦在讲婚姻过程。古时订婚以雁为礼，因鸿雁有三德：一为守信，鸿雁为候鸟，应时往来；二为守序，鸿雁飞行，井然有序；三为守故，鸿雁于配偶坚贞不渝，宁孤雁哀鸣也不另寻新欢。孔子以“德”解卦，将婚姻之渐次程序（现象）引向（道德）伦理，遂使“渐”义丰厚，并为后人所重。

诸哲皆重“渐之功

“渐”非独为《易经》所重，先秦诸子多重之，区别在于诸哲有所偏向。《老子》《黄帝内经》等道家经典尝以“反向”思维取“守”的姿态，警示人们日常“渐”养之重要。言其反向，在于道家取“为道（日损）”之立场。其中，《道德经》偏于治世，“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黄帝内经》立足于养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掘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黄、老重“渐”，其要在“诫”，防微杜“渐”，以防祸端。孟、荀之儒多倾向于“正向”思维，取“进”的立场，强调“为学（日益）”乃一渐变过程。荀子《劝学篇》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重视“渐习”之功夫。儒门劝学，究其质，无非一“渐”！

至若法、农、杂、兵等诸家，皆重“渐之功”。盖“渐”虽当下无声无形，然积累至极，于事功、志业、农事之功则显矣。关于渐之威力，《周易·系辞》言“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可谓一语道尽！

传入华夏的佛家从生死处着笔，认为生命无非一“渐”。《楞严经》波斯匿王回答佛陀时所言：老朽之生命乃“变化密移，我诚不觉；寒暑迁流，渐至于此”。由“渐”而变、终至于空，为佛家的推理方式。以佛教立场，生命于“渐”中展开，各种习气亦于渐中生发，故佛门要人于“渐”中洗掉坏习气，养成好品质，借此去妄存真，证得法身。

学术思想之变迁，无非一“渐”。孔孟之道，源于周公，然孔、孟已有异；至若汉儒、宋明儒乃至今儒，其思想之异则大矣，正所谓“其来渐矣”。黄帝、老庄同为道家，然竟由此发展之申、韩之法家，亦是渐变之效，“所谓道德之后流为刑名，盖黄变为老，老变而为庄，庄变而为申，申变而为韩，历代变而后成，非一朝一夕所能致者也”（江瑔《诸子卮言》）。

绝不可以“量变”取代“渐”

今人不言“渐”，并非“渐”不重要，盖“渐”为另一哲学概念——黑格尔的“量变”所代替。

东方之“渐”类似西哲之“量变”，然二者犹有差别在焉。其一，侧重点不同：东方之“渐”，偏于伦理、道德之教化；黑氏之量变重在探讨事物发展的“客观必然性”，尤其在于寻找量变的关节点——度，以求得事物之边界及其发展的“可控性”。其二，呈现方式不同。黑氏之量变有其相对严格的论证方法，认为量变（渐）系事物发展中之重要一环，并借此建立起“正反合”之逻辑体系。东方之“渐”有其深刻性、系统性，但偏于经验直观，其逻辑严谨性稍嫌不足。其三，作用效果不同。建基于“量变”的现代辩证法最终影响并催生了“量化”形态的现代科学。东方的“渐变”理论虽能洞察事物发展之趋势，然多囿于（伦理）经验，且存在模糊乃至神秘之特征，故未能孕育出精密之科学。尤其在事物变化的“关节点”即“度”处，譬如，朱熹所言的“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禅宗开悟时的“醍醐灌顶”之“关节点”，语焉不详，皆难以量化，难以掌控。

以科学视野观之，东方之“渐”，固有其短，然“渐”之特质在于其侧重人文性、艺术性，侧重生命品质之提升，自非“量化”所能为之。现代大哲牟宗三先生曾借罗素的逻辑概念将真理区分为外延的真理与内容的真理，其中可量化的真理（如科学）为外延的真理，不可量化的、关乎人生意义的（如伦理道德等）则为内容的真理；且就人之终极追求而言，“内容真理”高于“外延真理”。以此而论，充满模糊、混沌的东方之“渐”，又颇具独特性，世人绝不可以“量变”完全取代之，盖生命绝非可化约为单纯数量的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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