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戴伊】莎士比亚与维特根斯坦:为意义而战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5-03-03 08:2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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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与维特根斯坦:为意义而战

作者:威廉·戴伊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并非莎士比亚的狂热仰慕者,这一点人所共知。他曾在1946年写到,“在通常意义上,莎士比亚的明喻很糟糕。”不过,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不仅仅是美学上的厌恶而激发起来的。哲学教授威廉·戴伊认为,维特根斯坦在莎士比亚身上看到探索怀疑主义的伙伴,一个愿意与之在黑暗小巷中一同前行的人,虽然他本人竭力避免闯入此地。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与他后来掌握的语言---英语的关系或许一直相当紧张。但是,他对莎士比亚的厌恶和敌意无法用伊丽莎白时代英语的异国情调来解释。他对莎士比亚的评论并不多:在其笔记中仅仅有两个短暂的时刻,涉及的篇幅可能五分钟就看完了。但是,引人注目的是,这表明了他对莎士比亚语言的投入程度之深,这种语言与他的《哲学研究》著作中描述哲学诱惑和诊断的语言大相径庭。我们不妨考虑一下维特根斯坦1950年写的有关莎士比亚的总结性言论:

 

我不能理解莎士比亚的理由是我想在所有这些非对称中找到对称。在我看来,他的作品似乎可以说是庞大的素描图而非绘画,好像是一个任性妄为之人匆忙勾勒出来的东西。我明白有些人站在这些作品之前为何无话可说;但是,有些人钦佩欣赏他就像欣赏贝多芬一样,在我看来,其实是误解了莎士比亚。

 

我们很难解释这种评价的自以为是和莽撞无礼。即使对莎士比亚的论述有一定合理性,但维特根斯坦并没有将其呈现为严谨论述的组成部分。除了若干评论,他并没有做得太多,其目的不是得出批评性的结论,而是表达一种感受或直觉而已。我认为,它们并非源于他和莎士比亚的哲学观念分歧---更不要说暗示莎士比亚缺乏哲学厚重性的意味,只是哲学习性上的不同罢了,这种习性差异标志着他们在回应怀疑主义威胁以及悲剧的必然性和不可避免性时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的可能性。

 

维特根斯坦批评莎士比亚的最引人注目的指责或许是1946写的话:“莎士比亚的明喻在普通意义上很糟糕。因此,如果它们的确很好---我不知道是否真好---那肯定是有自身的法则。”究竟是什么让维特根斯坦认定他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判断?部分答案或许在于维特根斯坦自己在明喻和比较修辞方面的杰出造诣。鉴于它们的重要性以及他从事哲学研究的方式,维特根斯坦擅长隐喻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对此,人们并不会感到惊讶。

 

这里有一个例子,是他在想纳入《哲学研究》前言中的一句话:“我在此写的句子中只是偶尔有一句往前迈出了一步;其余句子就像理发师的剪刀在不停快剪,他只是在维持动作不停以便能在适当时候剪掉头发而已。”对比这个神奇的形象---对作者和写作过程都很有启发性,常常让人感到虽然在不停运动却没有往前走一点儿---这是维特根斯坦曾经向朋友提到的来自《理查二世》的莎士比亚式隐喻。在那里,第一代诺福克公爵托马斯·德·莫布雷(Mowbray)说“您使我的舌头被禁锢在我的嘴里,被我的牙齿和嘴唇如监狱的铁门般双层禁锢。”维特根斯坦对莎士比亚修辞的批评部分在于,牙齿和嘴唇作为舌头的大门的形象过于明显,即使人们承认,此处关闭是要防止某些东西出来而不是防止某些东西进来。

 

维特根斯坦并没有误解莎士比亚。

 

看看你是否认为莎士比亚的被禁锢的舌头就像下面来自维特根斯坦的所谓“大打字稿”中的类似舌头一样令人印象深刻:“哲学家竭力发现具有解放性的词语,这是最终允许我们抓住的词汇,在此之前,一直在我们的意识中斟酌权衡,没完没了,悄然不见。(就像舌头上有根头发;人们能感觉到它,却抓不住它,因此无法消除掉。)”至少在这些例子中,似乎可以公平地说,维特根斯坦能够坚持自己反对莎士比亚的意见。因此,当维特根斯坦说莎士比亚的明喻“肯定有自身的法则”(因为他是‘语言的创造者’能够“任性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并不赞同那种传统智慧,即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展示了语言的精妙把握。

 

维特根斯坦没有误解莎士比亚。他认为自己说的话既不是理解也不是误解,而是来自一种特殊的贫困,想表达自己的某种缺失的理由,缺乏欣赏通常被称赞为最优秀作品的能力。在1949年的话语中,他将莎士比亚的语言效果比作梦境:“莎士比亚和做梦。梦里的东西都是错的、荒谬的和混合性的,但是又完全适当的:这种怪异的组合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相信,维特根斯坦的绊脚石源自“埃文河畔的游吟诗人”即莎士比亚的语言在他心中搅动起的焦虑和恐惧。这里能够说明问题的证据是,他贬低评论莎士比亚的明喻的最后一句。维特根斯坦写到“我看不懂他的话,这可以通过我没有办法很容易看懂他的事实来解释。也就是说,不是在人们观看一个美妙风景时的样子。”不能很容易看懂的观念和一直占据他学术生涯末期的概念“面相观看”或“看的定向”(aspects of seeing)”有关。展示这种“面相观”意义的偶像人物就是“鸭兔图”---一种用线条画出来的图看起来既像鸭子也像兔子。

 

 

 

鸭兔图

 

维特根斯坦注意到我们能够很容易进行格式塔转换,从一种形象转变为另外一种形象。但是,对于不能实施这种自由或者轻松解读世界面相的人来说维特根斯坦给出了“面相盲人”(aspect-blind)的名称。面相盲人的一个特点是没有能力断定某物如何邀请人们从不同的视角来观看。(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观看行为并非被动地接受被看对象的刺激,而总是涉及“组织化的面相”(aspect of organization),即对观看对象的诸特征的有效捕获和抓取,并将这些特征组织为一个可标识的意象或图式。但这种组织化并非概念化,而是保持为一种感性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的“看作…”类似于康德的“图型法”,位于感性直观与概念之间。这正是“面相观看”与“常规的视看”(normal seeing)不同的地方。“因此一个面相对我们的闪现似乎一半是视觉经验,一半是思想。”这就是说,“看作…”是在知觉行为中的非概念化的思想运作。牛宏宝“图像隐喻及其运作”《文艺研究》2022年第6期---译注)

 

维特根斯坦想象他阅读莎士比亚的困难接近于面相盲人。

 

现在请注意维特根斯坦用一种条件语言(面相盲人)而不是临时性审美困难描述他阅读莎士比亚的困难。作为对比,这里是维特根斯坦描述我们如何很容易地观看一种描述:“我通过送给他一张风景画或许有个重要的口信要给某人。他会像一张蓝图那样解读它吗?即他会解读它吗?不。他看一下然后据此采取行动。他看到了画中的石头、树木或者房子等等。”但是,维特根斯坦想象他阅读莎士比亚的困难接近于面相盲人,像我们解读蓝图那样阅读风景画的某个人。解读一幅画就好像它是一张蓝图,仅仅知道它是什么,无需看见它。那似乎是维特根斯坦理解其作为莎士比亚读者的条件。虽然维特根斯坦公开宣称厌恶其他作家和作曲家,但是,他最集中表达的不能理解另外一人的作品的那人仅仅留给莎士比亚。

 

像维特根斯坦,莎士比亚可以被解读为对怀疑主义威胁做出回应。

 

但是,我认为维特根斯坦是在撒谎,有些不够诚实。将自己描述为遭受一种条件之苦(不能很容易地阅读,一种盲目),他避免遭遇其条件背后藏着的东西:他的确看到的东西,莎士比亚那阻碍理解的话语的面相。维特根斯坦对莎士比亚感到不自在的背后有一个可能的候选对象。像维特根斯坦,莎士比亚可以被解读为对怀疑主义威胁做出回应,正如笛卡尔可以被解读为故意绕开那个威胁一样。美国哲学家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对莎士比亚的解读做出了这个论证,在他理解维特根斯坦对我们现代处境的诊断和处理之余,他指出了我们的兴趣,就是将我们与世界和其他人的关系转变为认知之事,转变成为可怀疑之事。这是卡维尔论述悲剧如何揭示了怀疑主义的本质:

 

这是我贯穿始终一直不停抓住的东西,因为怀疑主义的起因---尝试将人类生存条件和人性条件转变成为一种思想困难或者一种奥秘。悲剧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不被允许逃避这个避难所的后果或者代价。

 

如果同意这种联系,人们可能会感到纳闷,维特根斯坦怎么可能看不到莎士比亚的悲剧,正如他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看到的那样,对他自己最紧迫的关切的一种解决办法。但是,我们无需想象他没有抓住要点。错过哲学对他人存在的怀疑主义正好反映了我们与他人关系的失败,莎士比亚悲剧换购了这种失败的人际关系的极端后果,这样一来很可能是简单地误解了莎士比亚。这样的读者可能出于错误的理由称赞莎士比亚(如他的高超语言能力)。但是,维特根斯坦不是这样的读者。不是错过了莎士比亚如何分享他的关切,维特根斯坦不过是捂住耳朵不愿意去听剧本中震耳欲聋的声响。

 

但是,维特根斯坦捂住耳朵不愿意听究竟在害怕什么呢?请回顾维特根斯坦针对莎士比亚的语言提出的指责:它的不自然,梦境一样的怪异;令人担忧的不对称性和自发性,一切皆被允许的感觉。这恰恰是从混乱内部观察的自然世界的画面,或者混乱和疯狂的威胁在任何时候都可能爆发(正如在《李尔王》在《奥赛罗》甚至在莎士比亚后期浪漫剧作《冬天的故事》中都发生的情况。)如果维特根斯坦没有错过莎士比亚剧作中的充满怀疑的问题意识,那么他捂住耳朵不愿意听的就是怀疑主义的原始动机、已经疯掉的话语,还有他与其作战时,帮助维持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详细阐述和金银丝装饰品的完全缺失。

 

维特根斯坦捂住耳朵不愿意听的东西或许就是这种沉默,这种虚无,这是莎士比亚悲剧英雄渴望了解的东西。

 

正是莎士比亚对怀疑主义的悲剧表现,维特根斯坦的语法研究方法难以驯服的怀疑主义成为维特根斯坦心中所想的东西,当他宣称“我看不懂莎士比亚的理由是我想在所有不对称中找到对称性”的时候。或许,维特根斯坦对此案例中正式设计的吹毛求疵预示了一种希望,要驳斥莎士比亚悲剧中一个个事件肆无忌惮地展开的方式。命运的转变导致的思想转变,以及悲剧本身预示的东西。那是卡维尔用怀疑主义的真理这个说法所指的内容:人类天生的欲望,不仅是理解正面遭遇语言的局限性而勉强应付的蹒跚颠簸的终结;而且是总体言说后果的终结(表达的后果,承认他人的后果)的终结。

 

维特根斯坦捂住耳朵不愿意听的东西或许就是这种沉默,这种虚无,莎士比亚的悲剧英雄渴望了解的东西。但是,果真如此,那么,维特根斯坦对莎士比亚的讨厌所揭示的是一种焦虑和恐惧---正如《李尔王》中出现的那样---从这种虚无中产生的某种东西。

 

译自:Shakespeare vs Wittgenstein: the fight for meaning by William Day

 

Lost in tragedy 3rd February 2025 

 

Shakespeare vs Wittgenstein: the fight for meaning | William Day » IAI TV

 

作者简介:

 

威廉·戴伊(William Day)纽约锡拉丘兹的莱莫恩学院(Le Moyne College)哲学教授,与人合编《重新审视维特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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