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验性悲观主义
作者:伊格纳西奥·莫亚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悲观主义这个概念的使用往往是相互冲突的。哲学家们对此没有达成清晰的定义共识,更多时候是由使用术语的个人来决定合适与否,并将其用在众多议题上面,虽然共同点可能很少。面对这个困境,人们通常有两种主要选择。一是简单地接受悲观主义是个多面体的概念,可以独特地应用在社会学、性别研究、心理学、政治学和哲学上(甚至在哲学内部,它也被用来描述范围广泛的哲学派别)。换句话说,让人们觉得合适的方式自由使用悲观主义来描述他们渴望突出显示的任何人生特征。第二个选择是哲学家们维持超验性悲观主义这个概念(首先由丹尼斯·达诺伊(Dennis Darnoi)在1967年使用),具体指纯粹哲学意义上的悲观主义(与其他使用区分开来。)我认为,这后一种选择更合适,因为它尊重了丰富的哲学传统,有助于维持哲学话语的整体清晰性。
接下来,我将首先描述当今人们使用悲观主义的若干不同方式,把焦点特别集中在对悲观主义的心理学描述上。其次,我将详细阐述悲观主义的历史以便显示该历史如何帮助我们获得这一概念的清晰性。
最后,我将提供一种扎根于历史的悲观主义定义。作为该定义的一部分,我将为如下观点辩护,即超验性悲观主义的描述可能比哲学悲观主义更为准确。在我解释为什么超验性悲观主义是我们更应该喜欢的术语之前,我将在本文中继续可随意替换地方式使用哲学悲观主义或者简单的悲观主义。
我的主张是,人们以多种不同的方式使用悲观主义,大部分用法都始于基本观察的模糊性。我们大部分人在生活的某个时候遇到过一些人,他们在获得机会(工作、假期、课题等等)时往往给出一个否定态度的回答。比如,我们今天想到海边去玩一下,但我们的朋友不想去。他们可能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去,你知道有可能下雨,我们会被淋湿,会被冻感冒,我们在海滩上肯定会丢失东西---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吗---总体上说我们会过得很不愉快”诸如此类的话。我们的朋友想象的是最糟糕的结果。我们可能赞同,他们是悲观主义者---或者他们对待我们的邀请持一种悲观主义态度。事实上存在一种常见的(或许压倒性的)悲观主义理解,指一种糟糕的态度和对人或事采取通常负面的立场。但是,这不是哲学术语的悲观主义表示的意思。但在学术圈之外,有时甚至在学术界内部,针对悲观主义的这种心理学视角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美国心理学协会将悲观主义定义为:
一种态度,认定情况会出问题和人们的愿望和目标不大可能实现。悲观主义者是期待自己或他人身上会发生糟糕事情的人,或者对积极的结果产生怀疑或者忧郁不决的人。大部分个人位于纯粹的乐观主义和纯粹的悲观主义这两个极端之间的某个位置,但是,往往表现出朝向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的相对稳定的情景趋势。
换句话说,心理学悲观主义是一种态度。但是,正如我将本文中即将显示的那样,哲学悲观主义是旨在回答有关生存价值问题,并解释为什么痛苦无所不在的一种哲学体系。但是,这种差别的重要些通常被低估了。将悲观主义视为一种心理脾性可以说并没有错---牢记这一点非常重要。毕竟,真的存在悲观主义习性这回事。我的主张是将其与作为思想体系的悲观主义混合起来是错误的。
在其1877年的著作《悲观主义:历史与批判》中,英国心理学家詹姆斯·萨利(James Sully)写到:
对于大部分英国人来说,悲观主义这个词或许根本并非暗示哲学教义或者猜测性体系之类。作为大众文学中熟悉的词语,它似乎意味着看待生活的一种方式,伴随着思想立场的一种心态。在日常生活语言中,说一个人是悲观主义者是指他习惯性地强调生活中黑暗的一面、糟糕的一面。我们并不认为他们属于采取某个同样的要原则的学派,而是一种特别的性格特征,有一种比较凄惨地看待世界及其事物的习性特征。
非常准确的是,萨利指出对大部分人来说,悲观主义与某种性格特征有关,而非严谨展开的有着首要原则和基于原则的完整思想体系的思想流派。19世纪著名的德国哲学家悲观主义者尤里乌斯·班森(Julius Bahnsen)注意到悲观主义非常遗憾地“被用来为任何消极的情绪和种种疑难病症辩护。”最近,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政治学教授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Joshua Dienstag著有《悲观主义:哲学伦理学与精神》---译注)提出了谨慎的观点,“正如进步力量与对待生活的快乐态度不是一回事一样,悲观主义也不等同于恶劣的立场。”
与迪恩斯塔的谨慎观点一致,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的著名观点是,确认悲观主义根本不是一种哲学体系而是一种习性特征。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相信悲观主义或者乐观主义是一种习性问题,而不是理性。但是,乐观主义习性特征在西方哲学家中一直是常见特征。相反立场的代表在吸引人们关注到本来可能忽略的考虑方面可能很有用。”简单地说,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并非真正的哲学。
这种心理学批判路线也被布莱恩·麦基(Bryan Magee)捡了起来,他像罗素一样否认悲观主义在哲学中的地位。在他看来,悲观主义不是哲学。在提到亚瑟叔本华的哲学时,麦基认为,如果将其心理学方面受到误导的悲观主义思考放在一边,我们会发现其作品中拥有好得多的哲学体系---一种无需悲观主义的哲学体系。换句话说,麦基愿意通过消除其悲观主义观点中的心理学动机而拯救叔本华的哲学体系。正如麦基所言,“他的悲观主义与其哲学的确是吻合的,但是这仅仅因为从必要性上说,两者从逻辑上说是并没有联系。非悲观主义同样与其哲学很吻合。对于认真考虑其作为哲学家的立场来说,传统上将其等同于悲观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不相关的。”相反,麦基认为,叔本华对形而上学(比如,通过论证终极现实的唯一性)和伦理学(比如他论证说对比总是适当的道德态度)都做出了重大贡献,这些都无需求助于悲观主义。因此,麦基得出结论说,叔本华身上没有哲学悲观主义。麦基将悲观主义简化为心理学,拒绝承认其作为哲学体系的相关性意义。
***
但是,如果哲学悲观主义被视为“简单的”习性特征或态度,仅此而已,那这可能是什么呢?它是说人生充满了痛苦吗?它是在否认进步吗?或许简单地说人生很糟糕?果真如此,悲观主义可能就非常浅薄的和可塑性概念,承认几乎所有强调生活中负面因素的哲学或主张。但是,正如我现在要论证的那样,除此之外,哲学悲观主义还有很多东西。事实上那是一个丰富的哲学领域,提出过一系列具体主张和承诺。关键在于,它拥有富有成效的历史,它演变成为可适当称为传统的东西。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
如果哲学悲观主义被视为“简单的”习性特征或者态度,仅此而已,那这可能是什么呢?
首先,悲观主义这个术语18世纪首次出现,提及伏尔泰对《憨第德》(Candide)的美洲之行的悲剧性描述。伏尔泰的悲观主义被呈现为对莱布尼茨乐观主义的回应---该观点认为,这是当今所能实现的最好世界。换句话说,它有一个哲学根源故事,其中解释了为什么哲学在此话题上有很多话要说。在伏尔泰看来,我们的疼痛和痛苦没有任何终极目的---这个信念处于哲学悲观主义的核心。
但是,如果悲观主义被视为完全成熟的哲学传统,那它就必须具有广泛性,即它如果只有一两个哲学家就此话题撰写文章就不够了。其次,它必须具有前后一致性,即必须有某种持续不断的焦点,随着时间的变化仍然长盛不衰。最后,提出的这些议题和问题应该拥有足够多的共同点,使得辩论和分歧从哲学上说富有成效,即它们承认其他人也在做工作,并非只是相互取暖而已。
如果我们考察19世纪的德国,这些条件都得到了满足。在此阶段,有一系列哲学家---叔本华、爱德华·冯·哈特曼((Eduard von Hartmann)、菲利普·迈兰德(Philipp Mainländer)、尤里乌斯·班森(Julius Bahnsen)、奥尔加·普吕马赫(Olga Plümacher)、阿格尼斯·陶伯特(Agnes Taubert)等人---他们撰写人生价值、痛苦、存在本质和活着是否比死掉更好。这是厌世悲观世界之痛的(the Weltschmerz)传统,这些是厌世悲观的哲学家(这个德语单词的意思就是厌世,悲观)。他们是第一批系统性地讨论这些问题的哲学家,也是第一批称其哲学为悲观主义的人。
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818)代表了悲观主义作为哲学体系的真正起点。这些早期的悲观主义者不仅集中谈论存在就是痛苦的观点,我们的痛苦没有终极目的,不存在比存在更好,他们还接受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咎于存在本质的某些特征。换句话说,他们接受了一种形而上学立场---该立场由叔本华明确指出来。
悲观主义的这个共同哲学基础的关键是形而上学概念---意志。叔本华是第一个给我们充分展开论述的观点:意志作为物自体,被赋予一种难以逃避的角色,给存在一种本质上悲惨的悲观特征。在其形而上学中,这个物自体指的是现实,即独立于我们对其认识的东西。而且,那是单一的、不可分割的现实,它统一了存在于表象世界的一切。在最根本层面上,一切都是同一个东西:意志。在叔本华的著作中,这个意志作为一种根本力量出现---它超越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存在于无休止的缺乏和欲望这唯一目的之中。结果,满足和快乐是不可能实现的---或者至少从长远看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欲望难以满足是其本质特征。正如叔本华所说,“一切都源于缺失,源于不足,因此源于痛苦。满足将这个痛苦终结;但是,当一个愿望得到满足之后,至少还有十个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因此,我们永远不可能获得持久的幸福与宁静。”
所有的德国悲观主义者都赞同,我们疑虑的根本性源头在于存在本质本身---意志---而非我们生活的这个或那个具体环境。
终极而言,所有的德国悲观主义者都赞同,我们疑虑的根本性源头在于存在本质本身---意志---而非我们的生活的这个或那个具体环境。存在的本质是我们存在困境的源头,这个信念是哲学悲观主义的核心特征。对于德国悲观主义者来说,我们的存在疑虑可在意志中找到,这个意志永远存在于我们够不着之地,因此,仍然是抓不住的,不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行为的影响,无论我们尝试做什么来改变它如鼓吹革命。奥尔加·普吕马赫非常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
毫无疑问,未来将治愈很多在现在看来难以治愈的伤痛。甚至社会问题将来有一天会找到解决办法,虽然没有人敢于说它究竟是通过温和的还是暴力的手段。但是,痛苦的主要来源在未来将持续存在,因为它们源于生活条件本身。
悲观主义者牢牢抓住这个要点:在改变这个存在本质---意志方面,我们根本无能为力。为此,人们能够合理地说意志将所有悲观主义者绑在一起。但是,同样真实的是,每个悲观主义哲学家设想的意志是不同的,各自引入重要的修改意见。请回顾叔本华的现实,在本质上是单一的、不可分割的。相反,迈兰德和班森则否认意志的单一性,他们认为存在意志的多样性。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现实的根本性本质是由数不清的个别意志所组成,这些意志相互争斗不休,这反过来解释了为什么每个生物体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生活的纠缠和痛苦之中。哈特曼赞同叔本华的意志单一性,但是,补充说意志被理性统一起来,为了构成统一的力量,即他说的无意识(普吕马赫赞同这个观点)。这种无意识力量将世界变成一个战场,在那里,理性试图命名和控制意志,但最终毫无用途。这是赋予人生悲惨特征的理由。终极来说,这些悲观主义者都是在叔本华确立的形而上学和悲观主义框架下工作,虽然在某些地方存在某些重要的轻微调整。
***
既然我已经对这个议题和德国哲学家提出的关切做了历史扫描,现在到了观察我提出的悲观主义的正式定义的时候。让我们称这种悲观主义为超验性悲观主义,以便将其与该术语的其他用法区分开来。之所以是超验性的是因为它将我们的存在困境之源置于表象和对象世界之外。在此提出的定义有四个要点,都根源于19世纪原始悲观主义哲学家们的哲学。
• 存在的本质能够被充分认识或者部分认识,那是意志。这是形而上学主张。
• 这个意志是人生的特征,由需要、缺失和痛苦构成的体验。终极而言,痛苦是难以避免的。
• 我们的痛苦没有任何终极性理由。这意味着我们的痛苦没有宇宙规划或目的。
• 不存在比存在更好。
从最终来说,悲观主义可能仍然是引起争议的概念。心理学视角可能持续占据支配地位,很多人可能排斥哲学悲观主义者提出的论证,理由是他们不过是忧郁的、感觉糟糕之人。而且,任何哲学如若指出存在是多么糟糕(无论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很可能都将继续被贴上悲观主义者的标签。
虽然人口限制拥护论的哲学家的确宣称存在整体上是糟糕的,不存在可能比存在更好,但他们回避了所有关于意志、物自体、或者终极目的等形而上学议题的讨论。
这就是当今人口限制拥护者的作为,我们不妨拿一个当代著名案例。人口限制拥护论常常被贴上悲观主义哲学的标签。但是,虽然人口限制论哲学家的确宣称存在整体上是糟糕的,不存在可能比存在更好,但他们回避了所有关于意志、物自体、或者终极目的等形而上学议题的讨论。相反,将焦点集中在为如下观点提供最好的理由,即为世界带来更多新人总是一种危害(鉴于人生是如此充满痛苦和麻烦)。虽然悲观主义者和人口限制者都赞同不存在比存在更好的偏向,但原始悲观主义者也常常持有对更大哲学问题的看法,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存在整体的全面观点。
其实,对于原始悲观主义者来说,是否生育的问题不是核心问题。在应对我们的存在痛苦时,不生育是他们考虑的众多可能性之一。比如,哈特曼在此问题上的观点并不清晰。他论证说,未来的人将在某个时候决定他们将如何终结人类的存在,我们尚不清楚,他们会选择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哈特曼显然是悲观主义者,但他并不是坚定的人口限制拥护者。另一方面,叔本华更接近人口限制论的观点,因为他赞同一种禁欲的生活方式,包括生育欲望在内的所有欲望都将被驯服和战胜。
通过不承认悲观主义传统和不参与议题的讨论(尤其是这些原始悲观主义者接受的形而上学的和超验性框架体系),人口限制拥护者将自己置身于这个重要的传统之外。这无论如何并不错误,牢记这一点十分重要。它是一种不同的哲学途径,拥有自己的优点。虽然有可能人们继续将人口限制拥护者称为悲观主义者,鉴于我在此提出的论证,人们能够说他们是人口限制论悲观主义者而不是超验性悲观主义者。我认为这是需要牢记的重要差别,因为它促成了哲学的清晰性。
终极而言,超验性悲观主义是精心定义的哲学传统,拥有丰富的历史和主题连贯性。它和心理学悲观主义不同,也与应对存在悲惨性的其他哲学不同。虽然有些人继续使用总体性的“悲观主义”这个说法来指代所有这些视角,但是,如果我们渴望清晰性,超验性悲观主义的框架当然能够提供有些帮助。
作者简介:
伊格纳西奥·莫亚(Ignacio L. Moya),加拿大西部大学哲学博士。他主要思靠和撰写哲学悲观主义,焦点集中在18世纪和19世纪哲学。他研究的其他话题包括广义的哲学史、动物权利和社会公平等。
译自:"Transcendental Pessimism": An Essay by Ignacio L. Moya (Keywords: Metaphysics; Anti-natalism; Psychology; Schopenhauer; German Philosophy; History of Philosophy) by Ignacio L. Moya
From The Philosopher, vol. 112, no. 1 ("Punishment").
"Transcendental Pessimism": An Essay by Ignacio L. Moya (Keywords: Metaphysics; Anti-natalism; Psychology; Schopenhauer; German Philosophy; History of Philosophy)
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相关文章:
1. 叔本华与尼采论痛苦的意义《儒家网》2021-12-07
【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叔本华与尼采论痛苦的意义 - 儒家网 (rujiazg.com)
2. "悲观主义与存在主义"《光芒观察》2007-1-26 7:56:29 http://guancha.gmw.cn 或
《豆瓣》转载 2012-05-04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393194/?author=1#7884373naFdLtE
3. "为悲观主义辩护"《儒家网》2022-03-03
【马拉·范·德·卢特】为悲观主义辩护 - 儒家网 (rujiazg.com)
4. 叔本华对黑格尔:进步还是悲观主义?抱有希望还是放弃所有希望?《爱思想》2023-03-27 叔本华对黑格尔:进步还是悲观主义?抱有希望还是放弃所有希望?_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